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就是周家的几个子侄。
太傅却把他们伸过来的手都给挥开,自己下去了。
带头的胖子嘴角抽了抽,讪讪地挥了挥袖子,面上闪过不悦,但很快又隐藏了起来。
可见平时没少挨这老头的训斥。
江敬武跟着出去,那胖子瞧见他,阴阳怪气地对他说:“江兄,巧啊。”
“也不是很巧,“江敬武笑笑,“专程来的。”
那胖子脸色顿时凝固,阴测测地瞅了他一眼,转身跟上太傅的脚步,一行人进了郑府。
小周氏仍扶着她姑姑,跟在太傅身边。
几个子侄在一旁同她闲话家常,逗得大周氏直笑。
江敬武被他们忽视,反倒舒坦些,远远缀在他们身后,进了正厅。
正厅有两长排的太师椅,众人各自落座。
太傅和大周氏坐主位,其他子侄依次排开,只右手边第一个位置空着。
江敬武在边缘挑了个位置坐下。
刚沾到椅子,太傅就挑眼瞅着他,指着右手边第一个位置,轻描淡写道:“坐那么远能听到什么?坐这儿。”
众人:“!!!”
那个位置是个亡故的郑芷烟留的,从来没有人敢坐,太傅却让江敬武到那个位置去,其中含义,不消说,在场的人也能明白。
即使知道今天的结果不会很好,也仍觉得心中愤愤不平,一个个的,望向江敬武的眼神充满了戾气。
江敬武才不管旁人的看法,老头让他坐,他就直接过去了。
众人神色各异,正厅一时没人说话。
丫鬟上了茶,太傅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刮了几下,喝之前,突然问道:“给孩子们的见面礼,是谁给准备的?”
此话一出,小周氏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手指绞着帕子,慌张地想着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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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箱子里的东西都是太傅自己精心准备的。
——来之前,他特意挑选了好些稀罕物,却仍然觉得不够。
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便让大周氏另外备了些金银玉器,放在箱子里垫底。
出发之前,他还亲自检查了一遍。
谁知道,那几口箱子不过是在沬州绕了半天,再抬到江府,里面的东西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的目光在几个子侄脸上扫过,眼神里透露着实实在在的失望。
“为官几十载,教过的贵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姑父最厌恶什么样的人,你们心里不清楚吗?”老头气得牙痒痒,一把将茶杯扔在桌子上。
茶水泼了一桌子,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
几个子侄如临大敌,小周氏更是腿肚子都开始发软了。
“姑父,”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她才说,“接姑姑的时候,东西在纳兰府放了会儿,许是下人不长眼,抬错了。”
太傅冷笑一声:“抬错了?”
小周氏硬着头皮点头。
“行。”太傅没对此发表什么评价,只唤来管家,“表小姐说东西抬错了,你找几个人,去一趟纳兰府,帮着把箱子换回来。”
他越是这样好说话,小周氏越是紧张,总觉得姑父还有其他谋划在等着她。
连忙说道:“东西放在库房,担心他们找不到,我也跟着回去一趟罢。”
太傅凉凉地瞧她一眼:“你姑姑在你家待了多久?竟谨慎到要把东西往你家库房里面抬?若纳兰府有贼人,就应当尽快揪出来,以绝后患。你掌家也不少时日了,家贼难防这么浅显的道理,还要姑父教你?”
小周氏脸色煞白。
不禁又想起小时候被罚着跪在祠堂抄经书支配的恐惧。
姑父的恐怖之处,一如既往!而且能自由发挥,完全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
“是。”小周氏连忙低头行礼,“姑父教训的是。”
太傅捏了捏自己的膝盖,见她想走,当即出言制止:“既然就放在库房,何来找不到一说?让他们去就行了,我还有要事同你说。”
一句话,将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小周氏哭的心都有了,只得如坐针毡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低着头感慨自己命途多舛。
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可怕的姑父?
太傅说完。管家带人离开,丫鬟将茶杯碎片收拾好,另上了果盘和新茶。
太傅于是慢条斯理地饮茶,好半天没开口。
子侄们都让他这副态度弄得心惊胆战,面面相觑着,大气都不敢出。
相比之下,江敬武就轻松多了,甚至觉得太傅家的水果冰冰的、甜甜的,有点好吃。
“知道为什么让你们过来吗?”众人急的一头汗的时候,太傅开口了。
子侄们捏了把汗,正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
太傅又道:“让你们带账簿过来,都带了没有?”
