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狗卒……
第18章
因是家宴,竺兰被调到了大厨房,葛二娘子说这里人手管够,全部听从竺兰差遣。但饶是如此,竺兰依旧觉得不够,所有包括有资历有手艺的名厨,都不肯过手由竺兰全权负责的锅灶,而除此以外,洗菜、泡制等琐事,她们更是不肯纡尊降贵,除苏绣衣以外,便只有几个学徒仆役打下手。
但,孟氏的要求则极为严苛,要求所有的热菜都必须一应全部端上去,又有葛二娘子从旁监视提点,稍有错处,被她说上一句,竺兰心中便更是紧张。
葛二娘子今日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竺兰并不愚笨,猜出是孟氏授意,但这时已被架在火上下来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赶上。
竺兰将十个百气锅架上灶,开始烹饪烧鸭、熊掌、淡水鱼、鲍、参等物。江宁以东有大梁最大的出海口,每年单是海中鱼鳖便不可胜食,供给江宁大户更是用之不竭。采买食材的钱就花了孟氏所予七八成。
但见竺兰上了十口奇怪的锅炉,葛二娘子看直了眼睛。竺兰的百气锅形状奇特,呈五角柱桶状,上有一盖,形如覆盆倒扣,边沿以锁头前后穿插,十分密闭,锅盖上则是一个小出气木制阀门,锅子烧热了水汽蒸腾起来,那出气阀门呼哧呼哧地响,十个一起响,震天动地。瞧得一众见识不多的魏府仆婢瞠目结舌。
终于还是葛二娘子忍不住问道:“你这锅子是什么宝?奇形异状的!”
竺兰马不停蹄地切着豆腐,闻言,看了一眼已咕嘟咕嘟开始冒白热气的百气锅,视线停了一瞬,“是我做的一口简易小锅,方便加热的。”
独门手艺不便解释过多,竺兰说得轻巧。葛二娘子心有疑窦,迫切地欲求知,但怕干扰了竺兰切菜,贻人口实,也只好暂时作罢了。此前魏府招人的时候,葛二娘子就不止见过竺兰使用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厨具,当时没有深思,如今见了却忍不住歆羡起来。
竺兰是学淮扬菜出身,淮扬菜极重刀功和火功,如有一样掌握不好,都不得出师。竺兰不仅雕花手艺一绝,更是得师父真传,一手豆腐切丝亦是出神入化,待吹弹可破的豆腐切开化入水中,众婢扎头而下,只见水盆之中大片犹如绣球的豆腐丝洇开,细腻如发,足可穿针,不禁又是称奇又是佩服。
怪不得大太太那样挑剔的人,也能如此看重竺氏。
竺兰又熬制的鸡汤被百气锅催熟之后,取出,滤去肉蓉,取而待用,将白菜心放入熬制纯熟的浓汤中继续烹煮灼成七分熟,清水洗漂,以细针反复刺戳,再以混融了猪蹄、母鸡、猪骨的高汤淋浇,灼至十成熟,其色香鲜美浓稠,嗅之不忘。
素鸾来报,说大公子已入席,老太君心中欢畅,要上菜了。竺兰把贮备好的豆腐、白菜先行,令烹饪好的鸡鸭鹅依次排序,待老太君和几房的婢女们过来取用,片刻后十几叠佳肴被端上了长案。
老太君尝了一口开水白菜,滋味醉人,又想是大太太亲自挑的人,亦想见识一二,于是着金珠去,将竺兰传过来。
金珠去后,老太君看向孟氏,“今日换的这掌勺人是谁?未曾一见,倒是个有才的。”
高昶正为魏赦嘴脸感到好笑,一箸子下去夹了一块虾球于口中,笑吟吟地于一旁看戏,见老太太要叫人,立马帮着搭腔:“甚好甚好,姑奶奶,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美丽的女大厨!”
