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佩剑呢?”
盛鸣瑶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先照例对玄宁行了一礼,中规中矩地答道:“还给师兄了。”
“那今日, 你便不必练剑。先去巩固心法,争取早日筑基。”
玄宁倒也不问缘由,说完话后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个似雪出尘的背影。
如今盛鸣瑶倒也习惯了玄宁这样的作风,也不多纠结,依言进了自己的那方小天地。
说句实话,玄宁如今对盛鸣瑶的态度虽然好得让人觉得诡异,可这对盛鸣瑶来说, 确实百利而无一害。
小小的空间虽不算拥挤,但也绝对不算宽敞。周围四面并不透风,然而有空气流动, 飘着淡淡竹香, 毫不让人觉得憋闷。
透过这堵墙, 甚至可以观察到外界的一举一动, 而外界则对这一放小天地一无所知。
盛鸣瑶闭上了眼,根据心法中的要领感受着周围灵气的涌动。
《水莲引》的功法与她并不契合,每每盛鸣瑶修炼时, 总是难得要领。
就像是要求一个跌跌撞撞、尚且走不稳路的孩子跋山涉水,不跌倒都是万幸。
不过好歹认真修炼了这么些天,纵使缺失了两滴心头血, 盛鸣瑶好歹也算弄清了一些门道,她闭上眼,比往常更快得入定。
循着之前运转灵力时身体内留下的痕迹,虽有坎坷,可这次盛鸣瑶运转灵力时,到底比以往快了许多。
然而还不等盛鸣瑶运转灵力一小周天,外部突然传来了一道娇憨灵动的声音——
“师父,我下了课来找你啦!你现在在里面吗?”
是朝婉清。
盛鸣瑶缓缓睁开眼,苍绿色的墙壁上勾勒出了一个身着淡粉色衣裙的少女,她的脸上不如往日对外时的沉静温柔,而是带上了几分俏皮可爱。
在玄宁面前,朝婉清一向如此率真。
被人打扰之后再难入定,盛鸣瑶索性也不再尝试,盘腿坐在一个浅金色的蒲团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朝婉清的下一步动作。
“师父?师父?咦,不在吗?”
朝婉清眨眨眼,十分自然地在室内兜了一圈,忽然转身冲着盛鸣瑶的方向疑惑地歪歪头。
“这堵墙……以前好像不是这个颜色?”
盛鸣瑶霎时睁大了眼睛,目光随着朝婉清的举动而移动,心中好笑,可又有点兴奋。
原因无他,主要是此时她在暗,朝婉清在明,一明一暗,两人隔着一堵墙,光是想想接下来也许会出现的情状,盛鸣瑶都觉得十分有趣。
就在盛鸣瑶开始走神时,朝婉清的手准确地搭在了盛鸣瑶面前的墙壁上,只要轻轻一推——
“你在做什么?”
不见踪影的玄宁不知何时回到了洞府内,出尘俊美的脸庞凝着寒霜。
“谁教的你,如此轻举妄动。”
口中轻斥朝婉清,下一秒,玄宁狭长的眼眸微动,瞥向了墙壁,似是能穿透这堵墙,将里面正在看好戏的盛鸣瑶看得一清二楚。
“是婉清的错,师父不要生气啦。”朝婉清熟稔地拉过玄宁的衣袖低着头撒娇,“下次婉清一定小心,师父这次就不要责怪婉清了好不好?”
