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鸣瑶甚至为自己之前心中淌过的那几分心软感到荒谬。
究竟是何种心肠,竟能凉薄至此!
“师尊……师父……”
盛鸣瑶刚恢复了神智就忍不住开口质问,她一手撑在冰凉的地面上,不过手掌心被粗粝的天青鎏金石磨得生疼,自管自地低笑出声,清脆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诡谲的沙哑。
“玄宁啊……这么久了,你究竟在透过我,看谁?”
玄宁倏地抬起头,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盛鸣瑶的脸上,又在触及她眼角愈发妖冶的魔纹时,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直接冷硬地将头别开。
——原来是魔化了。
玄宁来不及思考许多,只当盛鸣瑶仍是原先那个浅薄虚假的‘空壳’,又因为魔化的缘故,性情大变罢了。
恰逢此时,左侧水幕上隐隐显出了常云的身影,玄宁心知他来找自己,无非是因为入魔一事仍未解决,又恰好撞见盛鸣瑶此时魔化更甚,玄宁心中更为不耐。
“入魔者,无资格与我言谈。”
玄宁居高临下地看着盛鸣瑶,狭长的眼眸里尽是讥讽。
面前这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越是这么想着,玄宁心中的愤怒越是难以压抑。他先是想起了盛鸣瑶,后又不经意地思及乐郁,怒火几乎冲垮玄宁最后的理智,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盛鸣瑶,已经根本懒得再去细看她脸上的神色。
——不仅窥不见一丝乐郁的张扬不羁,就连往日里那个‘盛鸣瑶’脸上的神采飞扬都已不在。
“如此不堪……”言犹未尽,也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别人。
玄宁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冰雕雪塑般的容貌在这一刻冷淡到了极致。
临走前,玄宁行至水幕旁,也不知道想起了盛鸣瑶,侧过脸,厌恶至极地说道:“再给你七日,若是体内魔气仍未去除,我便将你亲手了断。”
语罢,玄宁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瘫在地上的盛鸣瑶,莹白色的锦衣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风,如它的主人一样无情地湮灭在了水幕之中。
……
兜兜转转,竟又是提前达成了上辈子的结局。
半躺在地上的盛鸣瑶仰起头,入目所及是有一片蒙蒙暗灰,忽而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
她被天道无形的手玩弄于股掌之中,拼尽全力从中逃出,却不想等待她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局面。
无一人在意,无一人关心。
眼前斑驳灯火摇曳,似乎能从中幻化出远方的风月繁华,可这盛鸣瑶来说仍是触不可及。
天地何其大?不过一牢笼。
那可笑的天道看似纵容地允许盛鸣瑶胡作非为,可却有一个看不见的屏障困着她,她可以放肆,可以跳脱,可以狂傲——
这一切都有天道设定的限度,但凡违背,便会施下惩罚。
比如现在,在纵容盛鸣瑶玩闹了两个时间点后,天道便将她局限于一方天地,迫使盛鸣瑶与游真真擂台,又阴差阳错地让她入了魔。
或许,‘盛鸣瑶’注定就是一个女配,活该被拿来与女主处处对比,最后死的不明不白。
或许,‘盛鸣瑶’注定会被人当成替身,任人摆布,而做一个乖巧的傀儡是她最好的选择。
或许,‘盛鸣瑶’不该反抗,而应该听话地做天道手中的提线木偶。
‘放弃吧…吾承诺予汝更好的结局…不必挣扎…吾自会安排…’
盛鸣瑶呆呆地坐在床上,总是流露着不羁疏狂之色的眼眸逐渐变得暗淡无光,远远看去,直让人觉得木讷僵硬极了。
这样享受着天道安排好的一切,时不时感恩一下天道的馈赠,也不失为一个轻松的选择。
毕竟,审时度势,顺其自然,这也都是人类的天性。
没什么不好的。
……
……
——好个鬼!
盛鸣瑶骤然抬头,如墨黑发在空中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极了她此时难辨的心情。
差一点、就差一点,又被天道那家伙蛊惑了!
盛鸣瑶毫不犹豫地在心中对天道骂出了毕生所学的脏话,紧接着又对屋顶比了一个中指。
——纵使注定身死道消又如何?
——这一次,我的结局,必由我自己选择!