说完。
见他们点头,理所当然地支使江敬武,语气包含亲切,“去,收一下。”
江敬武冷不防被他点名,险些被水果给噎着。
可见在场其他人的表情比他还要难看,多少欣慰了些,站起身来,走到最外侧的中年人面前,冲他笑笑。
对方多少有些不情愿,自然就怎么看他怎么觉得不顺心。
哼了一声,臭着脸将账簿摔在桌子上。
江敬武也不生气,捧起他的账簿,又挨个座位收过去。有几个故意表达自己的不满,专程往桌子上摔的,他都好脾气地捡了起来。
子侄们一看,便愈发以为江敬武好欺负,瞅着他的眼神更加叫人不舒服。
这几个人里面,只有那个胖子,小周氏的六弟周游知道他的身份,其他人都没见过他。
是以,也只有周游觉得担心,其余的人,都只当江敬武是太傅的随从。
他们一向眼高于顶,觉得方才太傅让他坐在下首,已是极大的恩惠了。
毕竟,那是他们这些子侄,从未有过的待遇。
哪里还能想到其他地方去?
直到江敬武将账簿收齐,要呈上去给太傅的时候。
太傅随口说了句:“自己留着,给我干什么?”
说完。
继续不慌不忙地喝茶。
江敬武顿时觉得手里的账簿如烫手山芋一般,是真心不想要。
可一看到周家兄弟几个的嘴脸,又觉得,这些东西落到他们手里,简直就是天大的浪费。
还不如自己留着。
哪怕是帮这老头代管,年底收些分红,也比砸在他们这些纨绔手里要强出许多。
于是,没有说什么,而是将账簿放在旁边的几案上,随手翻看起来。
在场的人之中,算上小周氏,以及她的两个姐妹、四个兄弟,一共七个人。
光是账簿就收上来十六册。
也就是说,太傅在沬州的铺子,起码有十六家。
就不算田庄地契这些,光是这些铺子,都够忙一阵子的了。
也难怪小周氏会说那样的话。
她自己分得两间,分别是成衣铺和脂粉铺,因为卖的贵而且掌柜态度极横,利润相当一般。
几个哥哥多些,有的人手上三四间,姐妹少些,一人只分得一间。
但是,这些加在一起,无疑是一笔能让人得红眼病的财产!
十六间铺子,说给就给。
太傅这个大方劲儿,也不怕江敬武卷钱跑了!
子侄们顿时愤愤地盯着江敬武看。
这些人根本瞧不上江敬武。
江敬武自然能感觉到,却不与他们多说,只随手翻翻账本,直言不讳:“这些账有问题。”
几人的冷汗“唰”就下来了。
曾经有多鄙夷,此刻就有多紧张。
“收支根本对不上。”江敬武翻了两页就不看了,“本来还想着替您分忧,可这几间,根本就是写烂摊子……”
江敬武半开玩笑似的,“我还想多活两年——您就是真把它们送给我,我也不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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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子侄大气都不敢出,小周氏更是牙都要咬碎了,怨毒地盯着江敬武。
“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太傅将茶杯放下,眼神在众人脸上扫过。
胖子和小周氏姐弟两个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周大颇为不满,等着江敬武:“你谁啊?在郑府大放厥词,空口白牙的诬蔑咱们。”
“账是你们自己记的罢?怎么就成了我空口白牙诬蔑?”
江敬武随手翻开一页,“进货价高出市场三成,售价定的却比旁人家还低,你是做慈善还是做生意?”
“还有这儿、这儿,记得含糊不清,这种帐房先生还不让他滚蛋,留着过年?”
他也不说是这些人贪了钱,只说他们账上的问题:“开门做生意,可不是把总支出和总收入两相抵扣那么简单。”
太傅一听,却笑了。
“哪里来的妄人,满口胡言!”周大向太傅拱手,“姑父,你可不要让这小子给骗了。”
他一说,旁边的小周氏就低咳了一声,提醒他不要再说了。
周大却又急又气,已然冲昏了头脑。
拍着胸脯道:“这些铺子在咱们手上都十几年了,他上来就说这种戳人肺管子的话,成心挑拨离间不是?”