朝婉清这套撒娇的手段显然不是第一次使用了,业务能力极其熟练的朝婉清并没有发现,这一次,玄宁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越过所有无需存在的人,玄宁的目光穿透一切,虚虚晃晃地落在了一个此时旁人看不见的人身上。
感受到玄宁犹如实质的目光,盛鸣瑶非但不退,反而对着玄宁似笑非笑地扬起眉毛,双手抱臂,毫不掩饰自己的戏谑。
玄宁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没再揪住不放,反而转移了话题:“常云说,他欠你一株灵草。”
朝婉清眼睛一亮,顿时道:“是天灵草吗?徒儿之前问医宗的芷兰真人求了好久她也不允,只能去求常云掌门了。”
玄宁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顺利地将朝婉清支了出去。
或许是因为沈漓安之前的那番话,如今玄宁竟是不自觉地在避免让盛鸣瑶碰上朝婉清。
想起这些,玄宁不自觉地皱眉,转而将其抛之脑后,抬起手,衣袖微动,对着墙壁输入了灵力。
墙壁发出细碎的拉扯声,有些像不太锋利的刀斧在试图劈开一块千年玄铁,可事实上并没有这么费力,盛鸣瑶的身影很快映入了玄宁眼底。
她脸上的神情仍是恭敬的,可不知为何,玄宁总能察觉到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和玩味。
“我之前,给你取了佩剑。”
没有任何修饰词,玄宁突兀地伸出手,一柄剑就这样悬浮在了他和盛鸣瑶之间。
像是一道无法逾越也无法填平的沟壑。
玄宁垂眸,长长的睫羽轻颤:“你如今修身尚浅,我的藏剑于你而言,都太过凶悍。常云的藏品倒还尚可,因此,我去取了这把朝云剑来。”
他在试图讨好这个徒弟。
盛鸣瑶顺着玄宁的目光望向了中间的那把名为“朝云”的宝剑。
无愧于“朝云”之名,这把剑周身气息十分柔和,散发着淡淡天青色,大约二尺长,剑鞘上繁复华丽的花纹同样昭示着它的身价不菲。
大约还是有些来历的。
玄宁能考虑到这些,肯定是费了心思的。
可惜了,她现在不会为了这些小恩小惠,有半点动容。
盛鸣瑶抬眸,对上了玄宁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客套礼貌的笑意:“让师尊费心了,多谢师尊。”
一点也不像乐郁了。
玄宁还记得,当他将第一把剑赠予乐郁时,少年扬起眉梢,毫不掩饰内心的欢喜,意气风发的模样能让所有人侧目。
可盛鸣瑶却毫无反应,让所有玄宁曾在心底期待的画面全数落空。
看着面前规规矩矩地用双手接过剑,神色疏离至极的盛鸣瑶,玄宁终于彻底地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如今最在乎、也最看重的弟子根本、一点也不在乎他这个师尊。
无论自己献上何种珍贵秘宝,无论自己如何放下身段与她谈心,无论自己如何倾囊相授,盛鸣瑶根本不在乎。
——她不在乎。
这个认知像是一根刺,刺得玄宁鲜血淋漓。
“你,”玄宁顿了顿,终究不甘心,“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
生来孤傲清高的玄宁,从未试过像如今这般低声下气地讨人欢心。
经过之前与常云的那些交谈,玄宁猜到盛鸣瑶也许在怨他,可他没想过,自己示好的如此明显,盛鸣瑶也半点不曾动容。
“弟子确有疑问。”盛鸣瑶俯身对玄宁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弟子礼,唯有低垂着的眉眼,泄露了她难以抑制的嘲讽。
早在之前,盛鸣瑶在医宗与丁芷兰学习一些基础医术时,就曾偶尔听她不经意地感慨时,露出过一些端倪。
盛鸣瑶本没放在心上,可与玄宁相处了几日,到是越发察觉出了不对。
“从那日擂台开始,弟子就想问了。”
“师尊,你究竟在透过我看谁?”
被戳破心思的玄宁眼睫一颤,心绪涌动,刹那间铺天盖地的威压再次冲着盛鸣瑶而来!
“——胡言乱语!”
体内汹涌着澎湃而混乱的灵力,可盛鸣瑶咬紧了牙关,任凭指甲刺破皮肉断裂在了掌心,仍旧固执又倔强站在原地,坚决不肯跪下。
几乎是在看见盛鸣瑶这幅情状的下一秒,玄宁便立即控制住了自己的威压。
哪怕是短暂一瞬,可也是化神期的威压。
也许是因为收势太快,玄宁头上的白玉发冠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裂痕,凌乱的长发如月光倾泻,玄宁眼神略有不自在,却也死活不愿低头。
他越是如此,盛鸣瑶反倒越是肯定。
盛鸣瑶喘着气,一只手撑在了身旁的桌上,喉咙中又涌起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只不过,如今的她已经可以熟练地压制了自己吐血的冲动。
感受到了玄宁在刹那间不自觉流露出的悔意,盛鸣瑶心中一动,抬起头对着玄宁扯起了嘴角。
“所以,师尊敢不敢为弟子解答这一困惑?”
短短一句话,刹那间勾起了玄宁最血腥不堪的回忆。
支离破碎的猩红色回忆与现实交织,玄宁终于难以忍受心中怒意,哑声低吼:“盛鸣瑶!”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他出鞘的剑声。
玄宁此时面色难堪极了,就连总是高高在上的身影都隐隐透着几分狼狈。
他右手持剑,剑意却迟迟没有落在盛鸣瑶的身上。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了一声惊呼。
——是去而复返的朝婉清。
其实早在盛鸣瑶开口时,朝婉清就已经步入洞府。
她出入玄宁的洞府向来随意,之前便听见声响,见两人对峙,一时也插不上话,只能傻愣愣地站在一边。
如今见玄宁被气成这样,朝婉清自觉得了空隙,当即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师妹,你怎么可以如此对师父说话!”
