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时间不长,没有学生作文,全是作诗,看起来也快。顾仪没一会儿就看了一多半,和谭县令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不甚满意。
这些诗作里,有的悯农,感慨农户一年辛苦化为乌有,有的怒蝗,痛斥蝗虫非人哉,更多的是赞扬谭县令爱民如子,宁安镇也必能安宁。虽辞藻或华丽或清新,中心主旨却无甚意趣,也不知是向来如此,还是到了县令的诗会上紧张拘束。
正慢悠悠点评着,忽有一差役进来通报:“有人揭了榜,自称有办法缓解宁安镇灾情,请老大人定夺!”
谭县令捋了捋:“可有说是什么办法?”
那差役道:“来人是县里兴隆酒楼的东家赵崇及其好友顾玉成,自称有办法将黄豆做成美食,非常饱腹。”
原来是卖豆花的那家,如此说来,他们酒楼的豆浆豆花岂不都是黄豆做的?若果真如此,那确是良方。黄豆耐旱好种,宁安镇也是种着不少当粗粮的。
谭县令想到豆花的美味,心头一喜:“既然如此,就请他们进来吧。”
差役领命而去。
谭县令又对顾仪等人道:“今日恰逢诗会,诸位就一起看看这办法是否可行。待将来考中做官,也要记得脚踏实地,一心为民。”
众人齐齐躬身:“谨记老父母教诲。”
这礼仪是夫子们特意教过的,做起来也行云流水,当中却有一个学子微微低头,掩饰震惊的神情。
正是顾明祖。
他在长松学堂时间不长,这次却凭着作诗的才华被选中参加诗会,刚还得了清泉居士两句点评,正是春风得意被人羡慕的时候,没想到居然听到了顾玉成的名字。
还是来给宁安镇献计献策的。
顾明祖一时间脑子转得飞快,无数念头纷至沓来。顾玉成不是当差吗怎么成了东家的好友?他为什么今天过来,是知道有诗会特意赶来,还是想当着县令的面给他难堪?
虽然二房分家时吃了点亏,但他当时不在家,根本怪不到他头上。又或者,顾玉成是想跟他拉关系?毕竟他是秀才了,而顾玉成只能去酒楼干活,连木匠都比不上……
要是顾玉成当众攀扯他可怎么办?
顾明祖正自担忧,有同窗看出他脸色不对,悄悄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顾兄可是身体不适?”
“有点腹痛,不碍事。”顾明祖摇摇头,趁机往后退去。
同窗以为他怕在谭县令面前失仪,干脆跟他换了位置,将顾明祖掩到长松书院的学子堆里。
恰在此时,揭榜而来的两人带着伙计和一堆东西,跟在差役后面,从拱门处缓缓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韭菜猪肉饺”的营养液x10和“aisling”的营养液x2~
美滋滋︿( ̄︶ ̄)︿
第21章 借力打力
顾玉成没来过县衙,本以为要等一会儿才能见到县令,未曾想直接就被带到了花园。
花园里还有乌泱泱的一群人,朝着他们行注目礼。
顾玉成抿了抿唇,和赵崇一起向县令见礼,随后就站到一旁安静候着。
“魁梧有力,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谭县令拍拍赵崇的肩膀,面露赞许。
赵家在清平县颇有地位,谭县令也见过赵老爷两次。赵老爷单名一个“平”字,虽生得瘦弱了点,蝗灾时也捐了米粮,是个大方人。
这会儿一看赵崇和其父肖似的五官,远超其父的体格,顺口就夸了一句。
赵崇受宠若惊,大声道:“大人谬赞了!您爱民如子,为宁安镇的灾情夜不能寐!小子前来,正是要为大人分忧解难!”
