“其实不是我放弃了漫画,而是漫画放弃了我,”钟远萤说,“除了教学需要, 我可以安抚自己画些山水画简笔画之类,就算再想画漫画,当我提起笔发现画不出来了,因为我会想到钟历高,根本画不下去。”
她明白斐悦然把她引来付家别墅,在过往最熟悉的环境让她回忆往事,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对她进行心理开导。
“说点别的吧。”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敏感,”斐悦然推了推眼镜,“以你现在的心境回忆过往,你对付烬最深刻的感觉是什么,是好感,还是可怜同情,亦或是......”
“是熟悉。”
“熟悉?”
“对。”
十八岁生日那天,哪怕没听清付烬的问话,但以他拥抱和亲吻的举动,她真的不懂他的意思吗?
只是她潜意识慌张又害怕,选择逃避,不敢交出半分感情,生怕被挫伤,在她眼里,感情和婚姻都是最容易变质的东西。
而且她那时,根本没有办法冷静思考这件曾经不敢想的事,等她回过神来,付烬已经走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法适应,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哪怕知道不是他,也会下意识回头。
现在想来,这是一种无数日夜敲击打磨,融入生命里,无法磨灭的熟悉感,只需一个瞬间,就能牵动神经回想起某个片段。
“其实付烬上的不是S大,而是在北棠市上了A大。”斐悦然缓缓说。
“什么?”钟远萤一愣。
以付烬的高考成绩本就该上最好的大学,而且S大离楠青市和北棠市都远,最符合他当时避开她的心理,再怎么说也应该上北棠大学,A大只是普本。
斐悦然:“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读大一的时候,A大流传出来的消息。”
钟远萤回忆许久,才想起来:“A大的一名大一学生因突发心理疾病,自杀未遂,休学一年?”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北棠市的其他几所大学都有所耳闻,连学习和兼职两头忙不停的她都听说不少。
什么要从楼上跳下来自杀被拦,什么在厕所里服药,还说那人本就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表白被拒之后,一时想不开。
反正大家各有猜测,越说越离谱,她就没怎么关注。
但现在斐悦然提起,那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斐悦然探究的视线发觉钟远萤眼中出现的猜测,便点了点头:“没错。”
“这个人,就是付烬。”
——
没有钟远萤的日子,付烬过得很烂。
一天到晚,他都不知道要干什么,像是围绕太阳旋转的行星脱离了轨道。
和以前一样,他时常盯着墙面发呆,只不过墙的对面不再是她的房间,也没有了她。
他离开买的是S市的机票,在S市待到高考分数出来,却填了北棠市的A大,因为听付常哲说钟远萤填北棠大学,然后付烬让付常哲透露的信息是他读S大。
他实在太想和她待在一座城市,能看到同一片天空,那种窒息感会减少很多。
生生熬过一个漫长的暑假,等到了开学。
付烬再也忍不住,跑去看她。
他想,只要不被她发觉就好,他只远远看她,不会影响到她的生活。
要不然太过难熬,他撑不下去。
开学那天,他早早注册完,等在北棠大学附近,看见她成为新生的样子,她经过大门的时候,并没有笑,看起来不太高兴。
付烬打电话回家,没打听出什么,只知道钟历高和钟远萤发生了争执。
“妈,别让钟历高待在付家别墅了,赶他出去。”
要不然钟远萤以后回去,他不在,她又受委屈怎么办。
不过钟远萤大学期间没再回过付家别墅。
付烬发现钟远萤在学校附近兼职,也得知她拒绝付菱青给钱的好意。
好在他对什么专业都不感兴趣,报了个课少的专业,每天都能来看她。
她发传单的时候,他会雇很多人去接传单,这样她就能早早发完,坐在树荫下吃冰棍。
她在奶茶店兼职,他会一天都不吃东西,叫人买回她做的奶茶,慢慢喝完十杯。
她在学校附近吃过的东西,他都会去尝尝味道。
她做服务员的时候打破一个杯子,因为慌忙捡碎片而被割伤了手,他托人去将那些碎片买下来,上面还有两滴她的血,但早已冷却,他感知不出她的体温了,只好将玻璃碎片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不时看上两眼。
她工作的地方,他都会花钱打点,让老板对她好一点,多给些钱。
但他还是觉得她这样太辛苦,而且做的都不是她喜欢的事,她脸上的笑容都只是应付,甚至没再穿过喜欢的裙子。
付烬找到方怡帆,直言让她雇佣钟远萤。
方怡帆皱眉:“我要招也是美术专业的优先。”
他看了看这非凡艺术美术兴趣班,平淡道:“我出所有房间的重新装修费用,无偿赞助四年的画具,再给你五十万。”
方怡帆诧异抬眼问:“你还有什么其他要求。”
“让她带最轻松的班,安排最少的课,给最多的工资,以及永远不要提到我。”
钟远萤按照校门口得到的招兼职传单去应聘,很快进入非凡艺术兼职,教小孩画些简笔画,让她阴霾的心情稍稍放霁。
她萌生出教小孩画画,让他们从另外一个方面观察世界,体会艺术和美感的念头,便开始参加一些美术比赛,考取教师资格证。
付烬常常在隔间听她上课的声音,然后在窗边看她离去的背影。
“啧啧,”方怡帆站在门边,忍不住说,“磨磨唧唧的,为什么不直接上?”
