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黄昏,残阳如血。
窝棚半角染上了余晖,为这犹在世外般的窝棚更添了几分静谧和幽邃。
魏赦漫不经心地压低了眼睑,低头看向这趴在地上的小孩儿,他嘴里念念有词,手中夹着一根细长的草叶子,正在捅着一块块垒起得足有他鼻梁高的蚂蚁窝。
这倒是每个小男孩儿都爱干的事。魏赦记得,自己从小不得父亲喜爱,对玩物丧志这样的专门贻误自己的事儿反而很热衷。他看着那小孩儿肥嫩的小手略显稚拙的动作,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啧啧的一声叹。
阿宣的小耳朵立马就捕捉到了,他猛一回头,只见一片萋萋的铺满了淡紫的云英花和如飞絮般的婆婆丁的绒毛地外,风姿亭亭地立着一个男子。夕阳镀在他的身上似的,为他的雪衣染上了一道轻红一道橘黄,别是风流俊俏,温文尔雅。
但阿宣还记得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对他做过什么,他可以一只手就把自己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抓起来,阿宣心有余悸,吓得立马就撒了手,狗尾巴草掉在了地上,蚂蚁窝的黑甲军亦随之立时四散。
他立马站了起来,一双葡萄般水灵的大眼睛充满了防备和忌恨,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魏赦要往前一步,他就冲上来不让,推他的大腿。
魏赦停住了,从身后掏出两只阿宣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东西,红艳艳,晶莹莹,圆滚滚,一串串,大红的鲜艳果子外裹着一层晶莹的厚厚糖霜,单是看着便有一股入口即化之感。阿宣定住了,小眼睛一动不动地停在那两串令他已开始不自觉垂涎的糖葫芦上。
“吃过吗?”
魏赦的口吻温柔和煦,桃花眼微微眯起,透出促狭的意味。
阿宣摇了摇头,既十分抗拒这个陌生魏公子的亲近,但糖霜的模样和香味又诱人得让他舍不得把眼睛挪开。
他绞着小手指,神色颇是为难。
“好吃吗?”
他仰目看向魏赦。
魏赦微笑:“那要吃了才知道。给。”
小孩儿终于不再为难,擦了把满是泥巴和草木灰屑的小手,从魏赦低下来的手里接过了糖葫芦,犹犹豫豫地,却还不敢立即下口。魏赦回顾这一生以来还没有骗过小朋友,真是感到异常兴奋,折腰下来摸了摸小孩儿的后脑勺儿循循善诱道:“尝吧,我听说没有小孩儿能拒绝这种东西。”
阿宣在魏赦的怂恿下,终于伸出小舌头充满试探性地在糖葫芦上舔了一口,这一口下去,立马便有一股甜滋滋的美味感觉在舌尖上化开,带着阿宣从未见识过的甘甜,和一缕淡淡的若隐若无的果香,沁了满口。
如此美味,阿宣忍不住含了一整颗的山楂果子进去。
他吃得开心,魏赦便在一旁看着,等他小心翼翼地吃完了一颗山楂,吧嗒地嘬着蘸了糖水的手指头时,魏赦道:“我可以进你的小棚子里去看看么?”
