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阮行止现下看着他,看着自己的这位父亲却是真心觉得他老了。
不知何时起,阮修竹乌黑的鬓角似也染上了霜色,在灯光的映衬下,竟是显出了斑斑的花白。那张一向俊美冷淡的面容也是惨白的,毫无一丝血色,越发衬得他脸容憔悴苍老。
就连他朝阮行止投来的目光里也被磨去了昔日的凌厉锋锐,透出一股无法掩饰的倦怠与疲惫来。
甚至,此时的阮修竹也已没了以往的耐心,不似以往从容。见阮行止迟迟不肯上前,也不开口,阮修竹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便主动开口问道:“说罢,你现下过来,究竟有什么事?”
眼见着心中景仰的高山一夕间便这般崩塌了,看着自己素来敬畏的父亲变成这般模样,阮行止的心里也并不好受,自觉百感交集,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不过,他还是尽量维持着面上的镇定,低声道:“父亲,我是想来与您说樱樱的事情。”
提起阮樱樱,阮修竹的眉心不由一跳,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神色。
阮行止心知快刀斩乱麻的道理,一鼓作气的将自己心下思量好的主意都给一并说了:“父亲,樱樱毕竟是那游商的遗腹子,总还是要认祖归宗的。如今这般情况,这事便再不能拖——她毕竟是姑娘家,再拖下去,只怕真就要逼死她了。”
阮修竹自然知道阮行止说得有理,只是阮行止这时候提起这个,他心里总是难免有些恼羞成怒。好在,这一腔怒火还未出口,他便又反应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现下的处境,到了嘴边的话便也改了:“就依你的意思吧。”
事到如今,早些撇清阮樱樱与阮家的关系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阮修竹心里这样想着,但话一出口,终究还是忍不住的叹了口气。
阮行止自是能从阮修竹的叹息里听出他的复杂情绪,但他却并不理会,接着往下道:“既是要叫樱樱她认祖归宗,总不好再叫她留在阮家。我是想着,等风声过了,再安排樱樱出京,寻个偏远些地方,到时候叫她改了名姓,总还是能过下去的......”
阮修竹并不接口,抓着被角的手指却是攥得紧紧的,骨节近乎泛青。
既是说到了这里,阮行止便也不再拖着,索性便将话全都说完了:“事已至此,儿子也无颜留在朝里,已是拟好了辞呈。若父亲能够拨冗想一想辞呈之事,儿子便再等两日,到时再一并呈交陛下。”
若说适才阮行止提及阮樱樱认祖归宗之事是拂虎须,令阮修竹心下暗暗着恼,那么阮行止此时用言语暗示他早些写辞呈,便是真就在阮修竹的心头撩火——哪怕阮修竹心下早便知道,此事一出,自己在官场上便再无立足之地,便是不主动请辞,也是要被言官御史弹劾去职的。
可,事到临头,他终究还是不肯就这样放开自己手里的权利。
或许,在此之前,他也曾视阮樱樱若掌珠,爱之如宝,觉得她是唯一能与自己手中权势相提并论之人。可,那是他大权在握时的想法罢了,等到此回真出了事,他才发现这世上无有一物能与权势相比,阮樱樱亦是不能——事发时,他对阮樱樱已然没了往日的爱怜,反倒更添几分悔恨怨气,甚至都起过杀人灭口的想法。
如今,阮行止寥寥数语便让他写辞呈,让出自己手头的权利,简直是从他心头剐肉。
阮修竹再压不住火,当即便抓起案边的茶盏往阮行止身上丢去,厉声道:“孽子!怎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指点点?!”
许是阮修竹现下手上少了气力,这茶盏倒也没有砸在阮行止的身上,只落在他身前位置,摔落在地上。瓷盏碎成了几片,溅了一地的茶水,甚至还打湿了阮行止小半边的袍角。
阮行止垂下头,索性便拂开袍角跪了下来,郑重道:“父亲,还请父亲三思。”
阮修竹勃然大怒:“此回之事,为父亦是遭人算计,事情还未理清,你便催逼着要写辞呈.......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竟不知自己养出了这么个‘好儿子’!”
阮行止还是只那么一句话:“请父亲三思。”
阮修竹只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儿子气死了——儿女都是债,一个阮樱樱如此,就连阮行止竟也仿佛是生来气他的!
阮修竹气得胸口闷痛,不由伸手按了按,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差点就真要气得喘不上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9 23:59:16~2020-05-30 23:5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瞳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抛妻弃子
阮家父子这般对峙着, 险些便要闹得不可开交,还是徐氏在外头听着声响, 急忙忙的回来劝架。
饶是如此,阮行止也被盛怒中的阮修竹用茶盏瓷器砸了个一身水,形容狼狈,
这般闹腾, 便是阮家有意瞒着, 外头的人少不得也要有所耳闻,不免又在背地里议论了一番,都觉着阮家可真是乱啊——真是父女不似是父女, 父子不似父子, 难怪会闹出这些事来......
