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我们也去吧。”
顾玉成不会跳舞,但他想让宋琢冰放松一下,观察一番记住基础动作后,就拉着她起身汇入人群,跟着众人一起踢腿晃胳膊。
待到明月悬空,银辉泻地,篝火旁的人渐渐稀少。有年长的悄悄离开去休息,看对眼的年轻男女则各自散开,在花树掩映下你侬我侬,喁喁私语。
顾玉成和宋琢冰坐到外圈,静静等着花开。
天公作美,月光下的白色花朵悄然盛开,微微卷起的花瓣如星子般散落在草地上,和星星点点的黄色月见草相映成趣,将此处妆点得如梦似幻。
朦胧的香气中,宋琢冰轻声叹道:“太美了。”
她生在京师,未曾去过远地,这些年只见过昙花一现,从没想到世上还能有成片花儿当面缓缓绽放的奇景,只觉美不胜收。
顾玉成在她旁边,重复着深深吸气再平静下来的步骤,终于趁宋琢冰不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宋琢冰:“?!”
直面宋琢冰惊讶中带着不解的目光,顾玉成俊脸发红,手上微微用了点力,郑重道:“琢冰,我、我心悦你。”
“自从第一次相见,我就、就非常喜欢你。我常常想,这也许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冥冥中把你送到我身边。你美丽、聪慧、善良、勇敢……”
他起初还有些结巴,说着说着终于流畅起来,非但将自己面对宋琢冰的欣赏喜悦和盘托出,甚至开始展望将来,“我现在只是个小小县令,没有什么钱财,但是我会努力赚钱升官,养家糊口。我想和你在一起,春天种花,秋天摘果,冬天围着火炉玩闹。我会用我的全部,照顾你、爱你、保护你。我们还可以生两个孩子,教他们读书识字、习武强身……”
宋琢冰从“?”到“!”再到“……”,等到顾玉成连未来孩儿的安排都冒出来,终于忍不住用没被捉住的那只手打了他一下,红着脸嗔道:“不许乱讲。”
哪个要跟你生孩子啊啊啊!和君哥平日多端庄自持的一个人啊!怎么这会儿什么话都往外秃噜……
顾玉成感觉自己手心在冒汗,但他不敢松手,怕一松手宋琢冰跑开,那就真的追不上了……干脆大着胆子用另一条胳膊揽住她,轻声道:“答应我,好不好?”
宋琢冰:“……”
宋琢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响在耳边,砰砰砰的,仿佛马上就要炸开。她想把那条发烫的胳膊推开,或者把自己藏进花丛里,再不济挡上脸,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又羞又窘,无所适从。
然而不可捉摸的力量却把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混杂着花香和草木气息的微风里,宋琢冰鼓足勇气抬头,深深望进那双含情的眸子,心说和君哥可真傻。
像他这样的人,哪个女孩子能不心动呢?
从前她是将军府唯一的女儿,纵使不爱女工爱习武,旁人当面说起来都是将门虎女、有乃父之风。但是她看得清楚,没有人真心喜欢她这样。
即使是爱她如命的父母,都会偶尔希望她能更有女孩样儿。
顾玉成不一样。
他是真的喜欢她本来的样子。
无论做什么,他都给予她真正的尊重和全然的平等,仿佛她生来就该如此,并不离经叛道,反而自然天成。
这种发自内心的认同和喜爱,在没有得到之前,是她做梦都没想过的。
然而一旦得到,那种前所未有的滋味,比小时候偷尝过的所有蜜糖都甜,叫人情不自禁沉沦其中。
这样一个人,正对她剖白心迹,毫无保留。
那只用力握着她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这一刻,重重顾虑化为乌有,一切患得患失尽数消失,宋琢冰满腔情意翻涌,眼眶发热,轻不可闻地道:“好。”
这一声又轻又快,若非顾玉成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几乎听不到。
他有心再问一遍,就见宋琢冰含羞低头,再不肯看他一眼。
这种时候煞风景的就是傻子,顾玉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狂喜,就着搭胳膊的姿势一把将宋琢冰抱住,在那柔软的发顶轻轻吻了吻,呢喃道:“琢冰,我好开心。”
清风吹拂,送来阵阵花香。不远处似乎有鸟兽经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二人谁也没有在意,相拥着享受此刻时光。
……
两丈开外的树丛后,宋六郎捏着个红红的苹果,脸色发青。
他常常独自跑开,并非为了玩乐消遣,而是为了和父兄联络。少年时他曾在军中训练,熟知暗号密语,自从收到铜陵县来的包裹,联系上父兄后,就时常在山中无人处做标记,与父亲互通消息。
初时父亲让他安静待命,不要走漏行踪,他就没告知七娘,只是耐心等待,顺便探探周围地形。
谁知十几天前,双方忽然失了联系,他刻下的标记许久无人回复。
宋六郎心里有点慌,不但成日寻摸,试图寻找父兄踪迹,进山后还趁机往苗人地盘走了走。
这一走就发现了惊喜。
原来是父亲拉起的队伍规模太大,被某些人盯上,只能暂时断了与他的联系,让他万一发现暗语后不要慌,按兵不动即可。
宋六郎照常将暗语毁去,心说头一次见在百年老树的树皮下刻字的。若非他迷了路无聊,从松鼠爪下抢板栗,不小心抠下来这块树皮,怕是再过十年都没人发现。
除了他,这世上应该没人能找到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叫什么?