他也没来过县衙,猛地见了这么多人,手心都是汗,进门时差点顺拐。
幸好来之前跟顾兄弟一起对了对词儿,紧张之余还能想起一半,勉强答上了谭县令的话。
“你有什么办法?且说来听听。” 谭县令捋了捋胡子,命赵崇详细说说并演示一遍。
这下赵崇就不慌了,拉过顾玉成,道:“大人明鉴,这黄豆变豆花的方子是顾兄弟琢磨出来的,我家酒楼只是买了方子又加以改进。要说这办法,还是我顾兄弟最清楚,还请大人让他上前演示。”
他只在最开始新鲜了两天,实则怎么煮豆浆怎么点豆花都不是特别清楚,就不抢顾兄弟的功劳了。
反正全县城的人都去兴隆酒楼买豆浆豆花,这献策的功劳,还是牢靠的。
而且顾兄弟家境贫寒,要能在县令大人面前露脸,以后支撑门户也更有倚仗。
赵崇的心思并不如何深,谭县令一看便知,心中暗自赞许,又见顾玉成虽穿得一般,但人瘦瘦高高的,五官俊秀眸光沉静,对着父母官和满园陌生人也镇静自若,更是添了两分满意,命他细细说来。
顾玉成拱了拱手,道:“这法子说来简单,将黄豆在清水里泡一夜,胀大后和着水一起磨,就能磨出生豆浆。大人请看,这便是泡好的黄豆和刚磨出的豆浆。”
既决定来献方子,就要献得明明白白。来之前他就坚持从兴隆酒楼带了全套家当和半成品,要不是石磨太重不好搬,还能让县令亲手转两圈试试,来个眼见为实。
木桶里是膨胀的黄豆和雪白中带着豆腥气的浓浆,令人一看便知。
顾玉成如法炮制,又用剩余几个桶的东西讲解展示了怎么煮熟豆浆和点豆花,末了道:“一斤黄豆可出三斤豆花不止,若推广开来,必能让更多人填饱肚子,度过灾年。”
看着颤巍巍的豆花逐渐成型,想到黄豆的价格,谭县令面露笑意,赞道:“好,好!此法甚善。”又命差役给在场的人都盛一小碗豆花尝尝。
这赵崇和顾玉成二人,不但带了黄豆和豆浆,现场点了一大桶豆花,还带了两盆蘸料,分别是咸肉沫和腌菜,跟往日从兴隆酒楼买豆花时上面的蘸料一模一样。
这般细致周到,又讲得明明白白,可见确实是诚心献方的坦荡之人。
谭县令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又请顾仪先品尝:“这现做的仿佛滋味更好些。”
顾仪也不推辞,尝了一口道:“此物入口软滑,滋味鲜美,倒比一般粥饭更胜。”
酒楼的桶挺大,众人都分了一小碗,一时间满园都是豆花香气。
一群人分散开来,或站或坐,慢慢品尝,间或交谈夸赞,气氛颇为融洽。
顾玉成和赵崇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赵崇更是心绪起伏,暗道顾兄弟确是他的贵人。因为在顾玉成说出要把方子献出去的瞬间,他其实并不愿意,但顾玉成很快说服了他。
“这方子是大哥十两银子买来的,敢问现在有没有赚回本儿?”
赵崇心说何止回本儿,几十倍的银子都赚回来了。
“现在这方子,大哥可还保得住?”
家生子里面都出了贼,泄密不过早晚之间,假如父亲真的抬了平妻,怕是兴隆酒楼都难保住。
赵崇被带着这般一想,顿觉送出方子不过尔尔,丝毫不值得心疼,于是痛快从酒楼里搬了伙计和一应家什,浩浩荡荡往县衙而去。
来之前心头火热,见了县令才有些慌,幸好结果不错,哪怕没有奖励,也不至于惹恼县令大人。
就是不晓得父亲知道后,会不会恼怒他自作主张……
顾玉成不知道赵崇的想法,假如知道,一定会告诉他,现在想什么都晚了。
他故意弄出这么大阵仗,揭了榜带着一堆东西往县衙去,就是要告诉所有人,豆花方子是他们献出去的。
半路碰巧遇见李年出来买东西,顾玉成直接给了他半贯铜钱,让他转告李断肠今天把这事儿宣扬出去。
甭管偷浆水的小贼是哪一方的人,都要被打个措手不及,什么也来不及做。
谭县令钟意这方子也好,不中意也罢,处心积虑窃取方子的人,都将吃不到一口红利。
如果此事真的和赵家内斗有关,赵老爷怕是已经暴跳如雷了。
顾玉成微微垂眸,掩住嘴角一点残酷的笑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就必须还击!
即使没有足够的力量,也要借力打力,给藏在暗处的对手一个教训,至少能防止对方得寸进尺。
现在人事已尽,且听天命吧。
顾玉成默默想着,忽听得身旁一个声音道:“这黄豆粗鄙之物,没想到能有这般滋味,怪不得赵家大肆收购黄豆,真是一本万利啊。”
闻声看去,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学子,瘦长脸,穿着秀才衫,衣领绣着松纹。
莫非是长松学堂的人?顾玉成眉头微皱,道:“此言差矣,兴隆酒楼每日里只需黄豆一百多斤,不曾大肆收购。至于一本万利,诸位方才也看到了,这豆子要磨要煮,既费人力又费柴火,怎么可能一本万利?不过是薄利多销罢了。”
赵崇大声道:“顾兄弟说得对!”
瘦长脸动了动唇没说出什么,悄然败退。他对这黄白之事实在不熟悉!
一阵浓郁的檀香味儿飘来,瘦长脸身后穿着同样衣衫的人凑过来,故作疑惑:“如此妙方,怎的不见早献出来?”
顾玉成瞟了眼这人嘴边的白色豆花,平静道:“大约是宁安镇并没有遭遇蝗灾,不需要兴隆酒楼拿出安身立命的方子吧。反倒是这位兄台,不知可为宁安出钱出力?”
