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后用手抓着凤椅的扶手,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萧景廷也不介意陆太后这难得粗俗的用词,笑了笑,握着阮清绮的手起身出殿。
一直等到萧景廷和阮清绮的身影消失在殿里,陆太后方才抬起自己一直死死握住扶手的手掌,用力在身侧的木案上轻轻一拂,案上的瓷器以及茶盏都被她拂落,落在地毯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碎成一片片的瓷片。
满殿的人都跟着跪了下来,满面惶然,口上皆道:“娘娘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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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廷三言两语便打发了陆太后,这样非凡的战斗力实是令阮清绮瞠目结舌。以至于,她适才在慈宁宫里整个人都是懵的,一直懵到出了慈宁宫,上了御辇,这才反应过来,试探着问了人一句:“陛下适才说的‘抛妻弃子’什么的,想必是玩笑话罢?”
萧景廷倒是神色自若,看了她一眼,反倒正色起来,开口道:“当然不是玩笑——前朝可是有无子废后的前例在的。阮家已是这般境况,你若还一直无子,只怕满朝都要跪下,死谏废后了。”
阮清绮:“.......”
眼见着阮清绮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萧景廷不知怎的又笑了起来。
他现下的笑容比之适才在慈宁宫里似乎又真切了一些,那张漂亮的脸容似是荡着明亮的容光,容色更是摄人,令人目眩神迷。他笑着笑着,忽又抬手在阮清绮光洁白皙的额角轻轻的叩了叩,揶揄着看她,这才松了口:“行了,朕与你玩笑呢。”
阮清绮:“......”
不知道为什么,萧景廷适才说“不是玩笑”时,她心里五味交杂;他改口说了是“玩笑”,她心里又很不是滋味。
阮清绮都觉得自己这心都要别扭成麻花模样了,只得含含糊糊的转开了话题:“那阮家这事......?”
“阮家是阮家,你是你。他们那些事且碍不着你什么。”萧景廷难得安慰了一句,想了想又道,“对了,阮家那两人如今都已递了辞呈。阮修竹先时那般身份,不知招惹了多少仇人,如今突然倒台,想必是不好再在京里呆下去了。朕听人说,他们现下已经开始准备收拾东西,举家回乡了。就连阮樱樱,听说也要出京,去她生父族里认祖归宗........”
萧景廷说了一会儿阮家的境况,这才侧头去看阮清绮的面色,温声问了一句:“他们这一去,多半是再不会回来。你要不要再见一见徐氏他们?”
这话,也就只萧景廷会问了。
阮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旁的人躲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去招惹?便是阮清绮身边的人,也都盼着阮清绮这会儿能够低调些,暂且避过风头,尽量降低阮家带来的坏名声。
然而,萧景廷既是问了,阮清绮便也真的认真想了想。
过了一会儿,阮清绮才低下头,轻声道:“嗯,我想再见见他们。”顿了顿,她又问,“我父兄毕竟是外男,又才出了那些事,现下能见吗?”
萧景廷握着她的手,漫不经心的拨弄着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尖,口上道:“只要你想,就能。”
阮清绮心下忽然有些酸酸热热的,忍不住的想要作一下,小声道:“要是言官御史借题发挥怎么办?”
萧景廷握着她的手,顺势揽住了她的肩头,笑着道:“有朕给你撑腰,还怕他们做什么?”
阮清绮难得的有些感动起来:她穿书以来,阮家上下都是披着熟悉面孔的陌生人,不仅无法令她心生喜欢依赖,反倒是令人作呕。因此,她对于这里总是没有太多的信赖,更是毫无安全感......也只有萧景廷会握着她的手,纵容她不切实际的想法,说要给她撑腰,护她周全。
然而,没等阮清绮感动多久,萧景廷又垂下眼眸,目光在阮清绮的小腹上转了一圈,忽的道:“其实,早些生个太子也好——有了太子,那些人就不敢再胡乱说话了。”
无论如何,阮清绮现下毕竟是皇后,只要她生下嫡长子,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太子乃是国本,一旦立下就不好再轻言废立,阮清绮自然也能母凭子贵,稳固地位——一旦要废后,那就会动摇太子地位,动摇国本,便是最能瞎嚷嚷的言官御史也要仔细掂量一下。
阮清绮立时就明白了萧景廷的话中意,明白归明白,她还是不免恼羞成怒,伸手推了人一把:“你自己去生吧!”