“她不喜欢我,我也不想成为她的负担,”付烬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就这样,我已经满足了。”
然而他最后的贪念也很快被打破。
那天北棠市飘了小雪,付烬知道钟远萤会经过一段路,便早早等在角落里。
天渐渐暗了下来,他的手和耳朵被冻红,脚也没了知觉,碎发和肩上落了不少雪,雪融化之后洇湿单薄的外衣。
他脚步未曾挪过,如果等不到她途径,那今天他就没能见到她。
他只想每天都能看到她,哪怕仅是一眼。
路灯盏盏亮起,如星星点缀天幕,随着时间推移,城市里的喧嚣退去,车辆稀少,行人稀疏。
付烬细密的睫羽上都落了细小的白雪,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他体力透支地靠着墙面。
阴暗狭小的角落,轻轻响起一声声低唤:“阿萤,阿萤.......”
像是信徒再向神明虔诚祈祷,多唤一声,他的心愿便能被神明听见。
钟远萤确实出现了,但不只是一个人。
“你觉得今天的海底世界乐园好玩吗?”何钦洋问她。
钟远萤点点头:“有些鱼和水母挺好看。”
“后天不吃食堂了,我们去那家新开的烤肉店吧。”
“好。”
“你冷不冷?”不等钟远萤说话,何钦洋解下自己的围巾,帮她围上,而后牵住她的手。
钟远萤微微蹙眉,强忍着没抽回手,“走吧。”
付烬只怔怔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牵手离开,两道影子贴近在一起。
当天晚上,付烬发起高烧,一整夜深陷梦魇,时而梦见钟远萤恶心厌恶的表情,时而梦见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画面。
不是说好的么,他滚远点,她就不会接受别人。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被骗了。
她要任何人都不要他。
付烬紧紧蜷缩身体,捂住刺痛的太阳穴,终于崩溃地哭出声,声音嘶哑难听。
付菱青始终无法放心付烬在陌生的城市,暗中派有人看着他,接到他情况不对劲的消息,当即买了机票赶过去。
付烬没住宿,买了一栋洋房自己住。
付菱青请假照顾他,他这一场大病养了一个多星期,最后如枯木般毫无生气地静躺在床。
不管她问什么说什么,他都如小时候那般不听不回应,逐渐封锁自己的世界,减少伤害。
公司的事情不能再拖,她打电话催斐悦然快点过来。
“妈妈有事,先回去一趟,后天回来,你斐阿姨明早到。”
结果她前脚刚走,付烬便自杀了,拿得是床头柜里的带血痕的玻璃碎片,割了左手的手腕,深深划破,不惜力气。
付菱青忘拿U盘,再回到洋房,才发现得及时。
付烬被抢救回来后,便躲入有锁的柜子里,不肯出来,拒绝与外界一切交流。
付菱青替他写休学申请,也许是在行政楼帮忙的学生无意看见辅导员桌面上的这份文件,这件事才流传出去。
“明明只有百分之几的几率,他的自闭症还是复发了,”斐悦然头痛地揉揉眉心,“他这次没有小时候那么严重,但治疗方案他都懂,有些药都有了抗药性,这样治疗的效果很差。”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自杀倾向处于红色警告值。”
付烬绝食,在柜子里待到脱水。
付菱青别无他法,敲了敲柜子,“阿烬,如果你不吃东西,我会找远萤来看你。”
过了一会儿。
柜子里传来沙哑无力的声音:“什么都别告诉她......我会吃饭,也会配合斐医生的治疗。”
洋房二楼几乎改装成半个医院,以便斐悦然对他进行心理治疗和应对他的突发状况,各处安装监控,有安保二十四小时待命。
付烬除了上厕所洗漱吃饭,其余时间都待在柜子里,饭菜送到房间,等人全部出去,他才会出来吃,面无表情且机械地进行“吃”这个动作,很快又吐得一干二净。
付菱青乌发间多了不少银丝,她盯着监控,红了眼眶。
“这样下去不行,”斐悦然长长一叹,“自闭症最怕的就是斩断所有与外界的关联,毫无求生意志地‘死’在自己的世界里。”
“原本他有那丫头作为连接外界的桥梁,愿意接受和融入外面的世界,最可怕的一点也就在于,他只有这个枢纽,一旦崩坏,情况反而更差。”
“这样菱青,我们想办法帮他找回他现在心中所期望的联系。”
付菱青给钟远萤打了电话:“远萤,阿姨晚上失眠,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你能不能给阿姨唱两首歌......”
