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不卑不亢,微微笑道:“多谢侍郎关心,若是到了满朝文武也保不住一个公主的时候,那也只能顺应天意,该如何便如何了。”
穆得和没找着便宜,恨恨看了她一眼。
赈灾一事尘埃落定,诸位阁老纷纷告辞。当殿内只剩天寿帝和秦秾华两人后,天寿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叹气道:“秾华,这次委屈你了,花了多少钱你算算,父皇从内帑里补贴给你。”
“女儿不过是出了些小钱,何须父皇破费。”秦秾华说。
天寿帝牵着她在罗汉床坐下,高大全眼神示意,立即有人端上两杯清茶。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天寿帝说。
高大全“喏”了一声,作为最后一个退出殿门的人,独他一人侍立门外,警惕有人偷听。
天寿帝满面愁容,说:“秾华,父皇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但是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有谁能与我说道说道了……”
“父皇有什么为难之处,秾华可能帮上一星半点?”
天寿帝神色纠结,沉默半晌后,长叹一声。
“我……我想让位给六皇子,你觉得可行吗?”
秦秾华不动声色,平静道:“父皇为何突发此意?”
“非是突发此意,这件事,我已想了两月了……”天寿帝说:“穆党权倾朝野,穆裴两党争执不断,我虽有尊位,却无实权,平日没人记着我是皇帝,现在要写罪己诏了,我就又成九五之尊了。大朔建国不到百年,皇帝已崩三位,我就怕啊,不知什么时候我会变成这第四个……唉,这个位子,不坐也罢。”
天寿帝握住她的手,恳切道:“我想带你和安儿,还有你娘,择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做太上皇,岂不比现在担惊受怕的好?”
秦秾华问:“父亲只想阖家平安?”
“正是……”
“那便更不可如此。”
天寿帝一愣:“为何?”
她语调沉稳,缓缓说道:“历朝历代的太上皇都难有善终,一山不容二虎,一国又岂容二帝?无极宫遗址尚在,父皇难道忘了唐玄宗的前车之鉴?”
“燕王应当不会……”天寿帝说得犹犹豫豫,自己都没什么底气。
“即便燕王容得下您,您就笃定,穆氏一定容得下新帝和太上皇吗?”
“此话怎解?”天寿帝急道。
“燕王正妻是穆氏女,若燕王登极,此女便是皇后,一旦她怀有身孕,生下皇子,不仅新帝难逃一劫,父皇您也自身难保。汉宣帝刘询和第二任皇后霍成君成婚六年,无子所出,非是天意,而是人意。”
“权臣霍光大权独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想再进一步,便只有篡位一举。霍光是否有不臣之心,现在无人可知,但霍氏一族倚强凌弱众人皆知,霍光之妻更是胆大包天,派医女毒死皇后送亲女上位。霍氏如此猖獗,既然敢毒死皇后,又为何不敢去父留子?”
秦秾华问:“父皇,敢问霍氏一族野心比之穆氏一族如何?”
“穆世章应该……”天寿帝依然很犹豫。
“那穆得和呢?”
天寿帝不说话了。
“穆世章已年逾花甲,穆党领头早晚变成穆得和,此人阴险狡诈,贪财无义,若有机会让他去父留子,他必不会心慈手软。届时新帝是他的拦路石,太上皇是他的眼中钉,等到摄政王做腻了,说不定这泰山又要出来一块石头,上书摄政王当立——”
天寿帝被她一番假设说得面色苍白。
他被完完全全地说服了。
在这番话之前,天寿帝从未觉得手中的皇位重要,现在才明白,只有在这个位子上坐一天,他才能活一天,若是当了太上皇,他只有死路一条!
“那我该如何是好?”天寿帝白着脸。
“父皇勿忧。”秦秾华轻声道:“穆党想推六皇子,以抚远大将军为首的武官又支持大皇子,舒阁老等中立的直臣群而不党,还有一批成不了气候的小官想要捡漏,今日之后就会去投奔四皇子——我们只需提供一个合适的环境,自有人和穆氏一党作对。”
天寿帝呆呆地看着秦秾华,过了半晌才拉住她的双手,激动道:“秾华真是朕的智多星!若非你,此次父皇就要犯下大错了!”