一边说着,朝婉清当即上前一步,不算太高的身量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了玄宁身前,鼓着腮帮子,义正言辞地指责盛鸣瑶。
“虽然我没听见师妹刚才和师父说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师妹都不该如此行事。”
朝婉清叹了口气,收起之前娇俏可人的小女儿情态,转而又换成了一幅知心大姐姐的温柔面孔,柔声安抚:“师父明明对我们这样好,别的弟子都羡慕极了,一个个恨不得也能投入师父的门下。可如今师妹你如此一意孤行,实在太伤人心了!”
这番颠倒黑白来得太快,简直是强行给自己加戏。
被打断了戏份的盛鸣瑶心中冷笑,转头望向朝婉清,扯起嘴角:“那师姐以为,应当如何?”
这一笑,竟有七分像玄宁。
然而朝婉清并未察觉异样,她见屋内两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由升起了几分窃喜。
“师妹若觉得师父教得不好,往后便由师姐来教导你,可好?”
盛鸣瑶挑了挑眉,也故作娇柔,嗲声嗲气地回复道:“不好。”
朝婉清脸上的笑意一僵,被盛鸣瑶这幅德行噎住,刚想转头与玄宁告状,去发现原本怒意勃发的玄宁,此时嘴角竟噙着一抹笑意。
——师父没有阻止盛鸣瑶欺辱我。
——这是不是意味着,如今盛鸣瑶已经能够取代我在师父心中的地位了?
朝婉清顿时如遭雷击,十指死死地扣着掌心,企图以疼痛来维持自己的清醒。
“说起来,真真昨日还与我说,想再与师妹较量一番。”
不知想起了什么,朝婉清缓缓开口,笑得很是娇憨,嗓音里不自觉地带着一股天真:“我本想替师妹拒绝,可想起当日师妹说的‘我是玄宁真人的弟子’,那等气魄实在令人心折,于是我便师妹应了下来,师妹不会怪我吧?”
太经典的套路了。
曾经的盛鸣瑶为了呈一时之气,无数次上当,然而如今,她同样假笑着开口:“我当然——”
“会怪你啦。”
满意地看到朝婉清的笑容变得僵硬,盛鸣瑶懒洋洋的嗤笑一声,瞬间冷下了脸,转身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没有出声的玄宁。
此时的玄宁早已敛去了之前勃发的怒意,又恢复了一贯清冷出尘、不问世事的模样。
“师尊觉得这件事要如何处理呢?”
单纯和朝婉清搬弄口舌有什么意思?不如将问题抛给玄宁解决。
说实在的,之前沈漓安问的问题,盛鸣瑶也很想知道答案。
不知不觉成为问题核心的玄宁停下了摩挲着万灵戒的手指,抬眸望向两人。
下一秒,玄宁忽而移到了盛鸣瑶身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了她的手腕上,探了探她的灵脉,微微皱眉。
“你恢复的太慢。”
饶是盛鸣瑶都被玄宁着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懵了一瞬,更别提一旁的朝婉清了。
从头至尾,她似乎都被排斥在了外面。
朝婉清心中顿觉委屈,咬住下唇,琉璃般剔透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楚楚可怜地望向了玄宁。
“你,”玄宁目光落在了朝婉清身上,“去回绝。”
清冽的嗓音回荡在洞府内,朝婉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眸。
“师父!弟子已经答应真真了!”
朝婉清出口的话语几乎可以算得上尖利,而玄宁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由于乐郁的关系,对朝婉清,他总是有更多宽容。
可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凭借这层关系,肆无忌惮地伤害玄宁如今看重的弟子。
如今盛鸣瑶对于玄宁的重要不说更胜于当时的乐郁,但起码是与乐郁持平的,可朝婉清不过是个附赠品。
在盛鸣瑶没出现时,玄宁自然对朝婉清格外宽容优待,可如今,盛鸣瑶出现了。
那么,朝婉清的地位必然会下降。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可惜,朝婉清并不明白。
或者,她并不愿去接受。
“师父!”朝婉清收起了刚才的尖利,又换成了一幅委屈落泪的模样,“婉清知错了。”
“若是惹得师父生气,连累师妹受苦,徒儿哪怕被人误解嘲笑,也要亲自去回绝了她。”
不错哦,还学会以退为进了。
盛鸣瑶心下给朝婉清的表演打了一个分期到账的一星好评。
然而,她面上半点没有显得洋洋得意,也未开口嘲讽,反而将目光再次轻飘飘地转到了玄宁身上。
有些时候,一言不发,更胜过千言万语。
正望着朝婉清的玄宁似有所觉,将目光收回,扫了一眼屋内景物,在视线掠过盛鸣瑶时,顿了顿,转身迈入了正前方的水幕,身影逐渐被水雾吞噬,徒留下一句话飘荡在原地——
“速去速回。”
盛鸣瑶终于没忍住,在看见朝婉清难以置信的神情后,放肆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