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咳血还能篡位成功吗——匹萨娘子
时间:2020-06-13 09:23:37

  说话声静了,然而咳声却时而响起。
  从这模糊的,微弱的,刻意压抑过的咳声中,他似乎见到了她蹙着眉头,捂在被子里小心翼翼咳嗽的模样。
  她连咳嗽都会考虑到是否吵到同屋的结绿,为何就不能考虑到他这颗悬在半空,被恐惧勒出了血的心?
  他多么害怕某天睁开眼,就再也看不到她对他微笑。
  他不怕流血,不怕骨碎,不怕天塌地陷,唯独害怕她的每一声咳嗽,每一次苍白脸色。
  女骗子谎话连篇也没关系,他愿意被她骗一辈子。但必须是一辈子。
  漫长的一辈子。
  秦曜渊站在冷风中,整个人也被吹成了冰柱。直到帐内许久都无一声咳声传出,他才迈动脚步,离开了这里。
  回到帐内,他本想点灯,却发现桌上较之他上一次入内时,多出一张陌生的纸张。
  这张纸极不寻常,即便是藏品多如牛毛的秦秾华书房也不见如此珍品,若是放到商行拍卖,说不定能拍出千两高价。
  泥金画以飘飞火纹的纸张正中,只有短短四字。
  “吾儿,归矣。”
  ……
  火堆红光闪烁,木柴噼啪作响。
  茂密树林中,走出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
  秦曜渊狭长的影子拖在身后,恍若蓄势待发的野兽。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火堆边围绕的六名黑衣人,低声道:
  “她人呢?”
  六人整齐划一地单膝跪下,恭敬低头。
  为首之人抬眸看着秦曜渊的眼睛,道:“殿下,女皇在后方等着和您相见。”
  “……女皇?”他喃喃自语。
  “女皇带领狐胡遗民已在域外重新定都,还请殿下随属下早日归国,以解女皇思子之苦。”
  “我如今还是大朔名义上的皇子,你们带走我,就不怕被人追击?”秦曜渊道。
  “殿下只需跟我们离开,身后追兵,属下自会解决。”
  “马在何处?”
  黑衣人的首领松了口气,起身道:“殿下请跟我来。”
  几个黑衣人合力扑灭火堆,消灭篝火痕迹后,一人手持火折子,领着众人在微弱火光中抹黑前进。
  “当年摘星宫大火后,你们去了哪里?”
  “回殿下,女皇离开紫庭后,一直在四处收拢力量。如今时机成熟,已在众多狐胡遗民的帮助下复国定都。因事关重大,陛下登基复国乃头等机密,各国朝廷还不知晓。殿下也要为此保密,小心走漏风声。”
  “国都定在何处?”
  首领朝他投来戒备的一眼:“……殿下到了便知。”
  一行人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原。
  九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候在前方,两个同样身穿夜行衣的男子手中牵着缰绳,见他走出树林,不约而同躬身行礼。
  “只有你们几个?”秦曜渊问。
  “人少才能避人耳目,等入狐胡境内,殿下就能看到更多我们的人。”
  “是吗?”
  首领去牵那匹高壮的黑色骏马,脖子上却突然一凉。
  “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飞了起来。
  他茫然地看着面露震惊的同伴,以及底下正在飙血的无头尸体。
  黑色骏马骤然受惊,长声嘶叫的同时,扬起的马蹄一脚踩碎了落下的头颅。
  平静的草原忽然变成了血色的战场。
  最后一名骑马逃跑的黑衣人被一箭射下后,一面倒的屠杀结束。
  从马背行囊里随手抽出的马刀已经砍出了破口,血线沿着犬牙般崎岖的破口蜿蜒流下,一滴又一滴,染红翠绿的草叶。
  秦曜渊扔了破刀,弯腰提起倒在草地上的一人。
  他特意留下的唯一一个活口,鼓着充血的双眼,紧抿的唇缝中溢出缕缕黑血。那双快要失去眸光的眼睛被极度的憎恨和恐惧充满,以至于直到他的呼吸停止,他依然好像在又恨又惧地瞪着他。
  秦曜渊松开手,任依然温暖的尸体跌落在地。
  他在为留下一个人的生命拼命乞求神明垂怜,世上却有许多个这样的人,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
  他们不想要的命,为什么不能加在她的头上?
  为什么连渣滓蠕虫都能安度晚年,他的阿姊不能?
