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还是她想要驯养的狼,却不止如此了。她若是放任他继续过度亲近,早晚有一天这份亲情会变质扭曲,他会更加信任她,更加对她言听计从,这对她的大业而言,当然是好事,对秦曜渊而言,又会如何呢?
他站在成人的分界线上,他可以变成无数个模样。
她可以推他走向更开阔的天空,又或者拽着他坠向地狱。
少年推门走入的消沉模样,和他看见自己后瞬间点亮的面庞浮现在她眼中。她蜷缩手指,胸中涌起一股针扎似的疼,她已利用他千次万次,但这一次,在他的赤诚和喜爱面前,她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
若他知道真相,还会如此喜爱她吗?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秦秾华,你还是做不到心冷如铁。
马车厢里,寂静在流淌,淡淡的花香冲淡了日落西山的哀愁,终于,她开口道:
“等夏天过了,便把青苑收拾出来给九皇子住罢。”
青苑不在梧桐宫内,虽说离得不远,但步行少说也要花费一炷香的时间。
结绿一愣,欲言又止后说道:
“喏……”
……
秦曜渊看着马车消失在大道尽头后,又等了一会,道路尽头还是空荡荡的。他这才跳下华学大门的屋顶。门房瞠目结舌地追问他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视若未闻,光明正大地走了。
他心情餍足,脚步轻盈,齿间还留着一缕捉摸不透的幽香。
她总喜欢强迫他吃那些甜得掉牙的点心,想来并不知道,她比点心好吃多了。
秦曜渊的好心情在走到距离外舍不远的一座青石桥时终止。他停下脚步,神色转冷,锐利的视线盯着桥洞下的阴影。
“出来。”
半晌后,一个人影从桥下弯腰走出。
古铜色的少年站在潺潺溪水中,不解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水声不对。”
王斗星看着面色冰冷的少年,咧嘴笑了。
“你的那两个跟班怎么不在?”
秦曜渊懒得跟他废话,径直走上石桥。
王斗星光脚踩着鹅卵石上了岸,也不去拦,站在桥下拧着自己湿透的裤脚,衣襟里透出一双布鞋的鞋尖来,他嫌碍着他拧裤子,不耐烦地抽出来扔到地上。
“那马车里的人是谁?挺漂亮啊。”他一边拧,一边说:“不知多少钱才能睡……”
一股常人难以想象的蛮力突然向他袭来,打断了接下来的污言秽语。
王斗星的背脊和坚硬的石头撞在一起,发出了一声接近于比武台轰然倒塌的巨响。
他当即吐出一口鲜血。
“……你是来找死的?”秦曜渊开口。
王斗星被他青筋毕露的右手卡着脖子,竭力仰头才能艰难地吸入一口新鲜空气。尽管如此,他还是半点惧意也没有,反而朝着秦曜渊张开被血染红的唇齿,挑衅地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这个人咳咳……对你这么重要?要是我……咳,动了她……你会……”
王斗星还没说完,脖子上的压力陡然加重,他在脊椎断裂的前一刻,将袖中暗器抵上秦曜渊的脖颈大动脉。
“你……咳咳……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如果我动了她,你会怎么做?就这么捏断我的脖子?”
“当然不会。”
许久后,他低声说道。
“我会让你活着看见比地狱更可怕的地狱……只要你敢动她一根毫毛。”
王斗星的鲜血滴在秦曜渊的手上,冰冷的暗器紧贴大动脉,跟着脉搏起伏。生死一线间,秦曜渊仍然面无表情,还是那副冷淡的,桀骜的,好像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似的表情。
“我早就说过……”王斗星大笑起来:“我们才是一类人……”
话音未落,他已被掀翻在地,袖箭飞向远处。
后脑勺传来的撞击让王斗星眼黑头晕,狂风暴雨般的拳脚接连向他落下。
他挣扎着喊道:“九皇子……”
朝着他鼻梁踩下的脚堪堪停在半空。
王斗星从秦曜渊脚下逃出,一边咳血一边从身上掏出飞刀、针屉……他扔光了身上的暗器,粗略一扫,最少也有十一二种。
“咳咳……我要是想杀你,早就杀你了……”
他举高双手,向秦曜渊展示他的诚意。
“你这双眼睛,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除了九皇子,还有谁能让广威将军府的公子为你开路护航?我只是想,最后试你一试,你就差点要我的命……”他猛地咳了一声,从口中吐出一枚碎牙,用力攥在手里。“混血、暴虐、杀过人且还想杀人……你身边那群没杀过人的小鸡仔配不上你。”
碎牙落在地上,染出一点鲜红。
他扑通一声跪下,拱手道:“云南鹤庆府土知府之子仇远,愿为九殿下效犬马之力!”
