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成不好意思地道:“七娘身体不适要休息,我就从角门溜出来了。”
他是县令,县衙最高长官,想瞒过众人出个门还是简单的,且厨娘传话时手里还端着一砂锅红糖姜水,他就没好意思去探望,直接牵马走了。
宋六郎:“……”
好了,现在连宋琢冰怎么跑出来的也知道了,难怪她不肯露面。
事已至此,顾玉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长话短说把自己的打算讲了一遍。
他昨晚苦苦思量半宿,还是没有万全之策。放过汪雄当然不可能,但押送他进京受死,恐怕走不出西南就会被平王劫去,尔后放出来继续为害地方。
左思右想,只有提前宰了汪雄最合适,一来为民除害,二来反守为攻,平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选择了最理智的道路,甚至连万一事发不牵连他人的书信都预备好了,没想到千算万算,差点栽在自己身上。
“多亏六哥仗义出手,救我于两难之境。”顾玉成深深一礼,诚恳道,“知我者,六哥也。”
宋六郎:“……”
他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咽下“帮你出手的其实是七娘”这句话,生硬岔开话题:“现在人都死了,怎么办?”
这点顾玉成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道:“听闻山匪中出了个叫五青狼的,很是凶残,甚至把数家山匪都清理了,干脆让他们拦截囚车,将汪雄一并杀了吧。”
“陆三和贾壬喝的水里掺了迷药,我原想把他们仍在这里,既然六哥来了,不如把他们打晕,当做山匪动的手。”
宋六郎:心情复杂.jpg
其实这个五青狼,就是他们家的队伍……
他父亲从盲山道离开后,就四处收拢流民山匪,率领兄长们拉起一支队伍,到处打劫山匪。因为几个孩子的名字以五行为序,这队伍便唤作“五行狼”,只是当地人口音太重,传着传着就成了“五青狼”。
现在亲眼看到顾玉成把黑锅结结实实扣在五青狼身上,宋六郎动了好几次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想到妹妹的嘱托,他收起□□,配合顾玉成一起伪造现场,还给两个衙役各补了一手刀。
……
第二天一大早,陆三和贾壬连滚带爬地跑回县衙,哭诉人犯被劫杀。
顾玉成大惊失色:“可是悍匪五青狼?本官听闻,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劫富济贫杀人越货,在山中无恶不作!”
陆三和贾壬半夜醒来就发现他们躺在石头上,汪雄死在囚笼里,哪里见过什么山匪?但五青狼的名号他们都听过,山匪杀人当然比自己玩忽职守强,当即顺着顾玉成的话拼命点头,恨不得把五青狼怎么杀人他们怎么抵抗都细细说来。
顾玉成稍加询问,便命他们带路,领人把囚车和尸体拉回来,自己则返回书房,铺开笔墨,将昨夜写好的请罪奏章稍加修改,仔细誊抄到雪白的宣纸上。
巳时未到,他已将上奏朝廷的请罪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出,还捎带给平王写了封请罪公函,措辞客气,文辞雅正,末了请平王看在衙役不敌悍匪的份上,从轻发落。
反正丢的是个死刑犯,总不至于要旁人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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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竖子!”
布置典雅的房间里,平王世子杨茂连摔三个水晶杯,仍是怒火高涨。
汪雄是他千辛万苦为父亲寻来的帮手,眼看就要起大用,没想到女色上不检点,惹了众怒,被众苦主联合捉起来,上了万民请愿要求处斩。
杨茂不敢硬抗,但他早前就帮汪雄李代挑僵过一次,这次痛斥之后仍决定保下汪雄,大不了以后监视起来不让他外出便是。
恰逢父亲外出,他就遣了书吏去黔源县送信,只要顾玉成知情识趣,此事不过举手之劳。
没想到那顾玉成狗胆包天,一个小小县令,竟敢不把平王府放在眼中,汪雄才送过去不足十二个时辰就丢了命!
最可恨的是,顾玉成借口汪雄已死,请罪的时候将他尸首送还灵安县处理,大咧咧派了个驴车不遮不掩地就过来了。
汪雄在黔源县并未犯事,看热闹的百姓也就扔扔烂菜叶子,唾骂几声,到了灵安县城就不行了,非但苦主要报仇,乡民们也多有趁乱踢打的,等县衙的人慢腾腾过来接手,汪雄都已经不完整了!
杨茂越想越气,恨不得马上把顾玉成摘了乌纱大卸八块,然而他所能倚仗的只是平王府威势,藩王的权利说小不小,说大,却不能直接管到朝廷命官头上,最多弹劾打压,暗地里翻云覆雨。
顾玉成这次耍的一手阳谋,他竟挑不出错来。
一个偏远县城的衙役,被悍匪五青狼劫杀了死囚,能怪县令为官不力吗?要求对方“通力合作”的公函还是平王亲自签署的!
