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错尚且不论, 但如今的玄宁不愿承认自己曾经的忽视, 迫切地想要在盛鸣瑶身上按下属于自己的烙印。
也许该夸赞一下她?
玄宁又将视线落在了盛鸣瑶身上,却见对方的心神早已不在此处。
盛鸣瑶确实不关心玄宁想什么,也许是因为刚才比武太过激烈, 盛鸣瑶如今一看到玄宁,就有几分反胃。
此时此刻,盛鸣瑶只想返回自己的小屋子, 独自疗伤。
玄宁不愿道歉,更无法将夸赞的话语说出口,看出了她此刻身体不适,于是淡淡说了一句:“你去寒玉床上休息。”
玄宁的思维很简单,他如今看盛鸣瑶顺眼,又觉得她性格难得合自己胃口,于是就要将一定范围内,最好的东西给她。
比如,寒玉床——用全名太极元璋寒玉制作而成,几乎可以说是如今修仙界最佳的疗伤入定法宝。
然而玄宁的语气从来都是冷淡中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慢,他自己并未觉得有异,可旁人听着,分外刺耳。
就是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对低贱卑微的人类进行施舍。
就连常云、丁芷兰都会偶尔觉得不适,更别提被玄宁伤过的盛鸣瑶了。事实上,她简直觉得玄宁今日这么大的转变,反而更显得虚伪可笑。
无论那位被玄宁当成“白月光”放在心头的人是谁,盛鸣瑶都为他鞠了一把同情泪。
一个人做出了寻找替身的举动,那已经是对过去感情的最大侮辱。而找替身的原因,无非三种。
第一,这个人试图忘记某个人,于是开始犯贱。
第二,这个人试图让自己走出某些伤痕,自我原谅,自我宽慰,于是开始犯贱。
第三,这个人单纯想要犯贱。
盛鸣瑶思考了一下,上述三种情况,玄宁全都包含了。
然而,还不等盛鸣瑶直接出言拒绝玄宁,医宗的丁芷兰就已经自行前来了。
之前游隼想要将她叫去药宗,被丁芷兰同样几句话阴阳怪气地堵了回去,下一秒就运气了飞花蝶,直接来了玄宁的洞府。
比起上次被玄宁叫来时的不甘不愿,丁芷兰这次堪称迫不及待。
玄宁这家伙的笑话,可不容易见。
“赶紧的,趁你师父愧疚,多问他要点好东西。”
丁芷兰在医术上实在造诣了得,加上她对盛鸣瑶颇有好感,因此医治时,十分尽心尽力。
更何况,这次盛鸣瑶受的伤虽然看着可怖,其实还不如那次妖兽所伤的十分之一。
丁芷兰冲着盛鸣瑶挤挤眼睛,凑近她耳畔小声说道,“你师父那儿,好东西多着呢!”
盛鸣瑶哭笑不得,她知道丁芷兰是好意,想要让他们师徒不要有那么深的芥蒂。可裂痕既然已经产生,无论怎样修补,无论修补得如何完美,旁人始终都会记得裂痕的存在。
况且,玄宁与她,绝无回旋的余地。
盛鸣瑶被丁芷兰摁在寒玉床上,她知道这位芷兰真人是真的为自己好,可她实在不喜欢这里。
这很可笑,好似自己就是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灵宠。
不喜欢的时候,弃之如履也不应有怨言。偶尔看了几眼,觉得自己这只灵宠憨态可掬,还算得上讨人欢心,就又开始施恩般地宠溺。
这就是盛鸣瑶对玄宁今日之举最直观的感受。
盛鸣瑶不知道别人如何想的,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自己性格太过偏激,又或者自己总带着几分幼稚的天真。
但她真的很不喜欢。
盛鸣瑶很不喜欢这种‘宠溺’,像是来自旁人逗弄般施舍给予的恩赐。
盛鸣瑶看着芷兰真人,清浅一笑:“师叔放心,我的身体你也知道,向来不怕折腾,好得很呢!”
若是别的女孩,见到了医宗的芷兰真人,此刻恐怕已经开始大呼小叫地嚷嚷着要“祛疤”“除痕”,可盛鸣瑶似乎完全没搭上这根筋,提都没提这些事。
丁芷兰看得出来,盛鸣瑶是真的半点也不在意那些伤痕。
可大家都是女人,将心比心,如何能做到完全不在意容貌身体的瑕疵?