第62章
三年一次的会试放榜后,落榜的学子蔫头耸脑回乡, 准备三年后再战, 榜上有名的则不敢松懈, 埋头为七日后的殿试做起功课。
会试放榜到殿试的这七天时间里, 穆府和裴府的大门排起了“谢师恩”的长龙。
想谢“师恩”的举子很多, 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两位阁老的面。
有幸见到的极少数,踏出穆裴两府大门时,无不是胸有成竹, 气定神闲。
裴府管家送走两位举子后, 走回花厅, 恭敬道:“老太爷,穆府那边传回消息了,放榜以来, 一共有三位举子得以面见穆氏父子。需不需要再去探探,这三人的具体身份?”
“不用了。”裴回放下茶盏,淡淡道:“我知道他们是谁。”
管家弯腰行了一礼, 悄悄离开了花厅。
“父亲,穆氏这回选了三个门生,我们只选了两个, 是否要再加一人?”裴回的嫡子裴知徽道。
裴回摇摇头,缓缓道:“势比人强, 多一人就多一人罢, 只要状元和传胪是我们的就好。”
“父亲说得是。”
“逅儿呢?”裴回问。
“回父亲, 逅儿今日在太学念书。”
“过了今年, 逅儿也就二十一了……”裴回沉吟道:“该成家了。”
“父亲的意思是?”
“昨日,淑妃娘娘托人与我说过此事。”裴回道:“娘娘希望两家亲上加亲,我见小八娇俏可爱,也觉得不错。只是这事,到底要先问问你和李氏的心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能为儿做主,当然能为孙儿做主。只是……”裴知徽犹豫道:“我一直以为,父亲想为逅儿求娶玉京公主……”
“玉京公主……”裴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扶着桌角站起,裴知徽连忙虚扶一把。
二人走出花厅,慢慢走在花丛掩映的回廊上。
“玉京公主看似亲和,实则不然。老夫看她,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父亲何意?”
“此女一心想为父弟挽回倾颓社稷,然她一介女流,便是有心,又能做到何地?她既不想嫁,我裴家也不强求,只是穆家,怕就不如我们一般好说话了。草原四部,可是每年都在向我们求娶公主,玉京公主来年便过桃李年华,下面还有两个待嫁的妹妹,一个是咱们凤阳,一个是怜贵妃的汉阳,和亲一事——不和老而未嫁的七公主,难道还和八和九?”
裴回顿了顿,说:“凤阳公主被淑妃娘娘娇生惯养,尚回裴家,也不必担心她在外受欺负,再如何,还有你这个舅舅为她做主。”
“父亲说得是,凤阳公主也算自家姑娘,我们自然不会让她受委屈。”
“既然你也同意,那我就去和贵妃娘娘回个信,咱们安排个时间,让两人见个面,表哥表妹之间,应是不会生分。”
裴知徽应是。
“明日就是殿试……”裴回略一沉吟,道:“那便等殿试放榜,再行安排吧。”
两人敲定此事,说了会别的事便散了。
第二日,殿试拉开帷幕,一大清早,百官入朝觐见的日升门就开始人来人往。
举行殿试的绵和殿前,裴回脸色不虞地望着对面的绵和门。参加殿试的考生陆续入殿,他门下二人依然不见踪影。
估摸着天寿帝也快到了,同样站在门前的穆世章朝裴回拱手一笑:“老夫先行一步,裴大人也别误了时间,快些入殿吧。”
瞧见穆世章眼底那抹嘲讽,裴回脸色更加不好看。
直到为天寿帝前导警跸的太监出现在绵和殿,裴回门下两名门生才慌慌张张出现在绵和门下。
“裴、裴大人……”
两人匆匆跑到绵和殿门前,面色苍白,像是大病一场。
裴回瞧见他们这副模样,更是面色铁青,强压怒火道:“把气喘顺了说话!绵和殿前,你们这样是想御前失仪吗?”