老太君嫌他不正经,恨不得啐他一口,“你又知道美不美了?德行,仔细嬿嬿知道了你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江宁谁人不知高家小公子高昶惧内之名,高昶顿时面色一僵,嗟叹一声不敢开口了。
开筵之后没有多久,金珠照老太君心意,把竺兰领到了近前厅里来。
这还是竺兰来魏家以后,第一次进入到如此盛大的场合,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魏家说一不二的老太君,屏息凝神,实在紧张不已,路过魏赦之时,只见他微微侧目,掀了掀眼睑,秀逸而长的桃花眸子里隐隐有血色暗动,仿佛正与谁对垒着。
竺兰这口气屏了太久,及至老太君面前时,乍然松懈,便忍不住长长地汲了口气入肺,低声道:“竺兰见过老太君。”
“还真叫高昶那小魔王说着了,算是个美人。”老太太嘴上赞不绝口,心中却忍不住犯嘀咕,如此美人,当初一向稳妥的金珠是怎么办的事,竟让她入了赦儿的小厨房?赦儿对着美人犯了老毛病了如何是好?
大太太这时盈盈笑着起了身,趁着厅内一片安静,朝老太太说道:“此是竺氏,赦儿跟前的,本就是好手艺,听说赦儿也很是喜爱,时或留之同席共膳。”
竺兰今日烧的菜确实挑不出错处,孟氏思来想去,不如把她得了魏赦青睐的事说给老太君,老太君心头定然不悦,也不喜竺氏了。
事情如孟氏所料,一听这话,老太君晓得自己的担忧恐成了真,再瞧竺兰,脸色便暗了些下来,竺兰有口不能辩,咬住了嘴唇。
见状,高昶于桌案底下以手肘捅了一把魏赦。
魏赦的眸子幽深漆黑,仿佛魂不在此,只望着对面坐得一动不动的魏新亭。
魏新亭跟前摆着一副碗筷,丝毫没动过,几叠佳肴也是大房的女婢亲自呈上的,花样颇多,女婢川白将盐水鸭以薄刃切开,皮质松软,随酥油皮割裂坍塌如黄油化冻,露出里头又一层油光水滑的嫩质鸭肉来,川白片肉的手一停,这时连魏新亭都有些微讶色了。
魏明则瞧见了,一笑说道:“想不到小小鸭肉,竟内有乾坤。”
说罢,他又看向了于一旁因孟氏一语而尴尬、进退不是的竺兰,笑道:“大鸭腹内填小鸭,这是为何?”
竺兰定了定神,瞥了眼魏赦,复看向对面:“回三老爷话,这只盐水鸭烹饪不易,因它腹内还有一只,腹中之鸭外裹了一层厚壁障,难熟透,架在火炉里烤时,是大鸭先绝多时,至内外皮肉皆酥烂,小鸭才得入火。”
魏明则“哦”了一声,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魏新亭与魏赦,见父子两人相视不语,一个紧皱眉头神色讥诮冷漠,一个淡然处之甚至犹若视之无物,心中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竺氏虽聪慧,可却不明形势,有些可惜了。
那孟氏不过是想拿她作筏子,挑拨魏赦与魏新亭而已,这菜无论竺氏如何花心思,他们两人都是吃不到嘴里的。
魏明则又笑:“那我与大老爷中间这盆,可是鲈鱼?”