“我儿还在苦恼?”平王不知何时进来,对满地碎片视若无睹,只看着杨茂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须得谨记‘戒骄戒躁,制怒制痴’,不可为蝼蚁动怒。”
杨茂脸色一白,躬身道:“父亲教导得是。儿子只是咽不下——”
“罢了。”平王摆摆手,“昨天暗八飞鸽传书,没有看到汪雄踪影,本王就知道他活不成了。”
他当天傍晚回府,得知杨茂遣人送信,并不以为有什么疏漏。
左右顾玉成不过一县令,或放或押,他都有办法带走汪雄,黔源县百里之外的山上还有两拨人马,怎样都不会失手。
没想到对方不按常理出牌,刚出县城没多久便杀了汪雄,还忙不迭发函请罪。
这般干脆果断,恐怕那顾玉成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汪雄活命。
倒是他看走了眼。
杨茂小心给平王沏了杯茶,试探道:“父亲,眼下没了汪雄寻宝,可怎生是好?”
“本王已派人去汪家搜查,一件一件来吧。”平王端起茶盏润了润唇便放下,“五青狼有眉目了吗?”
杨茂刚恢复了血色的脸霎时白了白,嗫嚅道:“还没有,这股山匪甚是狡诈,占据地利神出鬼没,儿子想再增派人手,好一举擒拿。”
平王悠悠地看着自己早年立下的世子,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此事你不要管了,就让老二去办吧。你多盯着黔源那边。”
“姓宋的不识抬举,可他还有一双儿女,想必不舍得分别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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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源县衙
顾玉成盯着水盆里的东西,小心用木棍拨拉了一下。
令人窒息的臭味儿窜起来,他急忙将口鼻捂得更严实些,退开两步跑到窗边。
这是从汪雄身上搜出来的,足足六个薄片,被他藏在鞋底和头发里,若非宋六郎将人扒光了检查,很容易就会忽略。
被这么个穷凶极恶之徒小心藏起来的,应该是什么重要之物。本着这样的想法,哪怕这东西臭气熏天,顾玉成还是小心带了回来。
就是太臭了,又洗又泡了整整两天,味道还是如此惊人。
以至于顾玉成现在出去,都不敢靠近宋琢冰,怕她像宋六郎那样嫌弃跑开。
“有点分量,硬度一般,像岩石又不是,颜色也不一致……”顾玉成回到水盆边看了半晌,忽的站起身来。
他真是迷障了,水泡不出来,还可以火烧啊!
十八般武艺都试试,他就不信了,还能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第83章 静待时机
为了安全起见, 顾玉成将六个薄片分成三份,其中两份给了黔源县里唯二的两家铁匠, 最后一份留在县衙煅烧。
因为味道奇诡, 老实巴交的厨娘难得强硬了一回, 坚持不用厨房的灶火烧, 宁肯在花园通风处放个小炉子,隔一阵儿跑去看火。
宋六郎非常热心地买了燃烧时间长的好炭:“她再多跑几趟, 我连厨房的饭都不想吃了。”
顾玉成:“……”
薄片不大,煅烧起来也快,不过三五天的功夫, 顾玉成就拿到了铁匠送来的成品。
其中一家往外捶打杂质的时候,捶着捶着发现那薄片越来越小, 迫不得已把它们合二为一, 融了个小圆球。另一家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恰好手边有现成的铜水,就掺了点儿进去, 炼出一白一褐两根小铁棍。
顾玉成看过后问了几句, 然后将县衙烧出来的一块疙瘩给他们看。
二人颠了颠又凑近闻了闻,都说应该是铁, 但烧得不怎么干净, 更详细的看不出来。
顾玉成给了赏钱,命他们不可乱说,就将这些东西小心收起来,等到傍晚和宋家兄妹聚在花园亭子里, 商量应该怎么办。
宋琢冰做事仔细,拿了个秤银子的小秤,将盘子里的圆球、铁棍和黑疙瘩都称了重量,又用小铁棍削肉,发现它虽不甚锋利,但很坚硬,打磨一番用来削东西不成问题。
顾玉成不死心,找了孩童玩耍的铁弹珠和这三样对比,发现相差不大,至少密度差不太多。
“瞧你们俩麻烦的,看我。”宋六郎掏出块磁铁,得意洋洋往盘中一放,瞬间把铁疙瘩和圆球都吸了过来,两根小铁棍也颤颤巍巍地转了个方向。
顾玉成:“……”
宋琢冰:“……”
看来是铁无疑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平王力保的凶犯身上,能搜出六种不同类型的铁矿石,显然所图甚大。
那汪雄口口声声说什么大事,狂妄得要命,现在看来,他倒是没夸口。
三人隔着盘子对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心底发沉。
顾玉成尤甚。
他自来到这里,拼命读书作文,一刻不敢稍歇,过五关斩六将地在科举之路上拼杀,为的不过是带着家人过上好日子。不敢求大富大贵,至少平安富足,能庇护自家人。
结果先是从京师被贬到黔源,现在又无意间窥破藩王隐秘,就像忽然发现小池塘底下连通着一片海,海里头还波涛汹涌一样。
这一刻,顾玉成深深理解了□□的重要。他最多是个有一叶扁舟的普通人,为什么要遇到这种大风大浪?