萧景廷也不恼,把人揽回了怀里,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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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进出慈宁宫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有心人的,尤其是特意注意着慈宁宫态度的贤妃与淑妃——她们本还因着德妃称病避居行宫之事而灰心,心里也怀疑起自己在后宫里的意义,然而阮家之事一出,她们心里重又升起了希望,自然也盼着陆太后这做长辈的早些出面与萧景廷说一说,早些废了阮皇后,另立新后。
她们等来等去,好容易才等到秋狩结束,等到陆太后把帝后请去慈宁宫。然而......虽不知慈宁宫里究竟是说了什么,但只一打听便能知道帝后两人是笑着出了慈宁宫的。
淑妃素来聪敏,听了消息后便立时便明白了:只怕皇帝是摆明了态度要保皇后,便是太后也拗不过皇帝。
想通了这点,淑妃心下又是茫然又是气恼:她实是不知道阮皇后究竟哪里比自己好。当初明明就是个又丑又胖、无才无德、只有身世的女人,便是瘦下来后也没比自己美貌多少。偏皇帝着魔似的偏心她,不仅与她同起同卧,还不再进其他人的宫里.......便是如今阮家出了那般的肮脏事,朝里议论,太后不喜,皇帝也依旧要护着她,依旧要保她!
何至于此?!
淑妃实在是想不通,越想越觉迷茫,忽的便又想起了当初在避暑行宫里,德妃与她说的那些话,一颗心仿佛是塞满了冰块,冰凉彻骨:难不成,她和贤妃真就一点希望也没有?只能一辈子在后宫里守活寡?!
一念及此,淑妃不由的打了个冷噤。
三妃之中,她虽最是聪慧,年纪却也是最小的。因此,她实是有些害怕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凄冷人生。
第115章 家人相见
淑妃这头正在犹豫, 贤妃那头的反应竟是比瞻前顾后的淑妃快得多——第二日,贤妃便主动请命去避暑行宫看望德妃。
萧景廷也没想要拦着——他既已下定决心, 后宫里剩下的两个妃子总也是要安排好的。所以,贤妃一开口,萧景廷也应得干脆,很快便安排了人送贤妃出宫。
贤妃这一走, 三妃之中便只剩下淑妃一人了。淑妃本就心下惶然, 见此情况也再坐不住,终于还是试探着问了家里的意思。
襄阳侯府本就只她一个嫡出姑娘,自小便十分娇惯, 左右一思量, 到底不舍得叫自家娇养长大的女儿在宫里苦熬一辈子。
故而,问过家里意思后, 淑妃很快便也去了一趟乾元宫,没多久也跟着出宫了。
淑妃这一走,后宫里便彻底的空了下来,只剩了阮清绮这个皇后。
朝里那些吵着要废后的御史言官也都回过味来,不敢再多说了——单看如今后宫里头只阮皇后一人,便能看出皇帝对阮皇后的态度。
便是有心要送女入宫的朝臣权贵,见此情况也不免要仔细掂量一下:德妃、贤妃、淑妃皆是陆太后精挑细选出来的名门贵女,才貌出身样样不缺, 饶是如此还是没能熬得住,接二连三的都被逼出宫了,可见皇后之圣宠。
朝中也有不少经历过孝宗朝的老人, 见此情况不免又想起孝宗皇帝时——记得孝宗那会儿,后宫里也只陆太后一人,中宫独宠.......虽说,当今皇帝从头到脚、脾气秉性浑然不似孝宗皇帝,可在后宫之事上竟是和孝宗皇帝一般无二,倒还真不愧是父子。
朝里上下安静了之后,萧景廷也稍稍得闲,这便着手安排阮家人入宫去见阮清绮。
这会儿,阮家上下正收拾着东西准备离京,忽的收到宫中圣旨,皆是吃了一惊。
事实上,自秋狩那回之后,阮家上下各怀心思,乱成一团。
阮修竹不肯认命,口上虽是应了回乡之事,心下却还不肯甘心,想着要查清当初之事;徐氏一面儿在阮修竹跟前装样子,一面儿与娘家商量着要不要趁机和离;阮樱樱还躺在病榻上,正为自己的以后彷徨不安;阮行止乃是阮家里头最忙的一个,不仅要应付阮修竹的坏脾气,要安慰病中的阮樱樱,还要去联系阮樱樱生父族里的人,安排着一家人离京回乡之事.......
故而,这一家子竟是没有一个想起宫里的阮清绮来。直到收了圣旨,他们才慢半拍的意识到:是了,还有个女儿/妹妹在宫里,还是圣宠在身的皇后。
阮修竹想起这个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女儿,心下不免又有了新想法:有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虽说当初他送阮清绮入宫时是将人视作弃子,可风水轮流转,如今这般情况,这弃子未必不能成为他东山再起的契机.....