竺兰福了福身,于满厅静默之中,低低回道:“回三老爷,是莼鲈。”
单说鲈鱼或不明白,莼菜与鲈鱼,意思便很明确了。千年之前古人因秋风起而思故乡莼鲈并辞官的典故,被借用来劝谏魏新亭多看顾家里,也算合宜。
但竺兰的额角这时已沁出了薄汗。
她从前没见过魏新亭,也不知道他和魏赦之间有什么难除心结,只是尽自己所能,烧了一桌家宴菜肴,挖空了心思冀望他们和睦,但今日一见她便知道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单纯,无论她用什么功,到底,一个外人而已。
而魏明则越是问,这厅中便是越是安静,竺兰也就越是窘迫。
她几乎想要逃离此地,却不得不顺着魏明则的问话一句一句地答下去。
事情不出所料,无论她怎么回避,几乎所有人都听了出来,她所用的那些典故,都是为了促成魏新亭与魏赦的和好,而当事之人,依旧不为所动,连筷子也没杵一下。
渐渐地,竺兰的脸色愈来愈绯红,她甚至隐隐不安,今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能会同时触怒魏新亭与魏赦。
魏赦知道那妇人就立在自己身后,也知道她眼下处境难堪。只是这妇人竟敢自作聪明,孟氏逾权刁难她的事,一直到上了家宴,他才知晓,纵然这几日他并不在魏府,但找个人知会他一声不难,昨日里送她的儿子入学,苏氏所说的竺兰被什么事绊住了,原就是如此。区区孟氏,也只得对她贴耳效从,显得是他院里的人没骨气了。
她又弄了这么一桌菜,如高昶所想,他此时确实是骑虎难下。
用了这象征着父子深情的菜肴,便等同于服软,而对面那很有可能并非他生身之父的男人,实在令他难以下咽。
从有记忆时起,魏新亭对他的所作所为,包括构陷污蔑、辱骂责打,他一一记在心中,母亲郁郁而亡,也与之脱不了干系。魏赦从十八岁离开家门,就再也不稀罕魏新亭任何令人喷饭的惺惺作态。
竺兰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巍然如礁石般静默不动,嘴唇几乎快咬出血了。
家宴上几乎每个人都在望着她,而三老爷还在若有兴致,不停地追问。
她也只能不停地答。
连老太君都凹了眉。她晓得了,这个厨娘是好心,可惜了,赦儿他是倔牛脾气,纵有十头猛虎也拉不回来的。父子之间经年之仇,看来仍是无法放下。
静谧之中,魏飒然忽又一筷子夹了一块鹅肝,入喉,有淡淡甜辣,不禁心满意足地眯了眼睛,顺便对魏赦笑嘻嘻地道:“大兄,这些你都不爱吃吗?我觉得很好吃,你的厨娘简直厉害,你不要我可就都……”
飒然又要动筷,但才碰到另一块鹅肝,被魏赦突然伸至的筷子打落了,飒然气鼓鼓地扬目看去,魏赦淡淡道:“谁说我不吃。”
说罢,他咬了一块咀嚼起来。
他一动,这厅里的气氛终于不再迟凝,沉滞的空气似也恢复了流动,老太太把着鸠杖笑呵呵地催促众人都用膳,高氏和三房的几个应声虫般回话,这场窘局终于被揭了过去,竺兰的危机也终于化解。然而她的背后已被大团汗水濡湿,直至此刻,也依然没有彻底松懈下来,如果今日稍有差池,她在魏家很有可能再也立不住了。
想到这里,竺兰忍不住看向魏赦的背影。他分明坐在其乐融融的人堆里头,但那热闹却仿佛与他无关。
魏赦窝了一肚子的郁火,慢慢地咽下了那块鹅肝。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为了不让兰儿难堪,我忍,继续忍……
第19章
三房太太何氏芸娘是女将出身的,豪爽性子,酒力也绝佳,在场的女眷无人能敌,她要么不喝,一喝起来,便咕哝咕哝往咽喉里泼灌,看得老太太也嘴馋不已。
在三房定风波院里,有一姨娘郑氏,与何芸娘虽说都无所出,但比起丈夫的敬重和疼爱,郑姨娘也是处处不如何芸娘。但饶是如此,面对直爽旷达的何氏,郑姨娘也从来没起过歹心,她晓得自己样样比不过,有何氏在场时,郑姨娘从不想出风头。