窝棚外坐着一排矮矮的篱笆,芦花鸡如果想,它可以轻而易举地飞过,篱笆内有一口古井,古井上青苔斑斑,脚下也齐整地生着一排薜荔。这口老古董居然还在用。魏赦心里想。
窝棚是原来的柴房改造,原来临江仙有个门房,就是宿在这里。后来,他因为魏赦被逐出家门,而一并被遣退不用了。此后这里荒废了下来,如今让人收拾了收拾,便匀给了竺氏和她的儿子。
老实说,魏赦从前没有打听人私隐的嗜好,但这个竺氏不知怎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说实在的,他至今还不大相信竺氏口中的,她只是因为他与她的亡夫面貌酷似而抱错了人,但即便是那时,他对竺氏对自己的勾引手段嗤之以鼻,心中竟也不感到特别的愤怒。
谁知小孩儿没能扛住美食的诱惑,但这时竟意志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可以,娘亲说不可以。我们的家,陌生人是不能进去的。”
魏赦颇感惊讶蒜苗大小的一个娃娃竟能有如此觉悟,果然是个聪颖可人的孩子。
“不进就不进。”魏赦说道。
阿宣还舔着魏赦给的糖葫芦,美食当前谁能拒绝?阿宣拿着小舌头舔着,疑惑地望着魏赦,“我娘亲说,你是魏公子。”
“魏公子怎么。”
头顶传来一道很远的声音。
阿宣继续道:“魏公子是这里的主人,娘亲说了,魏公子家很大的。”
魏赦没有回话。
半晌,他垂下目光,半是微笑地又抬起手捻了下阿宣脑袋顶上朝天的右边小鬏鬏。
阿宣以为自己说对了,眉开眼笑。
魏赦的眸忽又落到那口古井上,古井边蹲着一只足有小娃娃高的水桶,他微微蹙眉,走了过去。
阿宣还舔着糖葫芦,“这是娘亲打水用的。”
魏赦道:“你娘亲?”
他想起今日见过的那竺氏,一身素衣,细嫩如春月里的一点怯弱不胜风的柳芽儿,充满了江南女子的柔软情调,身材窈窕,骨骼纤细,素淡的容颜不事铅华,偏圆的带着自然粉的厚唇,一双细长柳叶眉,以及充满了温柔、顺从仿佛永远不会与人发脾气而露出一丝愤怒之色的美丽杏眸。她那么一副身板,竟能从这么深的井中打出这么高的一桶水?
阿宣自豪地摸了摸鼻子,“对啊,我会帮我娘亲的!我力气可大了,人家说,读书的人就抓不住一只鸡,我告诉你这个秘密,我能哦!”
“抓鸡做甚么?”魏赦无心地问。
“抓了给娘亲杀,娘亲的手艺可好了。”
魏赦“哦”了一声,这小孩儿絮絮叨叨起来,说的尽是些魏赦根本不愿听下去的废话。
末了,魏赦想起自己的目的,他等那小孩儿似有所觉地停下来,微笑了下,矮身下来,几乎与小孩儿平视:“小孩儿,我问你,你见过你爹没有?”
阿宣一愣,攥着糖葫芦的手立马松了下来,好吃得令他垂涎的红果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魏赦心中犯疑之际,阿宣摇了摇头,“没有,娘亲说过,爹爹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阿宣还没有见过他,他就走了,但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魏赦蹙了眉,“那么,你爹可曾留下什么遗物?”话甫出口,魏赦便自知失言,又很快想到这四岁小儿听不懂“遗物”二字,于是改换春日旭风的笑容,“我是说,你爹可曾留下什么,譬如字画什么,他的画像……”
阿宣又摇了摇头,似乎听不太懂。
魏赦出了口气,他站起了身。
……
天暗了下来,竺兰从小厨房忙到星斗满天,好不容易与苏绣衣各自散去,苏绣衣直接回了罩房,而竺兰却绕了截路,终于回到与儿子共同落脚的窝棚。
奇怪的是,水井旁的大水桶不见了,竺兰惊讶不已,沿着篱笆门找了几圈也没有找到。最后她推开了大门,只见里头亮亮地燃着一盏煤油灯,桔红的灯光烤着一只小儿的幼嫩小脸,他正用瓢往脚盆里专注地舀水。
小孩儿的身后,蹲着那只她一只在找的大水桶。
竺兰吃了一惊,“阿宣,谁打的水?”
当然不可能她只到她大腿的矮墩儿子。
阿宣从小板凳上爬起来,拿着瓢儿说:“魏公子打的。”
竺兰额头一跳,“哪个魏公子?”
