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在,后来又听说,他和竺氏离开了神京。
她老婆子这颗心才算放下了些,赦儿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不慕荣利,无心侍奉权贵这点她非常清楚。只是不知他离了神京以后,可还有什么庇佑,又该往何处去落脚?
南直隶这块儿水路发达,一向是朝廷最为重视的风水宝地,高祖爷起兵,就是发迹揭竿于江宁,因为得了民心,很快占据了整个南直隶,最终义军发扬壮大,一举推翻了前朝暴.政。
她私心里希望,魏赦还是能够回来,哪怕不在江宁,便是在苏城、淮阳,或是别的地方,也好过一人流落在外,居无定所。
如今想来,她也怨怪自己当年给了魏新亭过多的话语权,让他轻而易举地将赦儿发配到了淮阳,若不如此,也没这么多的事儿。
一缕凉风拂开竹簟吹了过来,吹得老太君额角胀痛,金珠忙过来搀扶她,老太君按住了金珠之手,颓然说道:“我也得认命,老婆子我确实年事高了,到了这把年纪,怎不希望孙儿们都在跟前?潇然一早地出了阁,去年,宜然也出阁了,修吾也大了,出去谋差事去了,眼下就还剩下飒然讨我欢心……可她也大要及笄了,今年,也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该给她物色一个,总不好让她为了陪我一个老太婆,就耽搁了自己的好亲事。可惜我眼下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盼着她爹娘能给她好好张罗。”
金珠将老太君扶到罗汉床旁,细致地替她将钗环与攒东海白玉海棠浮绣石青眉勒摘下,搁置到一旁的妆台上,便又走了回来,侍奉老太君为其脱履:“宜然小姐的婚事,老太君也不必太担忧,连玉阳姚氏也夸了咱们三小姐好风貌,不输神京的名媛贵女。”
“她?”老太君皱眉瞪眼,随即摇了摇头。
玉阳姚氏是个靠不住的,也不可信。
“老太君既然心里记挂着,要不这次等大老爷回来,便好好同大老爷说道说道,让他将大公子找回来?”
金珠扶着老太君睡下,又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
老太君无可无不可,一阵沉默不言。
要是靠不住,魏新亭才是真个靠不住!才当了这江宁知州几天,位置便都岌岌可危了,他就是个草包!
每每想起,她都感慨自己教子无方,魏家的男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魏新亭这一代还有个魏公桓能稍微挽回尊严,老大和老三是一个赛一个地不争气!
幸而修吾随他爹,不然,这大厦迟早倾塌!
一想老太君愈发头痛了,挥手道:“不找他。你下去吧。”
“是。”
人走了,帘幔静了下来,纹丝不动。老太君侧卧于内,静静地想着,她虽然也想让赦儿回来,但魏赦恐怕……对江宁魏氏抵触得没一丁点好感了。他早已知道,他是陛下之子,正儿八经的龙子,魏家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一片浅谈而已。万户侯于他,没什么好稀罕的。
……
漠河村风平浪静地住了三个月,竺兰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魏赦以为,将来她生产,待在漠河村连像样的稳婆都找不着,过于危险,竺兰宽慰她,头胎阿宣还是豆花嫂接生的,她们都有经验,但魏赦仍然放不下心。
他的母亲因为生他难产,落了一身后遗症,无法医治,后来亦是郁郁而亡。妇人生产的事,魏赦不敢当作小事,竺兰又问他,该往哪里去为好?
魏赦放了一张舆图在屋内,让竺兰自己挑。
深夜,窗外跫音四起,蛙声一片,无数的萤火落在了窗棂之上,衬得夜色更为悄然幽邃。
突有一道撞门之声,魏赦回身与竺兰对视一眼,示意让她安心在榻上坐着别动,他自己起身去拉开了木门,吱呀一声,一道墨绿的身影伴随着灯下流蚊现身,来人转过身,与魏赦照面。他微怔,但很快反应了过来。
“福全公公。”
“当初魏公子走得匆忙,陛下有一物没来得及交给魏公子,还请魏公子接纳。”
福全生怕魏赦不收,回去也无法复命,口吻带了几分焦灼和催促。
魏赦凝睛垂目,只见福全从袖间摸出了一道白玉令箭,令箭上雕镂着朵朵牡丹和蛟龙纹,制式精美罕见,福全知道他疑惑,解释道:“魏公子要当心,虽然魏公子无心权力,但这大梁多得是居心叵测之人,陛下怕魏公子有个不测,这枚令符就请魏公子收着,见令箭如见天子!”
“还有,陛下还说了,魏公子不愿意认祖归宗,但你是皇子,这一点无法改变,只要你点一下头,陛下赏赐一块最好的封地给你,地方都已挑好了,人杰地灵,食邑万户。”
食邑万户,不就是另一个江宁魏氏么。
福全心中惴惴不安,就怕魏赦不肯收,回去无法对陛下交代。但说实话,这一路南下,他已担心了一路,因为十有八.九,魏公子是不会卖陛下这个面子的。
但魏赦去伸指勾住了那枚玉符的璎珞穗子,取在了手心,福全一愣,见魏赦冲他扬起了薄唇:“雕得还挺好看,我留着给儿子玩也行。”
“至于封地,”魏赦微微挑眉,“不知道公公有没有确切消息,是哪一块封地?”