赵崇跟着看过来,目光炯炯,似要在人脸上穿个洞。
豆花嘴脸上一红,退后半步,哼哼着“不过商人尔”往后退去。
这俩人你退我退的,就看到了藏在树后的顾明祖,看他并没吃豆花,便委婉邀他一同“品鉴”。
顾明祖:“……”
别人不知道,顾明祖却很清楚两个同窗为什么发难。概因差役来通报的时候,谭县令和顾仪正好评价到他们长松学堂的诗作,还点评了他两句,马上就到这两人的诗作。
眼看露脸在即,却被活生生打断,两个同窗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干脆趁着现在无人注意,暗中挑衅,一旦把人问住,正可喧嚷开来,让赵崇二人丢个大脸。
没想到顾玉成这般巧舌如簧,不知道他看见自己了没有……
顾明祖眼神飘忽游移,然而还没等他想好说辞,顾玉成竟把头扭过去跟着个差役走了!
顾明祖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得脸色扭曲,连借口身体不适不能吃豆花都忘了说,只想端起顾家长孙的名头把顾玉成暴打一顿。
两个同窗不知他的苦衷,还以为他临战怯战故作大度,不肯与他们一起发难那商人,双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去找其他同窗。
顾明祖:他现在真觉得有点不适了……
.
另一边,顾玉成已跟着差役来到谭县令面前,垂手而立,思索着县令唤他所谓何事。
莫非是这豆花不合口味?还是要现场奖励?
说起来,谭县令着实生了一副清官的脸,清清瘦瘦的。这会儿他打量着顾玉成,也不显官威,反而相当和蔼:“你且说说,是如何想到了这黄豆磨豆花的法子?”
顾玉成放下心来,恭敬答道:“回大人,小子家中贫寒,又有一幼妹,为了让她吃点软滑食物,才琢磨出了这法子。”
谭县令又问道,“可曾读过书?”
“在镇上陆家学堂读过几年,四书五经都有学。”顾玉成声音略低,“今年父亲不幸过世,便退学回家了。”
谭县令旁边那宽袍大袖的文士忽然开口:“我看你行事颇有章法,想来读书也不差,就此弃学,岂不可惜?”
顾玉成道:“小子只是退学,并非弃学。待能支撑门户养活家人后,还要再读书的。读书使人明理,纵使不能考取功名为官一方,多读读也是好的。”
“说得好!”谭县令赞了句,又对顾仪道,“你二人都姓顾,虽无亲缘,这好读书的品性倒是一致。”
顾仪年轻时也曾浪荡过一段时日,饱受非议,后考中进士才一举翻身,现下见顾玉成年纪虽小,但进退有度,胸有丘壑,不禁起了考校之心,自己说一句,命他接上下句。
顾玉成心头一紧,极力淡定下来,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敢有一丝疏漏。
好在陆夫子学问虽不如何精深,但经义非常老练,原身跟着背了许多书,他又每日里温习背诵,一天也没落下,竟是顺顺当当答了出来。
顾仪越问越偏,很快就发现这少年功底扎实,但不够广博,书里的内容信手拈来,杂书就远远不足了。他游历四方,知道这是偏远地区学子的通病,没有好书好老师,学得再刻苦,也往往止步于秀才举人,很难再进一步。
稀奇的是这少年见识并不偏狭,反而颇有胸襟,偶然问到某句作何理解,也能言之有物地答出一二。
顾仪心中好奇,又问两句后忽然道:“蝗从西南至宁安,为祸难止,可吃否?”
顾玉成正答得认真,脱口而出:“自然吃得。”
此言一出,周边几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顾玉成。
顾仪将袖子一拂,冷声道:“佛家有言,前世因,今世果,三世因果,循环不失。你惹怒蝗神,不怕果报吗?”
第22章 当众拜师
空气突然安静。
顶着谭县令和顾仪两双精光内蕴的眼,顾玉成脊背都凉了一瞬。
这时代的人们,认为各种灾祸都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蝗灾也不例外。
从破坏性上讲,蝗灾甚至比水灾还可怕,翻看历代蝗灾的描述,经常能看到两个字“蔽日”。这种规模的蝗虫横扫而过,不但草木庄稼为之一空,连牛羊马驴身上的毛都能被啃食干净。
水来土掩,火来水灭,蝗灾却让人束手无策。因为它谐音“皇”,又被称为“蝗神”,老百姓不敢去杀,反而供奉蝗神,希望来年能平安。
前朝曾有大儒火烧蝗虫而食之,并说“此物若有灵,当食我”,然后活到了七十多岁寿终正寝。这件事给了灭蝗派极大的信心,本朝也曾燃火把灭蝗,效果显著。
都科学灭蝗了,怎的忽然又说起因果报应来?
这告示不是谭县令贴出来,号召全县有志之士献计献策,灭蝗虫保宁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