只不过今日老爷似乎对那厨娘有些不同,魏明则望着竺氏的奕奕神态,依稀可见当年轩朗照人之风采,郑姨娘虽不说话,心中却已有所揣摩,看向竺兰的目光亦带了一丝微妙。
竺氏身材窈窕纤细,极有江南女子风情,出身虽不高,却没乡里人那股子俚俗,肌肤细润如脂,洁光若腻,脂粉恐污了其颜色,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只着并不出挑的素衣,乌发以羊脂色茉莉白簪挽住,但容色却胜过魏家几个嫡出的女儿。郑姨娘年轻时以美貌著称,才教魏明则看中从通房之中挑出抬为妾侍,但她却晓得纵以自己当年之容比竺氏,也还差了不少风韵。
因此老爷的心思,郑姨娘以为,这恐怕并不难猜,她见何芸娘仍在不断地饮酒,与老太太谈笑,浑然不觉,便也幽幽吐了口气。
宴毕,金珠等人照例为老太君献上温酒,老太君漱了口,以绢帕擦了口,望向席间之人。
魏新亭面色不愉,连装腔作势都懒得,只是见魏赦今日难得服了软,心头竟很是解气。从魏赦当年在莽山令他狠狠吃了个大亏之后,这数年来,魏新亭一想到魏赦这孽障便时时如鲠在喉、芒刺于背,这口鱼刺吞不下吐不出,无数次幻想着这逆子便就跪在自己跟前磕头认错,倘若有那么一日,念在自己膝下也无子嗣的份儿上,魏新亭是可以考虑,将来把爵位给魏赦的。
魏赦凝然不动,满案珍馐于他眼中也毫无滋味,勉强咽了几口,便停杯投箸,再也不食。
飒然于身侧于魏修吾叨叨地说着话,眼风一瞥,只见魏宜然茫然地不知看着什么,心情低落无比,她回过了头,对魏赦小声道:“大兄,你的厨娘真的好厉害,可不可以借我几天?”
魏赦终于回神,面含微笑与之敷衍:“我的人概不外借。”
“哦。”飒然不无失望,只好悻悻退了回去。
魏赦能感觉到,竺氏仍在自己身后,且似乎就在看着自己,慢慢地拗了修眉。
此际饭食已毕,几个夫人姨娘围着老太太说话去了,难得热闹,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未几,孟氏忽然起身,温温柔柔地望了一眼竺兰:“竺氏,你过来。”
竺兰的目光轻轻地往魏赦伸手一瞥,见他似无所动,晃过神应了一声,朝孟氏走去。
孟氏也离了席,将人拉到老太太跟前去,“老太君,我难得寻回一人,人才算是极好的,貌美能干,还很聪慧,我实在喜欢,难怪赦儿也喜欢。老太君晓得的,赦儿可挑剔着呢,从小便挑食!”
老太君脸上的笑容似散了一些不那么真切了,但依旧与孟氏附和了两句,便面沉如水。
孟氏脱下右手皓腕上的白玉镯子,便要塞给竺兰:“我这有一只玉镯子你拿去,今日你立了功,这是你应得的。”
孟氏不说立什么功,但在场之人都明白,竺兰心里也明白了,但她今日令魏赦违逆了心意,受了委屈,如何还敢再受孟氏这奖赏功臣的白玉镯?
这镯子玉质洁白,雪莹透彻,少说值得几十两银,且是孟氏时常都戴着的,二房里最好攀比的高昌玉和姨娘陆氏都瞧了出来,亦感到惊讶。包括宜然,眼底几乎要起火了。
而竺兰心里则无比抗拒,也不肯孟氏再把自己架在火上,拿在魏府众人面前品鉴,忍不住蹙了娥眉。
但毕竟孟氏为主,她为仆,尽管私心里抗拒,却不能拂逆推拒,只好口头劝孟氏收回成命。不过她还没能开口,自己的臂膀突然一紧,竺兰吃惊,只感到一条有力的臂膀从自己与孟氏之间穿插了来,将自己拽住扯在了旁侧。
竺兰心神不定,从自己这角度看去,电光火石之间只瞥见茶白长衫,曳如水波,袖口嵌着两指宽素银色锦绒滚边,颀长如玉树的高大身影被正厅斜照而入的晕黄日光遮出一片阴翳,静谧地披覆于竺兰的面额上。她只晃了个神,便认了出来,这是魏赦的影。
魏赦还没撒手,对孟氏微笑说道:“我屋里的下人,劳姨母不吱一声借去已是不妥,如何敢再让姨母破费?”
孟氏脸上仍挂着微笑,但这时已显得有几分勉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