“确实。”太傅严肃地点了点头。
周大面色一喜,正待补充。
却又听见太傅在那儿说,“我记得,刚把铺子交出去的时候,盈利远比现在高出许多。”
周大:“???”
“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送你,也难怪你要不高兴。”太傅朝向江敬武,“那依你所见,当如何挽回局面?”
上不了台面?!
子侄们面面相觑着,脸色极其难看。姑父这形容,是在说他们,还是在说这些铺子?
江敬武连忙说:“这么多铺子,管理起来也的确耗费精力,若是我,便找个诚实可信的亲信来代管。当然,能不能盘活,还两说。但至少,能回本一点是一点。”
“那你可有人选?”太傅望着他,眼神是十足的信任。
周大:“……”
这家伙是来砸场子的?他、他到底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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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别人的铺子,就算真的有人选,江敬武也不好置喙。
见女婿面露难色,太傅捋了捋胡子,说道:“那便依你所说,找些个信的过的人来打理。”
“我不常在沬州,就辛苦你一些。”老头在那套路他,“等会儿我将地契也一并交给你,若要用钱,就从账上支——你只管帮忙盯着,盈亏由我自负。”
此话一出,子侄们就坐不住了,七嘴八舌地抗议了起来。
无非就是小周氏先前说的那一套。
除了标榜自己多么尽心尽力,对太傅多么忠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就是在诋毁江敬武。
一会儿功夫,江敬武就被他们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地给骂了几十遍。
“姑父,你又不在沬州,怎可把铺子交给一个外人?若他有二心,恐怕就算咱们在,也拦不住!”周大说义愤填膺道,“您若觉得咱们经营不善,大可打骂!之后,咱们想办法把营收做上去就是。”
周二也连忙附和:“十几年了,这些铺子多少也有咱们的心血,哪能两句话就把咱们踢出去?姑父,你可莫要受人教唆,伤了咱们一家人的和气!”
小周氏和她姑姑两个,在旁不吱声。
周游的胖手在脑袋上抹了一圈,也弱弱地说道:“姑父,铺子偶有亏损,也在情理之中的嘛。您若觉得咱们有哪里做的不好,只管说,咱们改就是了。”
“怎么改?”太傅问他。
胖子微微一愣,看看大哥,又看看江敬武,让姑父给问住了。
开玩笑,他要知道怎么经营,这几年还会亏钱?
眼看着窟窿都快填不上了,账面才会越来越难看,不然,哪能让江敬武一眼就瞧出问题?
“你看看,这是我不给你们机会吗?”太傅冷笑。
“再这样下去,莫要说给我养老了,不让我给你们擦屁股都谢天谢地。”太傅道,“而且,你们真觉得,别人是贪你这几间铺子吗?”
同样是面对着利益,看看江敬武是怎么对待的,再看看这些人……
“人家刚刚都说了,你们把铺子祸祸成这样,白送给他,他都不乐意要。”太傅冷哼,“你们还好意思这样急赤白脸地争?”
几人让他说的面上难看。
“再说一句你们不爱听的话。”太傅一点面子也不留给这些白眼狼,“这是我亲女婿。论关系,他更近些,论能力,他也强些,论人品……都不用我来说了,到沬州城打听一下便知。”
竟然是大表姐的夫君?
众人愣了愣,先前便听小周氏说,大表姐回来了,让他们谨慎着点儿。
几个子侄还以为,大表姐离开了二十年,恐怕早已沦为了无知妇人,根本不足为惧。
没想到,大表姐过得,远比他们想象得要好,甚至还有个这么不显山不露水的夫婿!
这可该如何是好?
“姑父,您这可就过分了。”周三姐见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当即凶相毕露,“好歹咱们也给你看铺子看了十几年,您岂能说收回就收回?”
太傅让她给气笑了:“我的东西,我自然想给谁就给谁。”
老头说:“总不能在你那放了几年,就成你的了!你若真想仔仔细细算清楚,也行,反正我不怕麻烦。”
十几年来,他们靠这些铺子挣了多少银两,他们比谁都清楚。
老头较真儿起来,一般人可扛不住。
若让他们把这些年贪的钱全都给吐出来,那才真是叫赔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