除非,是有比这更让她在乎,甚至怨恨的事情。
丁芷兰坐在床边,余光瞟了眼站在外间的玄宁。
他背对着两人,立在窗前,也不知在想什么。皎洁的月光在他身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光辉,同样的清冷淡漠,似要和月光融为一体。
还别说,这师徒二人的脾气,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丁芷兰自知劝不动,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师徒两个一样在某些方面才华横溢,一样疏狂不羁,一样执拗固执。
也怪玄宁,之前委实把瑶瑶伤得太深。
若要让盛鸣瑶知道此时丁芷兰心中所想,怕是要笑出声来。
也许她和玄宁在性格上真的有几分相似,但两人的本质是完全不同的。
大概就是玄宁向来坚持“强者为尊”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可盛鸣瑶在骤然恢复记忆后,却始终觉得“以人为本”才是真。
有时候,盛鸣瑶也觉得玄宁不喜欢自己果然是有道理的。
百多年的修仙界生涯,虽说不上半点没影响到盛鸣瑶,可她当时在魔界挣脱天道束缚,恢复现代记忆,重新拥有了自我意识时的第一反应仍是——
【草,劳资要搞死那个□□犯!】
连盛鸣瑶都觉得好笑,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她修仙修了这么多年,却总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不是高高在上的修仙者,而是一个人。
一个想要了却烦扰纠葛、报仇雪恨除去心魔,而后堂堂正正活下去的人。
思及此,盛鸣瑶心中不免也嘲笑着自己的幼稚,她垂下头,对着外间十分恭敬道:“回师尊,弟子自觉伤势已无大碍,如今可以回去休息了。”
全无之前对丁芷兰的亲昵。
玄宁仍站在窗边未动,他背对着盛鸣瑶,盛鸣瑶看不清玄宁面上的神色,从进入洞府后,她也再也没有感受到玄宁的情绪。
盛鸣瑶着实摸不清玄宁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间,三人无话,空落落的洞府寂静到像是能听见月光的呢喃。
半晌,就在丁芷兰都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打开开口时,玄宁再次开口:“可。”
盛鸣瑶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她今天太疲惫了。有一刹那,盛鸣瑶甚至觉得在玄宁身上到了杀机。
很快,但盛鸣瑶不敢掉以轻心。
“是,弟子……”
“无需这些虚礼。”玄宁一抬手,阻止了盛鸣瑶接下来的那些长篇大论。
“接下来每一日,你都来我这。”玄宁顿了顿,清冽的嗓音中包含了一丝异样的复杂,“我来教你,剑术。”
这又是哪一出?
盛鸣瑶微怔,一时竟没作答。
反倒是一旁的丁芷兰最先反应过来,她没忍住笑意,又知道不能笑,只能硬生生憋了回去,轻咳了一声,玩笑地推了推盛鸣瑶的胳膊:“你师尊这是打算指导你呢,平日里有什么不懂的、难解的问题都可以问他。若是能将玄宁真人考倒,你就可以出师了。”
“等出师了,你索性来我医宗,我把好东西都给你!”
玄宁本来还不动声色,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蓦地回首,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丁芷兰。
应该是警告的意思,可惜丁芷兰对上了玄宁的目光后,笑得更欢实了。
不过玄宁向来稳得住,见盛鸣瑶没有作答,他无视了丁芷兰揶揄的目光,竟是又重复了一遍:“明日,卯时之前,来我洞府。”
盛鸣瑶已经反应了过来,眨眨眼,没有拒绝:“弟子遵命。”
想要给玄宁种下心魔,自然要足够接近他才是。
玄宁见盛鸣瑶应下,脸色稍缓。事实上,他总觉得自己还该做些什么,却又觉得做什么都不对。
盛鸣瑶性格对极了玄宁的胃口,可她身上却带着无关者的气息,这让玄宁心中腾起了一股强烈的不悦。
不等玄宁想明白自己的情绪为何而来,盛鸣瑶已经提出了告辞:“时候不早了,不打扰师尊休息,弟子现行告退。”
丁芷兰立即道:“盛师侄有伤在身,你师尊洞府离你的住处有些距离,恐怕——”
“无妨。”玄宁开口,“我让归鹤送她。”
归鹤是玄宁的灵宠,平日里散养在灵戈山上,极少让它出来。
顾名思义,它的外表与普通仙鹤有些相似。但作为与玄宁签订了契约的灵宠,归鹤拥有非常高的自我意识,有时甚至与寻常孩童并无区别。
世人常说“打狗看主人”,在修仙界也是同样的道理。
譬如玄宁的归鹤,若是别人,别说伏在它背上让它飞行了,就是连见归鹤一面,也属不易。
玄宁唤来了归鹤,比不过片刻,盛鸣瑶就见一只类似仙鹤的鸟儿停在了自己面前。
它的羽毛洁白如雪,尾端呈黑色,不是那种让人觉得乌糟糟的黑,而是黑得发亮,一看就知不是凡物。
归鹤亲昵地凑到了玄宁身边,玄宁嘱咐了几句,拍了拍它的脑袋,归鹤像是听懂了似的,雪白的头颅一点一点。随后身形猛地暴涨,落在了盛鸣瑶的面前,足足有她两倍高。
归鹤对着盛鸣瑶清鸣了一声,垂下了柔软修长的脖颈,乌黑发亮的眼神清澈美好地像是不知世事的懵懂孩童。
没想到玄宁的灵宠,居然是这种风格。
盛鸣瑶再次回身拜别了两人,起身,坐在了仙鹤的背上。
夜色微凉,如今秋末的风已经沾染上了一些冬日的寒气,尤其是在归鹤飞行时,风似刀子般的刮在脸上。
正常人在这时候都会选择俯身,将自己蜷缩于归鹤温暖的羽毛中。
但盛鸣瑶不同。
也许是因为承受过的痛太多,如今这些对盛鸣瑶而言,不值一提。
比起俯身躲避,她选择直面风雨。
归鹤飞得很高,颇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魄,但同时又很体贴地没有飞得太快,像是在顾忌盛鸣瑶这个新手的感受。
它不知道,背上的盛鸣瑶非但不觉得害怕,她兴致盎然地看着底下的景色,就连黯淡的夜色都遮掩不住她闪闪发亮的眼神。
多畅快啊!