这些话自也是拐着弯传回了阮修竹的耳里,叫他越发的难堪起来。
只是, 这一次,阮修竹竟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不甘不愿的提笔写了自己的辞呈——其实,哪怕阮修竹嘴硬不肯写,可他心里也明白自己递辞呈至少还能维持面上的体面,若是等到朝里言官御史弹劾,只怕就要剥了他身上最后的遮羞布,连丁点儿的体面都不剩了。
阮行止亦是知道现下局面, 实不敢耽搁,稍稍修饰了一下自己的辞呈,这便递了上去。
直到看见阮家父子的辞呈, 对此一向不太敏感的阮清绮终于反应过来:是了,古代一向都讲究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她和阮家私下里关系恶劣成什么样子,在外人眼里总还是一家人,如今阮修竹出了这样的事情,阮清绮做女儿的自然要被牵连。
无论事情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外人只知道阮修竹和自己的养女做出这能逆伦之事,阮家声名狼藉,为人不屑,阮行止这个做儿子的尚且要自觉自动的上辞呈,阮清绮这做女儿的自然也少不得要受人非议,尤其是她还身居后位——天子为万民表率,皇后也该母仪天下。
阮清绮想:估计现下应该就有不少人觉着她德不配位,想着叫她让位了。
当然,这些人里有几个是为公,有几个又是为私,那就不好说了。毕竟,随着萧景廷手中权势渐重,地位渐稳,这皇后的位置看起来可比以前贵重许多。德妃如今已是避居行宫,暂且不提,但宫里也还有贤妃与淑妃两个呢,英国公府与襄阳侯府必也是盼着家里女儿能够为后的。哪怕宫里的贤妃与淑妃都不成,那也可以遴选淑女,京城名门淑女那么多,若是要选,那可真是能够挑花眼。
不想还好,这一想,阮清绮是真心觉着自己这位置十分不稳,简直是摇摇欲坠。
不过,她也没太着急,将这些想法压了下来,然后便额外留意起了萧景廷的态度——连她都意识到了阮家出事对于自己的牵扯,萧景廷估计早便知道了吧?所以,萧景廷对这事又是什么态度呢?
然而,也不知萧景廷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哪怕收了阮家父子的辞呈,他对阮清绮的态度也是一如以往,不见半点改变,还和以往一样的吃挑食厌食,入夜后也还是和阮清绮同床共卧。
阮清绮也说不出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反正萧景廷不开口,她也就憋着不问。只是,这般憋着,她心里不免也是憋得难受,对着萧景廷时更添了几分的恼意。
因此,阮清绮给萧景廷准备粥点时,总是会“不小心”多了盐或是糖。
不过,她敢做,萧景廷就敢吃,只是吃起来更加艰难了。
光是吃顿饭,两人都能吃出火.药味来。
然而,没等阮清绮和萧景廷憋出病来,陆太后首先就憋不住了——被萧景廷压着安份了不少时日的陆太后像是终于寻着机会,憋到秋狩结束,回了宫便立时派人去请萧景廷与阮清绮去她的慈宁宫说话。
阮清绮很有自知之明:这种时候,陆太后请她去慈宁宫,八成是没什么好话,九成是说阮家的事。
果然,待两人去了慈宁宫,陆太后重又端起以往那倨傲冷淡的面容,淡淡与阮清绮道:“皇后,阮家的事情闹得这般难看,燕王退了亲,你父兄也已递了辞呈,外头亦是议论纷纷,想必皇后你也是心里清楚的。既如此,皇后就该早些摆出自己的态度才是。”
阮清绮闻言并未立时应声,反到是侧头看了眼坐在自己身边的萧景廷。
萧景廷正端着茶盏,低头喝茶,并不说话。
这场景实在是有些熟悉,熟悉的令阮清绮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穿书第一日,她和萧景廷一起来慈宁宫给陆太后请安时的情景——那会儿,萧景廷也是坐着喝茶不吭声,由着她被陆太后刁难.....阮清绮当时还暗自在心里骂他狗皇帝。
如今,此情此景,阮清绮是真心想要再骂一句狗皇帝的。
不过,这一次的阮清绮比起穿书第一日那会儿更添了几分底气,心里骂了一回狗皇帝,索性便压着火推了一把萧景廷,故意掐着嗓子道:“陛下,太后要妾‘摆出自己的态度’,可妾一向都是夫唱妇随,自当先看陛下的态度才是。”
说着,阮清绮挑了下眉梢,凝目去看萧景廷,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萧景廷被她这般看着,到底不好再装无事人,果是搁下了手中的茶盏。
青瓷茶盏轻轻搁在木案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慈宁宫内殿里一片寂静,仿佛只余下微不可查的呼吸声——可能连陆太后自己都没发现,经了之前的那些事,她如今对着羽翼渐丰的萧景廷已然有了忌惮。
盯着满殿的目光,萧景廷不慌不忙,徐徐应声道:“朕以为朕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
陆太后闻言,不由冷笑:“怎么,皇帝你竟真昏了头不成?阮家闹出那般逆伦丧德的肮脏事,朝里朝外的人都还看着呢,皇帝你竟还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想要叫个阮家女为后,让她去做天下女子的典范?你这是把皇家的脸面丢在地上叫人去踩!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陆太后自觉占理,对着萧景廷时更是声色俱厉,言辞如刀,锋利至极。
然而,萧景廷却是神色不变,反问回去:“难道,依太后的意思,是要朕为着所谓的皇家脸面,抛妻弃子不成?”