钟远萤不疑有他,清浅吟唱一些轻缓的歌曲,并整理许多治疗失眠的方法发给她。
付菱青将歌录下来,放在付烬的卧室循环播放。
斐悦然和她都紧张地盯着监控屏幕。
许久后,柜子里有了动静,付烬爬出来,因为虚脱而无法站立。
他爬到桌边,抬手抓住手机,布满血丝的眼眸氤出水光,“阿萤,阿萤......”
他接连听了一天一夜,手指颤动地拨通钟远萤的电话。
“付阿姨,又睡不——”
“阿萤,我有很多围巾......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他尾音发颤,浑身冒出了冷汗,无形的紧张感积压心肺,连带着呼吸艰难起来。
静默片刻。
他哽咽呢喃着她的名字,却得不到半分回应。
意识混乱加上体力透支,付烬陷入昏迷。
斐悦然马上按下警报器,和付菱青急忙闯入他的卧室。
陈明葛和其他几个护士带付烬下二楼的急救室,付菱青捡起手机,发现手机是没电关机了。
这是付烬唯一一次鼓起勇气给钟远萤打电话,之后清醒过来,他再没打过,只强调什么事都不要透露给钟远萤,不然他会拒绝治疗。
“付烬,你的安眠药和刀具藏在哪里,我都知道,只是没告诉菱青他们。”
斐悦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说:“要不要试试,用那丫头喜欢的东西续命。”
由上次的情况可见,能让他有所反应的,果然还是要与钟远萤相关。
付烬指尖缠着输液软管,而后掐住,垂眸看着血液被慢慢倒抽出来。
半晌后。
他说:“请个漫画师来教。”
付菱青给他请了位很有资历的漫画师。
以付烬的情况,还不能正常地接触陌生人,于是在客厅安装屏幕音效设备,通过录像转播到付烬的卧室。
付烬能在卧室看到老师讲课,老师那边只能看到他的手和画板,由此进行一种古怪的教学模式。
“不要拇指和食指成直握笔,这样你的大拇指要花费更多力气控笔,画画时间长了拇指会不舒服。”老师纠正他。
付烬一愣,想起初中那时,他也是这么纠正钟远萤的。
“谢谢,就这样。”他依旧这么握笔,和当初的她一样。
付烬记忆力太好,所有技巧听过一遍就不会忘,对画面、色彩和光影尤其敏感。
老师惊异之余还发现他疯了一般的画画,少有停歇休息的时候。
天赋加上魔怔般的勤奋,很快,年过半百的老师感叹道:“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了。”
不到一年,沅尽这个笔名名声大噪。
但他的日子依旧难熬,好在他发现一种救赎物——叶陀罗碱。
这也是治疗精神疾病方面的药,不过只能少量,也不能长期使用,这个药市面上很难买到,医生用药也极度谨慎。
因为它的毒性强,副作用更强,对于付烬来说,它唯一一点好处就是致幻。
付烬吃药向来随意而为,挑颜色挑形状挑味道,想起来就吃,不想吃就往窗外扔。
因为有次他病得厉害,斐悦然不得已开了叶陀罗碱,原本只能半个月吃一次,付烬懒得这样,干脆一次性倒完吃掉。
他产生幻觉,看见了钟远萤,并走上前和她接吻。
她没有拒绝,没有反感,眼里更没有厌恶。
付烬爱上这样的幻觉,偷偷服用叶陀罗碱,只是幻觉大多是痛苦的场面,被火车的一节节车厢碾压而过,或者看见皮肤裂开,血管炸裂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