耿耿星辰触手可及,山河湖海尽收眼底,天地万物皆入我怀。
盛鸣瑶尝试着抬起手,触及到了几片漂浮着的云朵,缠绵地绕住了她的手腕,又轻巧放开。
比起人类,天空真是单纯善良的多。
……
在盛鸣瑶走后,丁芷兰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与玄宁并肩而立,看着盛鸣瑶逐渐缩小的身影,忍不住开口:“盛师侄……”
丁芷兰纠结了一下措辞:“她很与众不同。”
这次,玄宁倒是没有否认,微微颔首:“尚可。”
见她这位师兄就这么不要脸地认了,丁芷兰嘴角一抽,终究没忍住嘲讽:“之前耽误人家那么多年,将小姑娘扔给了沈漓安,什么也不教,害得她被人闲言碎语的时候,是因为没发现人家‘尚可’的资质?”
“怎么?今天人家在卧沙场给你挣得了脸面,惹得常云那家伙心痒痒。又见到后来的那招剑意颇似滕当渊,所以你才坐不住了,决定当个好师尊了?”
“玄宁,你向来行事不羁,可此番,不止是我,就连师兄也觉得太过!”
这话说得诛心,玄宁在丁芷兰开口时就已蹙眉,待她说完后,轻斥了一句:“勿要胡言。”
丁芷兰冷哼了一声,她是真的看不惯玄宁对待朝婉清和盛鸣瑶的差别。
这些时日,盛鸣瑶总去她的医宗,帮她做点小事,同时也跟她探讨一些医理。
丁芷兰意外发现,虽然盛鸣瑶在某些基础医术上显得有几分无知,可在一些很高深的领域却颇有悟性,甚至能深入浅出、举一反三。
在那一瞬间,丁芷兰和常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这么好的徒弟,你不要给我呀!
“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丁芷兰摸出了飞花蝶,临行前,到底没忍住多嘴了一句,“宗门里的一些谣言,你如今得了空闲,实在该管管。”
谣言?
什么谣言?
玄宁是真的有几分困惑,直到他转身进入了洞府后,才反应过来,丁芷兰指的应该是那些门派里的闲言碎语。
无非是懦弱无聊的家伙,编排出来解闷的东西罢了。
玄宁知道,但他从不在乎这些。
当时年少,玄宁又天性傲慢,目下无尘,被人背后议论简直是家常便饭,什么难听的话玄宁都听过,但玄宁从来置若罔闻。
无非是一些弱者的嫉妒罢了,他们自己不去努力变强,却敢对强者指指点点,无非是因为强者太过宽容罢了。
玄宁根本不屑理睬,后来他突破元婴后,直接越阶挑战了金丹期的修士,将其斩杀剑下,从此之后,所有弟子看着玄宁的目光都充满了敬畏。
与之相对的,除了与他师出同门的常云、丁芷兰,其余弟子皆不敢靠近玄宁。
这也很好,玄宁觉得自己周围都清净了许多,他素来不喜欢那群庸碌之辈,到是帮他免去了许多烦忧。
可人是会变的,热闹久了就会觉得吵闹,清净久了也会觉得孤寂。
修仙之路太过漫长,漫长到难以窥见它的尽头,身边之人或是离去或是陨落,或是突兀地、毫无预兆的直接消失。
岁月蹉跎而漫长,无所事事的玄宁终于松口收徒。
随意一眼,玄宁就在上山的近千人中,发现了一个特别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回仙人的话,我是乐郁,快快乐乐的乐,郁郁葱葱的郁!”
……
往事如刀似剑,总是浮现,总是割裂心弦。
玄宁从来是个孑然一身的命格,在曾经漫长到看不到尽头的岁月里,他亲近之人除了师父、师兄、师门三人外,便只剩下唯一的弟子乐郁了。
——玄宁真人门下首徒,乐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