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千虑,仍有一失,更何况是蚍蜉一般渺小的我呢?”她轻声说:“我能做的,只有尽我所能,赌一线希望。”
除了马蹄声,夜色里还响起了另一种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
她放下书卷,唇畔微笑绽放。
“……我敢赌,所以我总是赢。”
车外的乌宝勒紧缰绳,急忙道:“吁——”
马车渐渐停下。
秦秾华下了马车,看着上气不接下气停在数米之外,双手扶着膝盖,拼命喘气的少年。
少年站直了身体,慢慢走到她面前,眸子里像是有火燃烧。
“……我……想去……塞外……”
他艰难地翕动嘴唇,从嗓子里发出沙哑粗粝的声音。
“我走不了。”秦秾华说。
“我……等你。”他一字一顿说:“等你……能走的那天……我们……一起走……”
她看着少年乌黑透紫的眼眸,笑了。
“……好。等到那天,我们一起走。”
第14章
“……是针伤。”
上官景福收回探入秦曜渊口中的银箸,朝桌前的秦秾华行了一礼:
“有人用银针一类的锐物,在唇舌处反复扎刺,故此九皇子难以发声。此外九皇子咽、喉处都有程度不一的发炎溃烂现象,难以吞咽,所以造成食欲不振。好在这些都是外伤,假以时日就能调养好。”
“……知道了,你开药罢,此事勿对他人提起。”
“喏。”
上官景福退下后,结绿端上两碗冒着热气的药,少年一碗,秦秾华一碗。
她端起瓷碗,看着一旁用左手端起碗来的少年,不禁笑了。
“如今,我们还真是同甘共苦了……”
结绿撅着嘴唇,抱怨道:
“公主还说呢,要不是您把斗篷给了别人,怎么会需要吃药!”
“吃便吃了,反正我也吃习惯了。”秦秾华笑道:“渊儿定然没吃习惯,快去小厨房拿些糖果子来。”
“是公主您想吃吧!”结绿不上当,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借口:“张院使特意嘱咐奴婢不能惯着您,您喝的药呀,和什么蜜饯、蜂蜜、糖果子都相冲,不能吃,吃了就影响药效啦!”
“好结绿,我不吃,只看着渊儿吃。”秦秾华说:“快去拿一碟来,你若走慢了,渊儿的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秦曜渊:“?”
他刚想开口拒绝,一只手已经堵了他的嘴。
秦秾华笑眯眯道:“不,你想吃。”
一股冰雪融化后的冷香直往鼻子里钻,他一时怔住,也就忘了要说什么。
结绿很快拿回一碟糖核桃仁,个个又大又饱满,颜色如焦糖一样,也散发着焦糖一样的甜香。
秦秾华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里的香味,恋恋不舍推到少年面前:
“吃吧。”
秦曜渊:“我不……”
这句话大概和梧桐宫天生犯冲,这一次,他依然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糖核桃仁堵上了嘴。
少年的喉头咽了一下,秦秾华趁机把糖核桃送进他半推半就的牙关里。
“甜吗?”她问。
“……甜。”
她像是自己吃到这枚糖核桃似的,心满意足一笑,转头对结绿说:
“你去问问厨娘,能不能开发一种缠在小木棒上的麦芽糖?”
结绿一脸迷惑:“缠小木棒?”
“有小木棒的话,既可以含在嘴里,也方便拿在手里。麦芽糖里加入橙汁、苹果汁、梨汁……就可以做成许多水果味的。要是她有创新精神,还可以试试香菜……”
“奴婢一会就去转告厨娘,但是现在——”结绿把她端着瓷碗的手往上送了送,严肃道:“公主该喝药了。”
秦秾华苦着脸喝完药,立即沐浴更衣,以彻底洗去苦涩的药味。
再回到寝殿时,少年也药浴过了,披着**的头发坐在桌前,洗后微鬈的长发打湿了白色中衣,发尾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子。
“怎么不把头发擦擦?”秦秾华问。
乌宝弯着腰,一脸委屈地抖了抖手里干净的长巾:“九皇子不许奴婢近身,奴婢擦不了。”
秦秾华接过他手里的长巾,走到少年身后,轻轻擦拭他脑后的湿发。
他一动不动,背影像只温顺的小狗,桌上的铜盘却映出一双半掩在浓黑墨发后,锋芒毕露的眼睛。
她故意使坏,长巾在他头上揉来搓去,水珠四溅,长巾和乱发不住扫着眼睛,侍立在旁的乌宝一脸惊恐,生怕这位脾气不好的九皇子跳起来就把铜盘砸公主脸上。
不想,公主都欺负累了,九皇子依然稳稳坐着,任她戏弄。
秦秾华手酸了,他的头发也半干了,她把湿润的长巾抛给呆住的乌宝,神色遗憾:“……不好玩。”
乌宝:“?”