虽然以往他和阮清绮父女感情不好,可那毕竟是他嫡亲的女儿,两人的血缘是断不了的。若是阮清绮日后真生了太子,阮家作为太子外家,有皇后太子在,便是不能入朝也能跟着沾光封爵才是。
比起阮修竹的乐观,阮樱樱心下却是说不出的复杂。
虽说阮樱樱只是庶女,但阮修竹素来偏心,阮家上下对她更是纵容无比。所以,从她懂事起,对着阮清绮这个嫡姐便很有些优越感,总觉着自己样样都比阮清绮好。
直到后来,阮清绮入了宫,成了皇后,阮樱樱心里的优越感方才少了些。只是,她哪怕心知两人的地位差距,心下还不肯服输,甚至隐隐的瞧不起人——当初,陆太后本就是想叫她入宫的,因着阮修竹心疼她这个小女儿才会把阮清绮塞进宫去,说到底阮清绮不过是捡了她不要的罢了。
再后来,阮樱樱又与燕王订了亲,心下更添了一份底气:毕竟,她和燕王乃是真心相爱,阮清绮与皇帝却只是陆太后与阮修竹妥协出来的结果罢了。
可是,如今她已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与阮修竹这个养父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再去回想阮修竹对她的偏心宠爱已是没了以往的洋洋得意,反倒觉得恶心又羞耻。如今的她已是一无所有,就连燕王都已退了亲事,撇清关系........现下让她就这样入宫去见阮清绮,便仿佛是将自己最丑陋最卑微的一面展露在阮清绮的面前,只略想一想便觉难以忍受。
然而,现下的阮家已不是当初的阮家,现下的阮樱樱也不是当初那个备受娇宠,予取予求的阮二姑娘,便是她心里有再多的不愿,最后还是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随着阮家一众人入宫去见阮清绮。
阮樱樱已是做好了被人羞辱的打算,然而真等她入了宫,再见着阮清绮时方才发现:阮清绮其实并未将她放在眼里,甚至懒得与她多说。
这样的忽视冷淡比当面羞辱更加令人难堪,阮樱樱一直苍白的脸上不由也泛起淡淡的潮红来,几乎不敢抬头去看阮清绮。
而阮清绮也并未将注意力放在阮樱樱身上,也不打算和阮樱樱多说什么——虽然阮樱樱以往是恶心人了点,可她也付出了足够的代价,现下这般结局已是十分可怜,阮清绮并不想要落井下石。
更何况,比起阮樱樱和徐氏,阮清绮心下更在意的是阮修竹与阮行止这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父兄。或者说,她心里仍旧有些不大舒服:明明现实里的父兄都是那样好的人,明明他们都是血缘上的至亲,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令人失望。正因着这一点的不舒服,想到阮家很快便要举家出京归乡,阮清绮还是决定再见一见人。
只是,真等见着了人,阮清绮反倒是无话可说。
说到底,这里的阮修竹与阮行止对她来说就只是血缘上的父兄,看着熟悉的陌生人罢了。她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临时起意要见这些人。不过,阮清绮并未将这点儿的后悔表现在面上,反到是问了问阮家准备何时离京,回乡后又有什么打算。
阮行止早有计划,说起来也是有条有理的。
只阮修竹面色不虞:阮清绮如今这般身份,又有圣宠,要留下他们也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怎么言里言外的反倒还要暗示他们早些离京?
自出了事,失了首辅之位后,阮修竹便再没了以往的从容不迫。他心里也越发不平衡,更没了以往的没了耐性,眼见着阮行止这个孽子便要说到回乡后要如何耕读传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插话道:“其实,也不一定就要回乡。我知道,过去是叫娘娘受了些委屈,只是,我毕竟是做父亲的,虽知道有些话不好听,但也要与娘娘你说几句才是。”
殿中一时静了下来。就连阮清绮都不禁抬眼去看阮修竹——她都没想到人的脸皮能够厚成这个样子。
然而,阮修竹却是面不改色,接着往下道:“娘娘如今身居高位,圣宠在身,自是风光无限,可越是如此越是要居安思危,想一想日后才是。人心从来易变,君心更是莫测,娘娘可曾想过日后陛下有了新宠,娘娘又该如何自处?”
阮清绮简直要被阮修竹的话给逗笑了,不禁挑了挑眉,反问道:“依着父亲的意思,我又该如何?”
阮修竹叹了口气,面上竟还显出几分慈爱神色来:“我是想着,若是这时候举家回乡,固是免了旁人闲言,却又留娘娘一人在京,实是不好。便是日后真有什么,娘娘一个人在京里,没有娘家可靠,竟是连个依仗都没有。倒不如,先厚颜留下了,再图以后......若是真碰着什么事,家里也能与娘娘守望相助,互相依持。”
阮清绮气极反笑:“父亲这话实是可笑。难不成,父亲贵人事忙,竟是忘了我是如何入宫的?”
阮修竹神色微变,蹙了蹙眉头,正欲开口辩解。
然而,阮清绮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当初,父亲身居首辅之位,阮家权势正盛,又何曾与我说过什么‘守望相助,互相依持’?”阮清绮面如凝霜,扬唇冷笑,“若仅仅只是没有帮衬便也罢了,毕竟前朝后宫还是隔了一层的。可父亲瞧不上我这个女儿,总想着打压我——之前在避暑行宫里,究竟是何人暗中支使多寿陷害我,父亲与我也是心知肚明。”
阮清绮的话实是犀利,叫人反驳不得。
便是阮修竹这般的厚脸皮也不由沉默了片刻,许久才道:“我知道你心里记恨我。只是,你兄长从不曾对你不起,他与你乃是同父同母,血脉至亲。哪怕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你也该帮一帮他才是.....虽说他如今受了我的牵连,可他到底是无辜的.......若有你提拔帮衬,日后必能有个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