此言一出,满殿的人似乎都要窒息了。
阮清绮也跟着变了脸色:抛!妻!弃!子!?......等等,他哪来的“子”啊?!
阮清绮心下的疑问显然也是殿里所有人心里的疑问——毕竟,如今在殿里伺候的都是陆太后的心腹,自然是知道帝后至今还未圆房的。既如此,萧景廷哪来这样的真情实意,哪来的“抛妻弃子”啊?
陆太后的反应最快,她几乎是立时便道:“这不可能!敬事房里根本没有记录。”
萧景廷却并未理会陆太后的言语。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伸手握住了阮清绮的手掌,轻轻的捏了捏,然后才道:“朕与皇后朝夕相处,情至浓处,水到渠成,又何需敬事房的记录?”
阮清绮简直是一脸懵逼,都忘了把自己的手从萧景廷手里扯回来:......等等,你口里的“情至浓处,水到渠成”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阮清绮懵地说不出话来,陆太后却是想歪了:难不成,皇帝顾忌着敬事房里有她的人,一直防着她,所以便刻意避开了敬事房的那些人,私下里和皇后圆了房?
这想法竟是比帝后同起同卧近一年都不圆房要来得可信一点。
约莫是萧景廷这话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陆太后竟也难得的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显出怒色,伸手拍击木案,气道:“荒唐!简直荒唐!”
要知道,敬事房这也是太.祖定下的规矩,每回皇帝与后妃行事都要记下留档,这样后妃有孕时才好查证。萧景廷这般刻意避开敬事房行事,可不就是坏了祖宗规矩?!若是因着少了敬事房的记录,闹出什么混乱皇家血脉的事岂不就真坏了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30 23:59:01~2020-06-01 23:5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 2瓶;IFFVD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无改父道
“敬事房这规矩乃是太.祖所立, 你身为天子更该谨奉祖训才是,岂可带头坏了祖宗家法?!”陆太后越说越觉火气上头, 再压不住声音,拍击桌案的声响亦是一声比一声大。
萧景廷却是神色不变,反到是端起茶盏慢悠悠的品了一口茶,然后才笑着回了一句:“母后实是言重了, 这带头坏了祖宗家法的可不仅仅是朕。”
闻言, 陆太后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变了变,竟是更加难看了。
果然, 萧景廷紧接着便道:“国朝以孝治天下, 圣人也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朕为人子,自当事事都以先帝为榜样,效仿先帝才是——当年,先帝临幸母妃时,敬事房不也没有记录?”
这话说得实是刁钻。
要知道,当年孝成帝正是因着陆太后有孕,一时欢喜喝多了酒,方才会在酒醉时随手拉了个宫女宠幸了。也正是因为害怕陆太后为此动怒, 动了胎气,孝成帝酒醒后才万分后悔,刻意不叫敬事房留档, 敲打身边人,还将宫女打发去了冷宫,全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孝成帝这般严防死守,死死瞒着,要不是明德太子死的突然,萧景廷这个儿子冷不丁的冒出头,只怕他自己都快把这酒后之事给忘了。
也正是因为当时没了敬事房的记录,哪怕已经滴血认亲,朝里依旧很有些议论,为了证明萧景廷的血脉无误,孝成帝当时尚在病中还和朝里大臣扯了几回皮。
这这些事还未过去太久,算是历历在目,只是这既关乎萧景廷那不甚光彩的出身,也关系着孝成帝对于陆太后的“背叛”,宫里宫外实是没有人敢多说。陆太后作为当事人,更是心下厌恶,平日里也不去想。
如今,萧景廷忽的重提旧事,便好似是将一柄弯刀扎进她的心里,叫她痛得失了脸色,便是有心想要端出嫡母的架子再教训几句,也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堵得满心憋闷,最后竟也只能冷沉着脸去看萧景廷,目光里越发厌憎。
萧景廷却很是喜欢陆太后这变了又变的脸色以及厌憎却无可奈何的目光。他欣赏般的看了看,这才接着往下道:“若太后没有其他吩咐,朕与皇后便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