秦秾华垂眸笑道:“都是父皇洪福齐天,所以秾华今日才有幸听到父皇露胆披诚。”
当天傍晚,天寿帝的罪己诏以文书的方式发布,随着罪己诏一同发出瑞曦宫的还有一道圣旨,玉京公主因救灾有功,加封长公主,一应礼秩皆同亲王,又因玉京长公主怜贫惜老,故册封大典免除,节省下的银钱将全数用于京畿赈灾。
玉京城的各大酒楼茶馆都在议论公主不愿劳民伤财,自请免除册封大典的事情。
“玉京长公主以国都为封号,一言一行皆扬我大朔美名,玉京长公主之于皇室,就如玉京之于大朔,其无愧焉!其无愧焉!”
满京城都在传递长公主的美谈,舒也回到府中,夫人也在谈论此事,说起舒家捐的一万两白银,舒遇曦叹道:
“穆氏贪财慕势,先前还哭穷卖惨,一听玉京公主要将捐款明细以金额排名的方式广发皇榜,当即就又加了一千两纹银。他是想名列百官第一,给自己挣份贤名啊!”
“老爷是想再捐一点,压过穆氏风头吗?”
“算了!穆氏要出风头,随他去吧,那些虚名我也不甚在意……舒也那臭小子又去哪儿鬼混了?”
“老爷,你这就冤枉也儿了,自地震发生后,他这一天都在北郊给玉京公主的粥棚帮忙呢!”
“如今该改口叫长公主了……”舒遇曦冷哼一声:“他眼巴巴地跟着跑又能怎样,我就没听说过哪只癞/蛤/蟆能吃到天鹅肉的,不踩死他就是好的——不过,这臭小子能想得到行善,也算没烂到根里。”
“老爷,您怎么能说也儿是癞/蛤/蟆呢,他是癞/蛤/蟆,您又是什么……”
“哼!谁知道这臭小子怎么回事——真是老天无眼,我舒家怎么出了这种败类!”
他气哼哼骂完,刚端起茶盏,一个小厮满脸喜色跑来:“恭喜老太爷!贺喜老太爷!”
舒遇曦脸上浮出疑色:“……何喜之有?”
“皇榜贴出来啦!我们舒府捐得最多,百姓都在夸赞老太爷高仁大义呢!”
舒遇曦和夫人面面相觑,他放下茶盏,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穆氏不是第一吗?”
“穆氏差得远呢!他们只捐了一万一千两,我们舒府可是捐了整整五万两!”
舒遇曦怀疑自己上了年纪,耳朵也不中用了,不然,他怎么听见了幻听?
他掏掏耳朵,说:“你说多少?”
“五万啊!五万!”小厮激动地比出五个指头:“比第二名还要多出近一万两呢!”
舒遇曦沉默半晌,问:“谁捐的?”
小厮疑惑道:“不是您让少爷去捐的吗?”
气氛凝重,只剩舒遇曦粗重的喘息在响。
他砰一声砸了茶盏,怒不可遏道:“把舒也给我找回来!今天我要彻底打断他的狗腿,让他一辈子出不了门!”
“老爷,老爷,您消消气!那可是我们唯一的孙子啊,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夫人一边安慰,一边抚着舒遇曦急喘的胸口:“您就当是做了回善事吧,况且,穆氏气焰嚣张,也儿阴差阳错把他们挤到第二,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小厮闻言,忍不住说:“老夫人,那穆氏并非第二……”
“什么?”夫人惊讶:“那第二是谁?”
“是裴氏啊!”小厮眉飞色舞道:“听说凤阳公主和我们家公子攀比捐款,搬空了裴氏在玉京的每一处田庄,就这样,都没赢过我们公子呢!”
“赢过赢过!这种时候赢过又能怎样!”
舒遇曦拍桌怒喝,小厮吓得立即跪地请罪。
舒遇曦气得一边让人立即去找舒也,一面又叫人去请家法,势要打断舒也一双狗腿。
同一时间,裴淑妃也在懿丽宫里发飙。
秦辉仙和她的鹅子一同上蹿下跳,逃避着裴淑妃握在手里的戒尺,屁股上已经挨了几下的秦辉仙鬼哭狼嚎,声音吓跑了屋顶刚落下的两只麻雀。
另一边,穆得和心不甘情不愿捐出一万一千两白银,尚且不知自己已经沦落到“三流位置”,还在茶楼和穆党骨干开小会抱怨。
钱不多,但总觉得被七公主摆了一道。
散席时,一名穆党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便是。”穆得和皱眉道。
“大人可曾看过水月公子新出的小说《三天子》?”