  巨大的闪光撕裂了夜幕,一声天摇地动的炸雷响在遥远天边。
  白夜如昼,少年站在浩瀚广阔的天地间,如山如海,静默无声。
  沉重的雷声在乌云背后滚动,想起怕雷的阿姊,秦曜渊从阴郁暴戾的心情中醒来。他回过神,在几具尸体上摸索一会,最终从无头尸体的衣服夹层中,找到了一小罐刻火纹的沉香木盒。
  他将小罐小心翼翼放入怀中,起身离开了这片草原。
  在他离开不久后,一群眼眸幽绿的野狼走出树林,围聚草原上散落的尸身。
  一切痕迹,都将在今夜之后烟消云散。
 
 
第82章 
  风雨大作, 雷声隆隆。
  惨白电光撕破暗蓝苍穹,整个营地亮如白昼。
  帐篷门帘被一只淌着雨水的瘦削右手撩开了,浑身湿透的少年走进帐内。
  躺在罗汉床上歇息的结绿惊醒过来, 看见秦曜渊出现在帐门前, 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惊讶。
  “九……”
  少年一个眼神, 制止她之后的话。
  她悄悄下了坐榻,拿起一把油纸伞,迎着风雨出了帐篷。
  滴答,滴答。
  冰冷的雨滴从硬挺的箭袖边缘滴落,等到身上的冷风冷雨被帐内温暖的火盆烤热,少年迈动脚步,向着架子床上的身影走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
  白日时, 她从不蹙眉,从不为难,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她藏起所有烦忧, 只在睡梦中, 才显露出一丝端倪。
  她希望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无所不能,包括他在内。
  可是他知道, 她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会累,会痛,会迷茫,也会不安的凡人。
  正是这无所不能的坚强里流露出的一丝脆弱, 让他神魂颠倒。她雪白无瑕地站在神坛上, 他追逐她, 像飞蛾追逐明火,星星追随月亮。
  他希望分担她的累,她的痛,她的迷茫和不安。
  他希望长出天下最宽广的羽翼,只为她这只小小鸟遮尽风雨。
  “阿姊……”
  他坐在床边,想要触摸的手,伸出却又收回。
  “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我?”
  ……
  秦秾华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爬上了摘星宫前院那棵巨大无比的树,坐在枝头上,笑着对仰头看她的小男孩说:
  “你看,爬树一点都不难。”
  这是梦么?
  如果是梦,为何吹过袖间的春风如此温暖,树叶摇曳的沙沙声如此清晰?
  如果不是梦,为何树下眸光锐利如狼的小男孩会有乌黑透紫的眼眸,泼墨般披散的头发还带着一丝没睡醒的卷?
  支离破碎的梦境,断断续续的声音,她迷失了自我,不知是梦是醒。
  “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还是不打算说话?”
  “你什么时候才愿意说话呢?”
  “小哑巴,小哑巴,你为什么偷看我又不和我说话?”
  “你不说话,那就是想听我说话了?”
  “小哑巴,你知道吗?朔明宫虽然壮丽,但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塞外草原。”
  “等天下太平,国富民安,我想去草原上过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等时机成熟,我要办华学,开海禁,推新政,把商路通到草原,再创立一个‘华通快递’,让我足不出户,也能吃天下美食,品天下美酒,赏天下宝物。”
  “小哑巴,等你懂事了,不要因身有残缺而自卑,不要为卑躬屈膝而自贱,只要你的心灵不曾屈服,你就始终是堂堂正正的人。”
  “小哑巴,成为了不起的人,再来辅佐我罢。”
  沉闷的雷声震碎了春日,回过神来,她已身处漆黑之中。
  她止不住地发寒,比地下河流更加刺骨的寒冷浸入她的骨缝,由冷,生疼。
  她冷,但是她喊不出声,说不出话,也动不了手指。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地睁大眼睛,眼前依然只有混混沌沌的黑。
  “王上……哀重伤身,请节哀顺变吧。”
  接二连三的“王上”如潮水起伏在四周。
  烈日般的炙热撕裂了黑暗,是谁在抱着她前行,脚步趔趔趄趄?
  下雨了么?
  为何脸上落下水珠?