好在他不是消极的人,告白成功后更是立下努力奋斗迎娶宋琢冰的目标,颓丧片刻便调整过来,温声道:“平王盘踞西南十几年,一直平静无事,想必不会冲动行事。我们早做打算,还有时间筹备一二。”
宋琢冰道:“和君哥说得对,如今只盼天子圣体安康,朝廷太平。”
宋六郎点头赞头:“平王府在灵安县与莽县之间,占地甚广,田庄都有万顷。虽然地势平整好耕种,却不利于用兵,有点动静马上四邻皆知,州府精兵快马可至,现在的确不需太过担忧。”
他和宋琢冰生于武将之家,深知朝廷无事才能四境平安,假如朝中动荡,如平王这类人就会浑水摸鱼甚至揭竿而起。他当初离京时深恨天子昏聩,如今却发自内心希望这位天子能多活两年。
毕竟杀汪雄这事儿见不得光,他们没有明面上的有力证据,连告发平王寻求朝中援助都做不到,只能静待时机。
三个年轻人无意间得知这等惊天秘密,虽互相鼓励劝解,到底是紧张的。从第二天开始,宋六郎就加大了对衙役的训练力度,还指挥他们分组对战。
最初训练的时候,没几个人乐意,现在练了一段时间好处显现出来,又有陆三贾壬这等被县令敲打过的,正欲寻机会表现,是以县衙上下对加训并无怨言,每日练得热火朝天。饭量跟着增大,帮厨都多雇了两个。
顾玉成则带着宋琢冰,跑了几次苗寨,谈合作养蚕及苗人孩子进学的事情。
他深知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奈何县衙人力严重不足,即使全县武装起来,也不能和筹谋多年的平王对抗,因此就把主意打到了苗人头上。
苗人时代居于此地,最是熟悉地形,人数众多且民风彪悍,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哪怕不能成为助力,至少也要避免腹背受敌的情况发生。
一方有心拉拢,另一方早有盘算,顾玉成在苗寨受到热烈欢迎,和两个土司一拍即合,很快定下各项细则。到了十月底农闲的时候,黔源县学堂中已经随处可见苗家小孩背着色彩鲜艳的书包进进出出,和汉人孩子打闹玩笑。
“和君哥,你对小孩子真有耐心。”宋琢冰不无佩服地道。
这段时间她和顾玉成跑前跑后地忙碌,很快发现顾玉成对小孩特别温和,甚至有种老母鸡护崽的焦虑感,唯恐他们受伤吃苦。她自己是家中幺女,从小备受哥哥们宠爱,但对小孩并无耐心,有时候看到侄子侄女们调皮捣蛋,还想躲远点儿。
顾玉成轻笑道:“我是故意的,先让你看看我对小孩子多好,将来才能放心养育我们的孩儿。”
宋琢冰:“……”
宋琢冰挥拳殴打了他两下,红着脸跑开,一晚上没搭理顾玉成。
第二天早上,顾玉成特意做了荷花糕,亲自过去赔礼,终于哄得宋琢冰眉开眼笑,俩人甜甜蜜蜜吃完糕点,再度忙碌起来。
“什么吵架?借口罢了,呵!”
宋六郎自觉冷眼无情,将顾玉成这点伎俩看得透透的,奈何自家妹妹乐在其中,他只好忍住,将满腔感情发挥到衙役身上,训练得越发尽心。
衙役们承受爱的训练之时,顾玉成趁着天气尚可,征发了来到黔源县之后的第一场徭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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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祥瑞四起
徭役是每个成年男子都要承担的义务, 必要的时候甚至妇女也要服徭役,通常分为杂役、兵役和力役。顾玉成这次征发的就是力役, 分批次安排成年男丁修缮城墙, 每批服役二十天。
对于这种找人无偿做苦力的行为, 顾玉成很不适应, 但他不能无端挑战整个徭役体系,跳出来给人发钱, 只好在减少工作时间的同时增加工作待遇,尽力把伙食水平提上去。
如此过了两天,顾玉成跑到城楼上视察, 意外发现众人都很满意,甚至背地里也夸个不停。
“我服役十几年了, 还是第一次吃上白面包子, 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