☆、玄宁
早些年, 乐郁的陨落一事,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玄宁一路坦荡的修仙之路上, 最大的败笔。
唯一的徒弟的离经叛道,惹下的大祸, 这是其一。
其二,却是玄宁自己。
玄宁之所以那般喜欢乐郁,无非是因为对方脾性、天资,皆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可乐郁被妖族诱惑,轻易走上歧途,这无异于对玄宁造成了可怕的打击。
所以每每午夜梦回,心魔横生。
然而这一次, 盛鸣瑶能够拼着经脉寸断也要与魔气抗衡,又极其顺利地解决了渡过了“探魔”、“引魔”两个阶段,冥冥之中, 反而解开了玄宁多年的心结。
原来他们这样性格的人, 也不一定会走上通往悬崖峭壁的死路。
玄宁在盛鸣瑶身上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这是他教出来的弟子, 甚至可以凭借区区练气后期的修为对抗凝火魔气。
可玄宁不曾料到, 盛鸣瑶醒来后性情反复,最后竟是又变成了曾经那副骄横浅薄的模样。
在看到那双形状漂亮的桃花眼中不再泛着潋滟光芒,而是变得浅薄无知时, 玄宁呼吸一窒,化神期修为的仙人在这一刻,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盛鸣瑶。
或者说, 这不是玄宁喜欢的那个盛鸣瑶。
为何会这样?
在那一瞬间,玄宁茫然到如同一个垂髫孩童般手足无措。
为何要在给予了自己希望后,又当头棒喝,将最后的曙光都尽数熄灭?
若当日是这样浅薄蛮横的盛鸣瑶入了魔,玄宁不仅不会在正殿抛却了一切清高孤傲,甚至将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为她求情,恐怕直接一掌将盛鸣瑶置于死地。
为何如此?
玄宁从来习惯将自己的压抑于深海,可在这一刻,他多年的愤怒燃烧,而盛鸣瑶就是他最直观的发泄对象,处于失控的边缘的玄宁几乎要将她杀死。
‘杀死她…她不配当盛鸣瑶…’
玄宁差一点就遵从了心中意愿动了手,却偏偏停留在了最后一刻。
若是……盛鸣瑶还会回来呢?
若是这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有朝一日里,还会闪烁着那样动人的光芒呢?
抱着这样微弱的希望,玄宁纵使对如今这个浅薄无助的‘盛鸣瑶’厌恶至极,可总归没有选择将她交给常云。
名义上,他不准这个‘盛鸣瑶’离开洞府,可某些时候,玄宁比谁都要憎恶她,甚至巴不得‘盛鸣瑶’下一秒就在他眼前湮灭。
然而,当刚从惩戒堂中出来的玄宁感受到盛鸣瑶强行破除了洞府门口的禁制后,心猛地一沉。
这个禁制乃是玄宁为了‘盛鸣瑶’亲手设下,仅仅是一个小的障眼法,没有什么大的机关,可若是从中闯出,必将经历千般苦楚,浑身上下、五脏六腑都会如被不可计数的蝼蚁啃噬般,密密麻麻的疼痛——
若是原先的那个‘盛鸣瑶’绝不可能挨过这样的疼痛。
玄宁眼神微黯。
又或者,这个‘盛鸣瑶’要做什么?
……
……
‘天道所在,汝为何不愿顺应?’
‘盛鸣瑶!’
‘等此间事了,汝自可逍遥!’
耳旁的声音愈来愈清晰,也愈来愈急切。
可盛鸣瑶并不搭理,活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在出了玄宁的洞府后,她不顾身体的疼痛,一路奔跑至灵戈山山顶,发丝在风中肆意地飞舞,像极了盛鸣瑶此刻奔腾又放纵的心情。
分明是立于悬崖峭壁之上,可盛鸣瑶非但没有一丝害怕,心中只觉得畅快极了。
再往前一步,就会跌落万丈深渊。
可盛鸣瑶非但不怕,在望向身前昏暗阴森而不可见底的深渊时,心中还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感。
——这一次,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再由旁人替我选择!
苍茫天地,会有我容身之处吗?