穆得和不解道:“水月公子又是谁?不曾听说。”
“下官也是有所耳闻,大人可至既明书坊一观……”
对方说得半遮半掩,勾起了穆得和的好奇心。
回府时,他让小厮去既明书坊买一本《三天子》回来,不想小厮去了半个时辰,这才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叫你买一本书,怎么去了这么久?”
“回禀大人,实在是……实在是今日书坊太挤了。”小厮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本《三天子》也是最后一本了,还好小的手脚快,从旁人那里抢了过来……”
穆得和半信半疑接过书本,当晚就看了起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气得跳。
这什么“三天子”?分明说的是最近发生的三个谶言天子!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渣到人神共愤的龚太师父子是谁,而以玉京公主为原型的角色却光风霁月,至纯至孝,最后被龚太师陷害至死时,好不惹人同情!他几乎都能想象到百姓对龚太师父子和他穆氏父子的怒骂!
最过分的是,这创作者水月先生又不知是何方神圣,一个演义小说罢了,创作水平极高,一手借虚影实、春秋笔法玩得如臂使指。
他连禁/书的小辫子都抓不到!
正巧,府中小厮前来禀报,皇榜上贴出了此次朝中大臣的捐款明细。
得知自己捐了一万一却名列第三,穆得和气得当场仰倒。
……
各处都在鸡飞狗跳,梧桐宫一片岁月静好。
秦秾华沐浴更衣过后,靠坐在床上看书,秦曜渊坐在床脚,学着结绿的样子轻轻按摩她的脚掌。
秦秾华看着手中的《东观奏记》钞本,“……要是累了就换结绿吧。”
少年捂紧她的脚,像什么香饽饽似的,对上前一步的结绿警惕道:“不累。”
结绿笑着退回原位。
少年低头,又捏了几下,忽然定定地看着她的脚,问:“……疼吗?”
秦秾华正专注于书本呢,想也不想地说:“不疼。”
她话音未落,脚掌就随之一痛,她下意识缩脚,抬眼便迎上少年薄怒的眼睛。
“……还说不疼。”
他拉回她的脚,面色冷硬,语气不耐,按在她脚掌上的力道却是小心翼翼,舒适至极。
不知他按到何处,秦秾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鸣。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说:“这里都红了……”
秦曜渊又一次按了下去,这次力道更重,钞本从她手中落下,随着一声似痛非痛的软绵绵尖叫,秦秾华整个人都缩了下去。
麻痛的感觉褪去后,她的胸口依然还砰砰跳着,刚刚那一下,让她缩到了枕头下边。
她离秦曜渊的距离近到抬眼便是仰望。
她抬起还在少年手中的右脚,朝他胸口就是一下。
“你技术不好!叫结绿来!”
殿内早就只剩他们二人,结绿不知何时已悄悄退出寝殿。
无暇的雪足踏上秦曜渊的胸口,那一刻,他好像整个人都跳了下。
心脏,血液,还有那最隐秘的一处脉动。
他觉得怪怪的,尽力维持脸上的平静,抓住她的脚,以一种有规律但又陌生的手法慢慢揉着。
渐渐地,秦秾华感觉到因疲惫而僵直的身体整个都放松了。
“这是你从哪儿学的?”秦秾华好奇问道。
秦曜渊手上动作没停,偏偏过了半晌才开口回答。
“……我娘这么做过。”
秦秾华这下知道他沉默的原因了。
她柔声道:“你记起来了?”
“……一些片段。”
“记起了什么?”
她问一句,他才说一句。
“记得有一次,娘把我的手筋脚筋挑断了……后来筋长出了,手脚却还是没有知觉……我不想做个废人,每日拼命锻炼……那时,她就是这么揉的。”
他低着头,像刚睡醒似的微鬈长发铺满双肩,长睫纤长,洒下的阴影蒙在晶石般冷澈的瞳孔上。
“娘只在打过我之后才会抱我……她会哭着说,打我是为我好,为了我能变得更强……比谁都强。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记起我是她的儿子,平日,她都是叫我……贱种。”
“我记得的,只有这些。”
少年在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秦秾华看着他,轻声说:“你过来。”
他抬头看来,不明所以地低头靠来。她伸出手来,不轻不重抚摸着他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