福全佝偻腰行了一礼,“陛下未明说,涉及朝政,魏公子若不点头,不好轻易便许诺。陛下保证,不会让魏公子失望。”
魏赦摆了摆手,“陛下好意我领了,你回去告诉他,我一个人无官无职、无权无势,亦是挺好,改日我腾出手,替他将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绿林整饬整饬,保证以后积极谋生,不干打家劫舍的黑心差,替他了了这个心腹之患,就当谢过今日赐下玉符之恩了。公公回吧。”
他肯收下陛下的令箭,已是出乎预料,福全佝偻着腰,应了一声,继而眉眼舒展开来,算是彻底轻松了,吁了口气,对魏赦拱手下拜:“若如此,请魏公子保重。陛下说,神京的城门,永远向魏公子而开,他惦记着你。”
魏赦微笑还礼,“抽空就去。”
福全大喜,“好,奴婢这就复命去也!”
送走了福全,魏赦揣了那枚精致的白玉雕成的牡丹符,拿到灯下,竺兰也凑过了脸来瞧,忍不住道:“陛下这又有何深意?”
魏赦弯唇:“鱼龙白服,恐有不测,总要留点儿什么傍身。陛下不过怕他的几个儿女对我不利,想保全我罢了。”
说罢,他的眉目慢慢沉凝,望向灯下,神色专注地盯着他掌中白玉符的竺兰。她怀着孕不宜多思,因而也被他保护得很好,其实从神京出来以后,路上已被人盯上,朱柔娖就暗中下过一次杀手,好在被他无声息地化解了,怕她担忧,没告她面前来。这枚玉符算是陛下给他们的敲打,让他们切不可再与他为难。
魏赦虽然不惧,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够化解干戈,收下这番心意也无所谓。
至于答应福全的客套话,就只是客套罢了。
过不了几年,这天下当家做主的就会是朱又征。太子殿下对他可没有什么好脸,少不得又是一番刀兵相见。
他当一个富贵闲人挺好,何必蹚那趟浑水。
竺兰握住了他的手掌,轻轻合拢,对他道:“陛下是真的很在意你。”
“在意又能如何。”魏赦满不在乎。
“魏公子,我从小就没有爹,也不曾得到过的父亲的关爱,但是我想,如果我二十年都没有得到,突然得到了,虽然他对不起很多人,也对不起我的娘亲,但作为生身之父,仅有的亲人,为什么一定要用恨去两人之间划下鸿沟呢?你常常说,你觉着对不起我和阿宣,但是我们都很爱你,阿宣也是,他从来不会矫情地去纠结你为什么不回来,更加不会责怪你。”
竺兰的声音轻轻的,但没等她说话,魏赦就倾身而来含住了她的两片粉红的宛若玫瑰花瓣的唇肉,温柔地吮了一下,便觉得犹如一股甘霖沁入了肺腑,末了,他捧住竺兰的脸颊,面露惭然:“兰儿,论心胸,我不及你。”
他起身,走下了榻。
竺兰等了一会儿,魏赦将那幅摊在桌上已经几日,但还没有定论坐标在哪的舆图取了过来,送到竺兰手心,夫妻俩一人牵起一角,魏赦笑道:“折腾那个做甚么,爹我也叫了,不喜欢他给的权势,难道逼着我接受?本来皇家人就没什么亲情可言,也无法保质。我是个俗人,咱们还是看看,该把驻地选在哪儿比较合适。”
“我看,”竺兰的玉指朝苏城那块儿地方划了过去,“这就很好,听说女神医原来也是苏城人士,山好水好,人美地灵,而且……如果你想老太君了,我们就可以回去。”
她已没什么亲人,相比之下,对魏赦有养育之恩的老太君,才是他们最亲的人了。
“唔……又被你看穿了心思。”
竺兰大笑,躺进了他的怀里,臂膀将他的腰身抱住。
“那是因为我爱你呀魏公子!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她心爱的人,她又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正如同每次他也能猜中她的心思一样。
有情人在一起,何处不是家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还有魏家一大家子人的结局和归宿,放在后记里。
第94章
魏赦是曾经的南七省首富, 田产地契遍布南直隶, 竺兰最后挑了一个好地方, 无论是距离江宁,或是漠河村,沿着四通八达的水路, 所需都不超过三日。这一带有淡烟疏水、枕河篱落, 魏赦在苏城最大的天心湖畔置了一座宅院。
这宅院气派得很, 坐地百亩, 前后数进, 西门临湖,步出门庭便见犹如月牙状的天心湖,湖水泛着豆绿波涛, 湖中连着堤岸又置临风水榭, 楼宇重重,蜿蜒曲折,整体的布局状如芭蕉。
正值盛夏之日, 湖中莲叶田田,蔓延远去似无际涯,随风泛起银色的浪, 几乎拂到岸边人的绣履上。
竺兰的肚子已经圆滚滚的了,因为身子重,她每日最多只能走到西门,再到湖上的凉亭去纳凉,就这, 魏赦还要派四五个人跟着她,不许她多走动。
而他近来却不知在忙着什么,常常三五日都不见人,阿宣想他爹爹了,只能跑到竺兰这儿来诉苦。竺兰安慰他,他们初来乍到,爹爹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单单是他们现在住的山庄,其实都还没有修葺完整,东南的一带围墙刚刚筑起,里头还要的几座楼阁还要盖瓦,楼宇附近,还要移栽各种新奇的花木,这工程无人监督怎么行?