碧芳的脸现在还没好呢!公主,咱们能玩点安全的吗?
秦秾华开完玩笑,敛了笑意,在少年面前坐下,提了他的右手,端详当日被一刀贯穿的掌心。
黑红皆有的伤口触目惊心,再加上新长出来的粉色嫩肉,这只手掌足以让绝大多数人避而远之,秦秾华却看得目不斜视。
乌宝和结绿悄悄退了,寝殿内的空气静谧安宁。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吗?你我各问一个问题,谁要是回答不出了,谁就输了,输的人要接受惩罚。”
少年抬眼看她。
秦秾华微微一笑,低头取过上官景福留给她的玉肌膏打开。
“你多少岁了?”
他迟疑了一会,似乎在回忆,片刻后,说:“十……”
“该你问我了。”
她握着银质小刀,从玉肌膏里挖出一点抹在手背,以指尖沾取,轻轻点按在少年脸上的细碎伤痕上。
“五……皇子……”他沙哑着说。
“五皇子是我的双生弟弟。”秦秾华说:“出生不久就过继给了舒德妃。这宫里有许多你不能惹的人,舒德妃和她身后的舒家……至少不算敌人。”
她冲他温柔一笑,神情平淡地补充道:“暂时不算。”
“你和他……”
“该我了。”微凉指尖抚上截断他左眉的一条黑豆长短伤痕:“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不记得。”
对上秦秾华怀疑的视线,他急忙再次开口:
“是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
“阿姊信你。”秦秾华笑道:“你问吧。”
少年沉默片刻,没有再问五皇子,而是问:“我……真的……是九……?”
他的话没有说完整,秦秾华依然能猜出他想说的是什么。
“我说你是,你就是。”
少年不说话了。
秦秾华轻声说:“对你做下这些事的人……你恨她吗?”
“……”
这一次的缄默时间格外漫长。
秦曜渊别过脸,避开她的手指。
“惩罚……”他说。
秦秾华刚一抬手,他的身体线条就明显紧绷起来。
她抬起的手落到少年发顶,轻轻揉了揉。
“好啊,惩罚就是……叫我阿姊吧。”她笑道。
“……”
“我想听你叫我一声‘阿姊’,你不愿吗?”她真挚地看着他。
“……”
秦秾华耐心等待。
“阿……”
少年张开嘴唇,神色纠结,好像即将说出的是什么奥妙词汇。
“阿……阿姊……”
她诱骗的小狼,终于对她摇起了尾巴。
秦秾华嫣然一笑:
“嗯,阿姊在。”
……
夜已深沉,连暗红宫墙下草虫的微吟都消失无踪,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却响彻在寂静的夜里。
碧芳抱着一个布包,鬼鬼祟祟走出梧桐宫,她一边疾走一边回头观望,鬼祟之处不言而喻。
无人的冷宫前,她将布包塞给一名侍卫装束的人。
“大人要的东西都在里面吗?”侍卫压低声音问。
“都在。”碧芳同样低声回答。
“行……你走吧。”
碧芳接过侍卫递来的赏钱,掂了掂重量,满意地揣进兜里,笑道:
“明年我就到出宫的年纪了,还望哥哥帮我向大人说几句好话,若是能进穆府伺候,碧芳一定不会忘记哥哥大恩大德。”
侍卫敷衍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碧芳堆着讨好的笑,直到侍卫走得看不见了,才垮下脸往回走去。
“哼……不就是穆家一条狗吗,有什么神气的?”