两人连忙整理衣装。
裴回沉声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们连殿试都敢迟到?这脸色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们生病都赶在了一起?”
两人吞吞吐吐解释,原是昨日离开裴府后,两人又在一茶馆喝了半壶茶才回家。大约是茶馆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入夜后两人就腹泻不止,拉了一宿,险些虚脱在茅房里。
“糊涂!”裴回怒道:“我昨日是如何与你们说的?第二日就是殿试,为免有心人在你们的饭食里下手脚,你们在裴府里用过夕食后,便不要再进食了,等殿试结束,有的是庆功宴给你们吃喝!你们就这么一晚都忍不过去?”
“裴大人息怒……我们只是想一壶茶,不打紧,谁能想到……”
“住嘴!”裴回见到远远的明黄车舆,更加克制音量,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恼怒的声音:“陛下来了,赶紧进去,你们今日就是拉在裤子里,也要把答策给我写完!”
“是……”两名举子讪讪道。
两人进去绵和殿后,裴回留在殿外,冲走下车舆的天寿帝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裴大人请起。”天寿帝乐呵呵地把他扶起:“你怎么不在殿内等候?这太阳晒得多热啊……”
“陛下未至,臣怎敢安坐。”
“你年纪也大了,以后勿要如此。举子们都到齐了吗?”
“回陛下,人已全部到齐,陛下一声令下,便可公布试题。”
“甚好。”
天寿帝迈进绵和殿,裴回后脚跟上,绵和殿内,立即响起一片响亮的“……见过陛下。”
殿试正式开始。
从巳时到酉时,学子们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埋头苦思,天寿帝时而瞌睡,时而找高大全要吃的,好不容易,终于等来了殿试结束的钟声。
考生们谢恩后,纷纷离开绵和殿,天寿帝也打卡下班,从后门离开了。
殿前的重头戏这才到来,内侍们收走答卷,和批卷的读卷官一起转移到隔壁清凉殿,直到殿试名次出炉,整整四日,这些读卷官都要与世隔绝。
裴回回府后,立即派人去查两名举子当日喝茶的铺子底细。
几日后,很快传回消息。
“老太爷,茶馆背后的关系查出来了,那掌柜背后的出资人,是穆世章门房的表侄婿,因为关系太远,我们查人的时候还险些把这条线索忽略。”
果然是穆家在背后搞小动作!
裴回挥手让人下去,面沉如铁。
“父亲,这穆家……”
裴回捏紧茶盏,沉声道:“他们先不义,就别怪我不仁了!”
……
清凉殿,一名借如厕之名外出的读卷官在侍卫护送下回到殿内。
七名读卷官面前都铺着如山的试卷,其中两人抬头向他望来,他隐晦摇头,随后坐回自己座位。
两命读卷官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数。
阅卷的四日期限一到,殿试十佳答策由高大全亲自送到天寿帝桌头。
天寿帝学识不比诸位大臣,内政外交上的才能也乏善可陈,他看殿试答策,不是看考生答得如何,而是看试卷上代表各位读卷官的圈圈叉叉。
八位读卷官是谁的人,他大体心中有数。
因此乍然一看,忍不住称奇道:“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穆世章举荐的三人竟然获圈最少。”
高大全侍立一旁,弯腰道:“好像是穆世章私底下搞了什么小把戏被发现,裴回的人没给穆氏面子。”
“我看看,这些个人里,有没有一个叫柳清泉的……”
天寿帝在十张试卷里翻翻找找,眼睛一亮,抽出一张字迹清秀俊逸的试卷:“有了!”
他细细看过一遍,夸赞道:“字写得好,人也长得好,这题答得嘛……想必也好。秾华果然有眼光!”
“陛下的女儿,自然聪慧如陛下。”
“我这个女儿,可比朕聪慧多啰。”天寿帝感叹道。
他提笔在柳清泉的卷子上写下“探”字,又按圈数定下了状元、榜眼,以及二甲传胪后,将试卷推至一旁,说:“过会给内阁送去。”
“喏。”高大全领命。
……
当天傍晚,殿试放榜。
参加过殿下的考生聚集在绵和殿前,听着御前总管高大全朗声公布此次殿试结果,有人欢喜有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