竺兰所住的是正是这山庄的中心位置的寝屋,屋外是单独的庭院,内外翠竹蓊郁,幽径南北交通,步道宽阔,常年覆翠,正好免了行路之人的暑热。竺兰记得魏赦曾经说过,他最爱的花是天竺兰,想想都觉得巧合,她恰好姓竺,这一次,他重操旧业,特地引进了不少的西域天竺兰。
这种兰草在中土较为罕见,花色非白非蓝,而是白中带着淡淡的粉,犹如霞色,花瓣也格外修长娇嫩,整体上亭亭玉立,瘦而不柴,清秀怡人。
他还挂了一副字牌,题诗: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
她可算明白魏赦见过那么多的美人,为什么对自己就一见不忘了。
他就是好这口儿的!
晚间魏赦终于回来了,饭菜是下人准备的,他嫌不可口,胡乱用了一点,就动身去了净室。
净室与寝屋相连,竺兰听见花鸟屏风那头哗啦的水声,这一晚上的心绪不知为何有些起伏,渐渐地,面颊憋得红透了。
从得知有孕以来,他们虽然同床,但举止却从无逾越,甚至有好几次,她委婉地表示可以了,一向善解风情的魏公子,却突然像是变作了一根不开窍的木头,对她的求欢视若无睹不说,还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又扯到了阿宣头上。说起儿子,她就一点旖旎的心思都没有了。
水声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令今夜的竺兰有些微躁动。
魏赦很快沐浴而出,下身套着一条亵裤,上身不着片缕,露出坚实宽厚的胸膛,和壁垒分明的块块肌肉,没有完全擦干的胸肌上还缀着点点晶莹的犹如玉露的水珠,随着他的走动蜿蜒而下,渗入了薄绸料裤的纤细经纬之间。
竺兰看得面红心跳,一阵火热。
他犹若不觉,走了过来,用肩上随意搭着的毛巾擦干了长发,见竺兰还呆怔地坐在榻边,忍不住笑了笑,伸臂握住了她的手,拥她躺下。
“夫君……你在做什么?”
这几日不见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竺兰又是好奇又是担忧,忍不住问。
魏赦腾出右臂,枕在自己的头下,侧目看向竺兰:“高昶突然来找我,说是要避难。”
不等竺兰再问,他立刻和盘托出:“他们夫妇恩爱了好几年了,也该尝尝吵架吵到两地分居的滋味了。可笑这小子不知道在我面前夸了多少句他的嬿嬿知书达理温婉静容,哈哈,谁知道吵起来摔杯子摔碗,还砸破了他的头!”
记得前日刚到苏城见自己时,高昶额头上还肿了老大一个包,用了无数办法,也没在短时间内帮他消掉,以免在损友面前被嘲。
竺兰“啊”了一声,惊讶地望着魏赦。
身侧好半晌都没有声音,魏赦微微惊奇,很快也瞥目又看竺兰,她面色隐忍,欲言又止,他忙道:“兰儿,你想说什么?”
竺兰垂了眼眸,长睫几乎压住了眼睑,过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道:“从前郡王和王妃也是恩爱的,可是一吵起架来也是各种摔东西,谁也不理谁,如今高小公子又是,他和妻子这么要好,可是吵架起来,还是……”她顿了顿,望向挑起了一边长眉的魏赦,瓮声瓮气地道:“那么,魏公子,你会不会有一天也和我吵?”
魏赦突然笑了起来,骂她傻,臂膀将她拥住带入了怀中,还在不停地说她傻,又道:“夫妻么,除开那些过不去的,本就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哪有不吵架的?高昶他们吵架,又不是为了多出来的什么女人,高昶也不用背负隋白的道义和罪恶感,纯粹是他吃饱了撑的闲得无聊,他的夫人心血来潮要办一个染坊,不指望高昶出钱出力,把嫁妆掏空了,又找娘家借了一点,高昶听说了以后就发了疯,觉得他夫人不爱自己了,找他的夫人理论起来,两个都没别憋好气儿,最后理论着理论着,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又是摔东西又是掐的,高昶不敢还手,身上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是呢,男人的尊严放不下,于是放狠话,说,有本事她就不要他这个夫君了,他看她能怎样。如你所见,他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我的消息,就寻来了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