盛鸣瑶试着扯了一下嘴角,一朵雪花飘落在了她的眼角,使得原本空洞僵硬的神色蓦地变得生动了起来。
就像是一朵干瘪得即将枯萎的花儿,骤然因一场雨而重新焕发了生机。
盛鸣瑶静静地站在悬崖边欣赏了片刻雪景,而后又侧过身,望向了来时的路。
她在等一个人。
不多时,盛鸣瑶等的人就到了。
身着白衣的仙人踏雪而来,好似冬日里灵戈山尖上那抹,雪痕几乎与飞扬的雪花混为一体,清冷缥缈得不似凡尘之物。
盛鸣瑶从玄宁洞府出来时,未曾掩盖她的踪迹,一是受限于灵力,二是懒得去遮掩。
不论为何,玄宁能这么快循着气息前来,盛鸣瑶并不惊讶。
“盛鸣瑶。”
飘飘摇摇的雪花打着旋儿地在空中飞舞,却无一朵落于玄宁的肩头。
连雪花都知道避讳绕道,可有些人却不懂。
盛鸣瑶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玄宁,静静地看着她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之前,盛鸣瑶与玄宁交谈时提及的某些话,并非全部是假。
在小小的盛鸣瑶被带走时,不过是一个无知孩童,她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出迎接一个全新的世界,甚至连那些对她扬起了善意笑容的陌生人都令这个小小的孩子感到惶恐。
唯有玄宁——他是盛鸣瑶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那个,就连隔壁村落里的豆腐西施都比不上她师父的一根头发丝。
这么好看的仙人,一定不会骗我。
幼小的盛鸣瑶全心全意地相信着这个师父。
在那时的盛鸣瑶眼中,“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奠定了她对修仙——乃至对大道的认知。
师父不是像神仙,而是神仙就该如师父一样。
可惜小孩子并不懂得表达自己的喜爱,尤其是在面对人的冷脸之时。于是盛鸣瑶下意识闹出了很多动静,企图博得玄宁的半分心神。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长成后的盛鸣瑶愈加习惯了用最蛮不讲理的姿态,来掩盖内心最深的惶然。
难道曾经的这个,就不是盛鸣瑶了吗?
骄横的、淡然的、会因为旁人言论暗自伤神的、敢于与苍天论道,眉宇之间尽是疏狂不羁的——
无论好坏,这些都是盛鸣瑶啊。
……
……
“盛鸣瑶。”
见面前人不答,玄宁真人又重复了一遍,他凝眸看着这个弟子,心中蓦地腾起了几分不自知的惶恐。
“别站在那儿。”
玄宁向来无悲无喜的声音变得紧绷,在目光触及到盛鸣瑶嘲讽的神色后,瞳孔一缩,蓦地沁出了点点欢喜。
在这飘雪时节,偏偏染上了点点红尘。
“我玄宁的徒弟,不可这般无用。”一时间,万般思绪齐齐涌上玄宁心头。
这是盛鸣瑶?
然而她脸上何至于有那般凄苦绝望,难得是自己错认了?
可无论如何——
玄宁僵硬地伸出手,对着站在悬崖峭壁边摇摇欲坠的徒弟轻声道:“回来。”
“为师在此,汝心中有何怨愤,尽可倾诉。”
见玄宁如此,盛鸣瑶忽而大笑,笑得眼角噙着泪花,盛鸣瑶随意地伸手拭去。
有何怨愤?
自己最大的怨愤不就是这个师尊带给她的吗?
“如今,玄宁真人倒真有几分为人师的模样了。”盛鸣瑶眉眼上扬,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意,“怨愤倒已被消磨殆尽,反倒有些许疑问,藏在心底很久了。”
“玄宁真人,你为何将我带入宗门后,又弃我于不顾?”
“快二十年了……玄宁,你可曾将我当作你的弟子般爱护过?”
眼前人锋利的目光几乎可刺穿世间的一切虚妄。
玄宁真人从未见过这样的盛鸣瑶,她比正殿那日还要锋芒毕露,夺目得好似漫天星辉。
“你说,那般浅薄骄横的人不是‘盛鸣瑶’。”盛鸣瑶嗤笑一声,回去了落在眼前的雪花,反问道,“究竟是谁给你的底气,去定义何为‘盛鸣瑶’?”
“不养不教、不闻不问,到头来,反倒振振有词地要求一个完美的‘盛鸣瑶’。”
无数往事裹挟着风雪涌入脑海,一桩一件,都曾让过去那个盛鸣瑶,在午夜时在黑暗中无声流泪。
盛鸣瑶嘴角勾起得弧度更大,语气讥诮嘲讽更甚:“玄宁,你做事之前,怎么从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雪还在飘落,玄宁的小指不自觉地蜷缩进了掌心。
——那上面似乎还留存着当日手指纠缠的余温。
“……此事过后再议。”
说这话时,玄宁并未放下伸在空中的手,如泠泠月色的眼眸紧紧地盯住了盛鸣瑶。
“你先回来。”
盛鸣瑶见他如此,笑得愈发放肆,飞扬的发丝有几缕顺着风雪飘到了她的眼前,遮住了些许视线,活似将时空分割成了并不均匀的几份。
若真能如此,到也挺好。
“若是早些年头,师尊肯这么对我说话,我一定自鸣得意极了,至多半天,般若仙府上下都会知道师尊对我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