  抱着她的人一话不发,耳畔却传来他颤抖的呼吸。
  雨,不停下。
  她很想睁开眼看看抱着她的人是谁,但眼皮重若千钧,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这只在她脸上落下的雨,莫名落得她很难过。
  哗啦啦的暴雨击打在单薄的帐篷上,一声惊雷让她骤然惊醒。
  倚靠在床边的少年睡颜映入眼帘,他衣衫半湿,黑发垂落,凌厉的眉峰让他连睡颜都充满强势气质。
  她刚一动弹,他就猛地睁开眼。
  锐利冷血的视线在触及她后,迅速融化。
  他移下床,在她眼前蹲下。
  那双眼,深邃似海,沉黑里掺着抹幽紫,让她想起琉璃蛱蝶绚丽的翅膀,熟透李子清甜的果汁。
  电光猛地一闪,帐内亮若白昼,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让大地都为止震颤。
  他迎着她疑问的视线,摸到她被子下的手,紧扣住,轻声道:
  “……阿姊别怕。我在。”
  “我不怕。”她握紧他的手,说:“……我好像做了个梦。”
  “是个什么梦?”
  “……我不记得了。”她说:“但是个好梦。”
  因为,在她心里留下了温暖的痕迹。
  只是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阿姊……你还记得吗?”
  “嗯?”
  “你说过,要去塞外。”
  “嗯,我说过。”她笑道:“等我能走的时候,要和你一起去塞外。”
  “不能现在去么?”他定定地看着她,乌黑透紫的眼眸在夜色里微微发亮:“只要一匹马,我们第二日就能出塞。草原上谁也不认识我们,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我教你骑马,带你看日出日落……”
  “……渊儿。”她静静地看着他:“阿姊还不能走。”
  他不说话了。
  雨声渐渐小了,帐外凄厉的风声也停了。
  帐外的雨滴越落越慢,细雨哀哀地敲着门帘。
  “……为什么非得是你?”他问。
  “因为我可以。”她道。
  帐内没有了声音,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许久都没有开口。
  一声鸡鸣从远处悠扬响起。
  要不了多久,炙热明亮的初阳就会撕开黑云诞生。天下没有永恒的乐土,也没有永恒的地狱,她不问过去,不想结局,只要可以燃烧,她就燃烧。
  因为她可以。
  宁为灰烬,不为尘埃。
  “好。”他终于开口:“等你能走的时候……我们一起走。”
  ……
  雨停了。
  秦曜渊离去时没被任何人发现,而他一走,结绿便悄悄回了帐篷。
  秦秾华再无睡意,起身沐浴更衣。
  今日份的药端上来后,秦秾华抿了一口,不知为何有些心悸。
  “药方换了么?”她问。
  “没有呀。”结绿惊讶道。
  她又喝了一口,和平常似乎没什么区别。
  “……许是错觉吧。”她道,仰头喝下一碗又苦又涩的药汤。
  大雨停后,行围继续。
  秦秾华因精神头不错,自病后第一次去给皇帝请了早安,天寿帝见她脸上已有血色,大喜过望,一个劲儿说要奖励为她调理身体的周院使。
  她在主帐内呆了大约半个时辰,告别天寿帝后,她看着雨后清澈的天空,觉得现在回帐也太可惜了。
  “把我和渊儿的马牵来。”她对结绿道:“把渊儿也叫来。”
  结绿把命令吩咐下去,不到一会,她亲自挑选的酒红色小母马和秦曜渊的黑色良种大马就来到了面前。
  两匹马来的比秦曜渊更快这一点,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黑色良种大马没有骟过,一见母马就开始兴奋地前蹄刨地,乌宝和几个宫人在后边使劲儿拉着缰绳也不管用,黑色大马就是喷着响鼻,不住往小母马那边凑。
  眼见宫人们就要拉不住暴躁的公马了,它却突然安静下来。
  乌宝眼尖,一眼瞧见走来的秦曜渊,立即躬身大声道:
  “奴婢给九皇子请安。”
  众人相继躬身,只剩秦秾华直视他的眼睛。
  过于刺目的阳光让他面色有些苍白,唯独那双眸子,一如既往锐利有神。
  乌宝松一口气,放开了把手掌勒出红印的缰绳,先前还暴躁不安的黑马,现在规矩地停在秦曜渊身边,安分地像换了匹马。
  秦秾华端详着他的面色,说:“你是不是着凉了?”
  “……没有。”他抚上乌黑发亮的马身,眼睛始终看着她:“你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秦秾华笑道:“我想骑马,你知道什么好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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