等她进了穆府,想办法爬上穆家哪位老爷的床榻,这些人见了她还不是要跪下喊姑奶奶?
碧芳悄悄推开梧桐宫后门,见无人发觉,心里松一口气,转身把后门重新锁上。
再转身,廊下坐着一个面带微笑的人。
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地上。
乌宝从木台上跳下,冰冷发白的月光照在他笑眯眯的圆脸上,无端渗人。
碧芳蹬着双脚后退,转过身,拼命伸长双手去够后门的门把。
一只手按上后门。
碧芳颤抖地抬起头来,乌宝堆满笑容的圆脸近在咫尺。
“别走了,和我聊聊吧。”
惨白的月光铺满玉京,肃穆气派的穆府大门前,忽然发出吱呀一声。
原来是正门旁的偏门在夜色中开了一小条缝,门房和侍卫装束的男人耳语几句后,退居一边,男人往后看了两眼,小心翼翼钻入偏门。
男人一路疾行,来到还亮着灯的正院书房外,刚要迈进门槛,门前守卫的一名亲随伸手把他拦下。
“东西拿到了吗?”亲随问。
“拿到了,正要禀告大人。”侍卫点头哈腰道。
“那物污秽,别带进去脏了大人书房,你就在这打开我看看。”
侍卫应了一声,当即解开布包袱。
里面的东西让两人都变了脸色。
“这……”亲随说。
侍卫立即跪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碧芳拿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小的绝对不知情啊!”
书房里透出的烛光忽然一黯,一个白发苍苍、衣着华丽的老者拄着手杖走到门前。
“首辅大人——”亲随急忙行礼。
穆世章冷眼看着地上十根发黑的手指,半晌后,缓缓开口:“好……好啊……”
亲随不敢抬头,跪在地上的侍卫更是冷汗直流。
“前几日才给贵妃娘娘送了人头,今日就给我送了十指,这是在警告我不要把手伸得太长啊……”
“大人,我们该如何是好?”亲随问。
“把东西拿去埋了,叫人把地上冲一冲。”穆世章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侍卫:“这事不怪你,回去吧。”
“喏。”
侍卫如获大赦,连忙退走了。
穆世章走回书房,他的长子穆得和站在门内,早已将包袱里抖出的东西看了个一清二楚,没有公主的月事带,没有九皇子的血衣,只有十根已经发黑的手指。
“父亲,七公主如此恶毒,我们还要继续忍下去吗?”
穆世章坐回桌前,端起还冒着热气的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
“你啊,要是有她一半忍性,我也不必担心我百年以后,我们穆氏一族的未来。”
“父亲!”
“你不想忍,又想怎么办?她是公主,是陛下的女儿,你无凭无据,要怎么扳倒她?靠妧怜宫的人头,还是靠这门前的十根手指头?”
穆得和沉着脸坐下,说:“难不成我们就要一直退让?七公主去年才刚及笄——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就可以左右陛下的心思,掌控后宫诸人,甚至影响朝堂……父亲,难道你不觉得可怕吗?她如今就可和我穆氏作对,日后岂不是还能扳倒穆氏,扶持她那双生弟弟上位?”
“可怕啊……当然可怕。”穆世章说:“五皇子隐忍有余,聪明不足……不过是庸人一个,不足为惧。七公主城府颇深,看似淡泊名利,实际欲壑难填,她有野心,也有相应的能力,好在,她只是一个女子。女子,再怎么聪明,也翻不起大浪。贩夫走卒或许愿意听命于女人,士大夫却绝不会心甘情愿为一个女子效力。”
他停了下来,轻轻吹走水面上的茶叶,说:
“这是她的不幸,却是我们的幸。她若为男子,这天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泰儿。”
“要是早知她会成为我们的心头大患,当日父亲就该听我的斩草除根!如今这中宫皇后虽是我穆家的人,陛下却依然心系周氏,六皇子虽流着穆氏的血,却不是中宫嫡出!我们忙活这么多,最后两头不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