阿宣摸了摸后脑勺,觉得娘亲好奇怪突然变笨了,像是失忆了一样,于是他不得不提醒她:“就是今天抓走阿宣的魏公子呀!”
竺兰的心也跟着砰砰地乱跳起来,她视线一扫,在陈旧的烛台之上,还规整地摆放着一只瓷盘,瓷盘里盛着两支没有吃完的水晶糖葫芦。想到他今日拿阿宣来威胁自己的话,竺兰一时间心乱如麻,既愤慨又感到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勾搭小孩儿手册第一步,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第9章
这一夜,魏赦几乎把临江仙主院的松绿斋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丝毫当初孟润梨留下来的遗物。
母亲当年所用的香闺绣榻,让魏新亭拿去烧了,据说是让带去地底与伊人同眠,而其余字画等物,也随之一应焚毁,至于她所用的,朝廷赏下来的金银玉器等名贵物件,则据说是后来让他的姨母小孟氏都薅走了。
魏赦于是不再翻找,痛快地于寝房的净室冲了一个凉水澡,才把上下活动身上腾出的一身热汗洗刷干净,发烫的火症也才消解下来。魏赦和衣躺入了自己的床榻上,睁眼无眠。
就连祖母都曾说过,在他出生以前,他父母之间也算是恩爱的,魏新亭也几乎从没有过纳妾的念头,而他一生下来,魏新亭对母亲便看得见地冷淡了下来。魏赦明白,初生的小孩儿,就算再顽皮,也不会因此而不得父亲的喜爱。一定是另有原因。
这几年他没停止过思考是什么原因。
但不论如何,他至始至终都不愿怀疑母亲。
魏赦烦闷地拉上了锦衾,铺盖之中有若有若无的一丝淡淡兰香。他蓦然想到自己从前极为喜爱的亲手培育的天竺兰,和那个初来不知怎的竟有些撩动他心,令他隐隐不安的竺氏,都携着一种淡淡的兰草的馨芬。
这一夜心思几度起伏,最后于不知什么时辰才昏昏然睡去。
而另一头,竺兰也心思几转不定,脑中全是亡夫和魏赦那张乍看上去没有半点区别的脸。
夫君是在她很困难的时候出现的,他那时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做生意被同伴骗去了全部钱财,流亡到春淮河畔的小村子里。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本来对人生已没有什么指望了,谁知道竟会对一个陌生男子一见钟情。他出现在漠河村的那日引起了看杀卫玠般的轰动,那副美好的皮囊,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是人群之中的焦点。
他们相识很短,草率成婚,很多人都并不看好他们的婚姻,没有过来送上祝福。但在竺兰看来,夫妇恩爱,夫君宠着自己,两个人就算清贫些,但俯仰无愧、粥饭足食,她也一点都不感觉到苦。也是有了夫君,她便不再到春淮河上撑船了。
竺兰当了几年的船娘,但她却不会水,幸运的是,她的轻舟穿梭风波之间数年,竟没出过任何风险。
而夫君却怜惜她,担忧她,自己顶替了她的活儿,白日里起早到河上撑篙。竺兰退了下来之后,改学了厨艺,她本就手艺精湛,那段时间勤学苦练,到镇上为人帮厨,得名师指点,更是突飞猛进。
没曾想好景不长,一场大水,不但整个漠河村遭难,她深爱的夫君为了挽救她病弱母亲的性命,被涛浪卷入了大河里尸骨无存。那是竺兰这一生最痛的最无法接受的事。
夫君离去之后数月里,竺兰差点儿被打垮,房屋没了,家中的积蓄一夕之间荡然无存,若不是还有侥幸活了下来的母亲需要照顾,竺兰甚至想投河自尽。好在,照顾了母亲两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这个孩子在竺兰最困顿无助的时候,俨然为她带来了生命的希望和曙光,从此她再没有轻生的念头,她要把她和夫君孩子生下来。
阿宣是在夫君离世后第二年出生的,活泼健康,但因为家里又多了一个人,加上母亲重病在床,竺兰不得已还没出月子,便到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元气的镇上谋活计。吃了几年的苦头,母亲却仍于自责、后悔和负疚之中,没能放过自己,终于还是没挺过去。竺兰又为母亲戴孝一年。直至今年,竺兰终于决定,她要到天下之名城,拥有遍地金银、遍地富商和显贵的江宁谋生。
她不但要在这里立住脚,而且要为儿子搏一个前程!