这叫缘分啊!
怀揣着终于联络上父兄的隐秘欣喜,宋六郎如有神助一般,绕了两个岔路就看到了赶花节的篝火,披荆斩棘地往回赶。
今晚月色很好,他远远就看到妹妹和顾玉成坐在一处,不知在看什么。
宋六郎不知怎的心头不安,加快速度跃上缓坡,还没靠近就听到顾玉成在说什么“上天安排的缘分”。
宋六郎:“?!”
听了两句后,宋六郎整张脸都黑透了。
好哇,顾玉成这是趁他不在,哄骗他妹妹啊!
他非常想跳出去打爆顾玉成的脑袋,然而七娘显然吃这一套,他要此刻出去,妹妹岂不尴尬?
宋六郎心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挥着长刀说“必须赶紧打断否则妹妹就被人哄走了”,一个摇着扇子说“你现在出去就是把妹妹往外推她一生气能整年不理你”。
正自纠结恼恨之时,就见顾玉成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把他妹妹抱住了。
宋六郎:“!!!”
有些人表面上叫你宋大哥,实际上拿你当大舅哥,呵!
咔嚓一声,红红的苹果碎掉,迸出清甜的汁水。
宋六郎恶狠狠咬下一口,青面獠牙地从树后绕过去。
斜对角有条小溪,他得去清洗一下,假装没来过这边……
有点苦。
第80章 平王书吏
赶花节之后, 顾玉成心情极好,走路都有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他一边往京师写信, 告诉王婉贞自己找到了意中人, 准备携手相伴共度一生, 只待时机成熟就上门提亲, 求娶佳人。一边抽时间变着法儿做各种吃食,仿佛要将宋琢冰喂胖十斤。
宋琢冰不是扭捏之人, 说开后虽仍有些害羞,整体与顾玉成的相处却自然许多。无事可做的时候,也会陪着顾玉成在县衙遛弯散步, 偶尔对视一眼,透着彼此心照不宣的情意。
宋六郎冷眼旁观, 越发自闭。
平心而论, 顾玉成是个结亲的好对象。他年少俊美,才华横溢,还高中探花前途远大, 唯一能找到的缺点就是出身寒微, 家中人丁单薄,毫无助力。
但是这点对高门大户来说算不得什么, 许多疼爱女儿的人家, 都会选择把女儿低嫁,然后将女婿一家帮扶起来。
顾玉成平日不涉烟花柳巷,身家清白,琼林宴上面对玄鹤子刁难, 更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凭这般人品相貌,即使宋家没有被流放,他也是个上佳的夫婿人选,更别提眼下这般境况了。
最难得的,是顾玉成对宋琢冰一片真心,只要不是瞎子,就没法儿装看不见。
思索两日不得不承认这点后,宋六郎更加郁闷了。
他知道没什么好挑剔的,但就是不爽。偏他一个大男人,做不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事儿,又不能找顾玉成单挑,憋得额头都冒出两个火痘来,红得发亮,一碰就疼。
恰好厨娘来送冰粉,说是县太爷做好后特意冰镇过请他尝尝。
宋六郎毫不客气地接了,吩咐道:“再来两碗。”
他都被人当成大舅哥了,吃两碗冰粉怎么了?
非但要吃两碗,还要一碗加糖,一碗加辣,再留一碗看着!
同样心里不怎么爽快的,还有花野。
这位西苗女土司非常精明强干,县衙要求入籍教数数儿的时候她就发现顾玉成对百夷的态度稀松寻常,并不以蛮夷视之,于是动了和这位新县令搭上关系的念头。
天下最牢固的关系,除了父子就是姻亲。虽说县令任期只有三年,但黔源县地处偏远,没什么人愿意来,万一顾县令调不走又留下了呢?
特别是女儿花千被有惊无险地找回来后,偷偷下山瞧了顾玉成好几次,越看越是心动,连石溪都不怎么待见了。
花野合计过后,就邀了顾玉成参加赶花节。
她自会走路就开始在赶花节跳舞,多年下来深知氛围的重要性。月下看美人,花中觅芳踪,在这种特定的气氛里,五分的美人都能变成九分,最易成事。
若能促成顾县令和女儿的美事,西苗必定更上一层。即便不成,甚至让东苗的抢先,对苗寨来说也是好事儿。
怀着这样的心思,花野把赶花节布置得美轮美奂,花千更是打扮得光彩夺目。哪想到顾县令谁都没看见,满心满眼只有他身边的汉人姑娘。
看那光景,谁上去都是自讨没趣。
花千很是伤心了一回,好在生性开朗,第二天又到篝火旁跳得开心。
倒是花野颇感无奈,和族中老人商量起挑一部分孩子入籍进学之事。
他们苗人的孩子学东西,全靠口授心传,若非出现有极大智慧者,很容易一代不如一代。现在有这样的机会,什么都不做未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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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玉成在整个县衙推行了表格制,半月一清点,很快就发现宋六郎膳食用度出现变化。
他当然想不到是告白被发现了,只以为是天气转凉胃口变大的缘故,吩咐厨房多做些就略过此事,专心开源。
他现在可是要娶妻养家的人,将来再有了孩子,衣食住行哪处都是银钱,必须多挣才行。
作为县令,顾玉成俸禄不高,但有各种时节补贴,譬如冰敬炭敬、俸米布帛之类的,日常开销绰绰有余。
除此之外,他还指挥着谢东和范南试验出了好几种肥料,用到地里成果斐然。本着劝课农桑的职责,顾玉成将本地大户请来看过一次,然后从中选择了两家合作卖肥料。
他作为县令出方子,享半成红利,另外两家负责制作并售卖,第一年免税。
这种肥料其实很简单,就是沤肥,沤粪便、枯枝败叶和草木灰、草茎树叶占比不同的肥料,然后加以烧焖和晾晒。但是黔源县多丘陵,土质不怎么肥沃,庄稼人也没有使用肥料的概念,眼瞅着县衙田庄上的稻子就是比旁边地里的更绿更壮,还以为是县令有什么不传之秘。
现在知晓有肥田丰收的好东西,价格极为便宜,纷纷来买或挑着原料来换。
对于常年耕种且不施肥的土地来说,肥料的效果立竿见影。那两家大户跳出来合作,起初只是为了巴结县令,没想到真的薄利多销赚了钱,自家田地的收成也能多不少,喜得往县衙送了好几次礼。
顾玉成只收了两筐鸡蛋和两只鸡,其余贵重的都退回去了。
他是家中顶梁柱,未来还要努力升迁帮岳丈家回京,必须走可持续发展路线!
“上月结余六十八两四钱,下月要支出……”
此刻,顾玉成正端坐书房,对着何时傅交上来的县衙财政表沉思。
本朝官员不可经商,至少自己名下不能有商铺之类的,一旦发现肯定要被弹劾。他在黔源县没什么可用之人,更不能冒这种风险。
此路不通,莫非得继续写话本?
可是市面上仿品甚多,已经卖到黔源了,再修仙恐怕不行……
顾玉成正漫无边际地想着,房门忽然被敲响。起身一问,竟然是从平王府来了个书吏,说是从前在京师进学,与他有同窗之谊,因此路过黔源时特意前来拜访。
顾玉成:“……”
且不说他们师徒和平王府的那点恩怨,他一个清平县考出来的进士,满京师也没有同窗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顾玉成不敢大意,吩咐人先好生招待着,自己换了身衣服才去见那书吏。
“鄙人王晋,见过顾大人。”那书吏是个面貌普通的中年男人,清清瘦瘦的,颌下一点短须,被他捋了又捋,仿佛每个字都要斟酌再三,“王某在平王府上任书吏,今日路过黔源县,特来拜访大人。”
说罢将手中木盒放到桌上,“区区薄礼,还望大人笑纳。”
他对什么同窗只字不提,显然知道这借口太过生硬,说了徒增笑话,干脆就当自己是来送礼的。“久闻顾大人清正廉明,礼物也薄了些,希望不要嫌弃。”
“客气了。”顾玉成含笑谢过,请王晋喝茶。
他这会儿一头雾水,有心留下王晋套几句话,然而对方老于世故不说,送完礼连饭都不吃,直接告辞离开。
待人走后,顾玉成打开那木盒,发现里面是一块薄薄的桃形白玉,桃子和桃叶甚是粗糙,从品相到雕工,显然简陋至极,真可谓是“薄礼”了。
顾玉成忙找来宋琢冰和宋六郎共同参详,企图猜出背后隐喻。
“莫非是暗示你该去给他送礼了?”宋六郎摩挲着下巴,“西南一带的地方官上任,都会给平王送礼。听说前任黔源县令就是走了他的门路,才调到鱼米之乡的。”
宋琢冰举起那块玉对光查看,发现桃子中间还裂了条缝:“那人真的是平王府来的么?平王天潢贵胄,不可能用这么粗劣的东西,会不会是有人假冒来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