可是这件事竟会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进入魏府没有几日,便让她撞上了魏赦!
在她原本的设想之中,魏大公子虽然荒唐透顶,但只要她步步谨慎,作为一个厨娘,伺候不到近前,也就不会惹上什么官司。但,谁知,谁知……
他送糖葫芦给阿宣,实为诱惑,又拎起合她们母子之力也十分艰难拎动的水桶,实为敲打。他这么一个人,就是要把她掐在手里,令她像只蚂蚁一样不能动弹。
若只她一人也就罢了,阿宣,这是万万不行的。
她定神,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与魏大公子说明白。
竺兰揣着这般复杂的心思睡了一夜,一夜醒来,天方蒙蒙亮。
贵人卯时便要起,盥洗之后立刻便要用早膳,作为厨娘不得不起得更早,竺兰把儿子拍醒,为他穿上衣裳和小帽儿,让他乖乖在屋里头等着,自己简易打扮了下,下着素银撒花镶水绿边玉兰纹褶裙,外罩月青的幽兰纹袷便袍,衣裳用料普通,胜在绣工一绝,色调素雅,穿在身上亦显出几分不同流俗的秀丽之美。
竺兰与苏绣衣把早膳准备好,眉双过来取。
取时,眉双看向竺兰,“公子传你过去。”
竺兰心中轻轻地一动,没想到自己没有去找魏赦,他又要见自己了。这一次或是有什么别的吩咐?
她点了下头,将围裙解下擦了把手,便将其搁在一旁的篮筐上,随眉双走了出去。
魏赦在寝屋用膳,北侧的轩窗大敞,透出身后墨绿如翡翠般的修竹光泽,满室绿影,婆娑曳动。
坐于罗汉床一侧的魏赦单腿盘内,后腰上倚着一只秋香色金钱蟒纹靠枕,面颌微仰,显得清隽英挺,衣裳穿得不甚严整,隐露出衣领间一截偏细的白皙脖颈,姿态闲适而潇洒。
此时,他的掌心握着一本书卷,见人进来,书卷落在了几上,眼眸微动,看向缓缓而来的竺兰。
当先的眉双将早膳搁在几上,魏赦看了一眼。
魏家的早膳一向就是如此讲究,辰时以前不许食肉,因此即便巧妇烧出花来,也是众口难调,索性统一定性,早晨全是没有盐的米粥,配上几叠清淡小菜。
魏赦抬眉,“你下去。”
于是眉双便福了福,告退。
魏赦的视线又重新落在了竺兰身上。
“过来,一起吃。”
竺兰正疑惑他这是什么心思,闻言吃了一惊,忙道:“奴婢不敢。”
魏赦道:“我不缺奴婢,只缺一个与我共膳之人。”
竺兰想到昨日他诱惑阿宣的事,咬了咬牙,答应了下来。
她艰难地挪到魏赦的对面,慢慢地落座,坐得规规矩矩八风不动。魏赦将几上的书卷抽了回来,随意扔到床脚,在书卷飞出去以前,竺兰无意之间看了一眼——居然是一本《三字经》。
于是她的眼尾情难自已地抽了一下。
想夫君,博学多才,见微知著……魏大公子确实是腹内草莽一个。
魏赦假装看不出这妇人什么心思,道:“昨晚你回去,你儿子没给你什么惊喜?我知你有话说,给你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