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那碗药是婆婆的心腹过去煎的……李纨垂下头,什么表情都不敢有,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王夫人怎么可能给儿子的药碗里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按照供奉的仙师所说,她命心腹煎完药,念了段祈愿康复的经文而已……她就是在求个安心而已。
只是刚刚露出劫后余生之色,且在侥幸之中含着点恼怒的儿子让她不能不多想……长子要是因此有点怨她,她实在是冤死了!亏她害怕儿媳妇年轻,身边的人还太嫩太毛躁,亲自开口要接手熬药这件事儿!
王夫人被自己的脑补气着了,走了几步又觉得十分无奈,只得拍拍儿媳妇的手背,叹了口气:她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却也不至于拿儿媳妇当仇敌,自己惹来无妄之灾把儿媳妇吓得差点厥过去,她多少有点内疚。
也就是荣府现在情况还不错,眼见着儿子就要挑大梁,王夫人内心阴暗归阴暗,却还不至于太扭曲。
却说王夫人和李纨走了,太医写下药方并仔细嘱咐过一番,拿了诊金便极有眼色地立即告辞,屋里一时之间只剩陆稹加贾珠贾琏这便宜祖孙三个,丫头小厮要么守在抱厦要么就在门外候着,陆稹才出言提点贾珠,“你媳妇儿年轻,又不是个泼辣的,你自己就得心明眼亮些。”
贾珠诚恳点头道:“祖母教训得是。”
陆稹又怕贾琏听不懂,毕竟贾琏时常一根筋,“宝玉生来不凡,老二家的难免有些打算,她身边的丫头婆子又捡着她爱听的撺掇她。我老婆子尚且听说过宝玉降生,宝玉他舅舅便步步高升呢。可是忘了宝玉是哪家的子孙?!如今宝玉如何不凡已经传得天下皆知,他将来做个才子也就罢了,仕途前程再不能指望。”
这再听不懂,贾琏还没呆到这个份儿上,“我听旁人说起都是当笑谈。”皇家也八成不会当真吧?宝玉都多大了?
陆稹问道:“哪家青年才俊会是旁人口中的谈资?”
贾琏捂了下脸,仿佛被点通任督二脉似的,片刻后他服气道,“是孙儿莽撞了。”
陆稹笑了笑,“不是你莽撞,”她故意长叹一声,“公爷去了,你们两个的父亲……你们总不好说他们的是非,只是咱们家的事儿人家寻常百姓士绅都能当乐子随意说嘴去,你且想想咱们家在旁人眼里是个什么位分什么牌面?”
老太太人老成精,贾珠并不意外,他只是为祖母今日的坦诚而惊讶了一下:不过联想到自己险些咽气……想必祖母刚刚那番话的意思就是祖父去了,长辈们不能支撑门户,荣府的将来还要靠他和琏二弟。刚刚祖母提点琏二弟又何尝不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一心只读书不管窗外事,甚至只会死记硬背不知人情长短的古板迂腐之人许是能中秀才,但想中举必定是才学才干都来的。
贾政弱冠之间就中举了,可谓贾家目前的第一才俊,他再谦虚也明白祖母指望他恢复荣府的风光。
陆稹猜得着贾珠的心思,尤其这个便宜孙儿此时毫不掩饰地迎着她的目光,“宝玉前程有限,我和你母亲多疼疼他也就罢了。”家业人脉全归你,将来也要靠珠哥儿你提携弟兄子侄,“不求别的,只求咱们家能在朝堂上再有立锥之地。”
这话一出口,贾琏都秒懂了:他父亲袭爵但毫无实权,除了逢年过节的祭祀盛典,父亲压根见不到陛下的面儿;二叔素来清高爱读书,可都快五十了,还是工部六品官……照祖母这意思,估计五品顶天了?
贾琏当然比贾珠更好懂,既然有教育便宜孙儿的机会,陆稹当然要把能说的一口气都说完,要不下次再有合适的说教机会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你二叔都快五十了。他要是四品京官,我又何必特特提醒你们。”她顺便讽刺一下隔壁宁府,“隔壁老的小的没个着调,还一心高乐,且等着吧。”
其实她这话不仅把宁府骂了,把荣府大多数人,比如贾赦贾政兄弟以及原主,都给捎上了,但贾珠和贾琏不觉得哪里有毛病。
贾珠也幽幽地叹了口气,顺便拍拍堂弟的肩膀,“少跟那边凑合了吧。”
听者有心,贾琏的脸当即就红了:隔壁珍大哥哥搞出来的新鲜玩意儿,他也应邀体尝过几次……现在想想,若是珍大哥哥的爷爷还在,两条腿都得给打折了……远大前程和一时享乐比起来,稍微像样点儿的男人都得坚定地选前者。
把那根百年老参留在贾珠这里,陆稹便扶着鸳鸯的手回去了。
贾珠还不能下床,只能用言语表达一下依依不舍,而另一个便宜孙儿贾琏则是一路把老太太送回了屋。
贾琏告退后,一直留心这边动静的探春笑盈盈地过来,行礼后小声问,“大哥哥大好了?”
陆稹随手布下隔音的法阵,揭晓答案,“活个五六十没问题。”
探春发布了委托,也准备好了酬金,但她真没天真到认为自己可以随意使唤眼前的仙子:仙子能送她重生,再出手改变一二关键人物的命运,比如她的珠大哥哥,那就尽够了。其他的,都得“事在人为”。
此时探春和迎春惜春两个姐妹,再加上异母哥哥宝玉,一起跟着祖母居住。纵然祖母正是仙子所幻化,她也觉得不适合让祖母开口把环哥儿带到跟前养育,所以想让环哥儿学点真本事——跟着姨娘,那阴阳怪气和满身小家子气学了个十成十,哪里像个国公府出身的少爷?得想法子让珠大哥哥看到再不管教庶弟,庶弟能给荣府丢个大人!
探春为了让弟弟学好,可不会不舍得,“得谋划着让环哥儿吃个大亏,不知道疼总不会悔改。在家再怎么受挤兑,总是衣食无忧的富贵公子,这可不成。”
陆稹道:“那你且去思量思量,需要我搭把手尽管来说。”
探春应下,之后一点礼数也不疏忽,正经行礼后缓步告退。
陆稹笑摸猫头,“难怪上辈子能做成跟‘海蚌公主’差不多的王妃。”
小黑“咪”了一声,“这个委托收入不高,所以我要提醒主人你,蚊子肉也是肉!”
这个时候贾琏刚刚成婚,秦可卿还不曾嫁给贾蓉,陆稹琢磨着一会儿就给即将登基的狗皇帝姜潍正送信儿。
至于甄士隐……陆稹算了算:好像还没死,那就加一条,别忘了托梦让家人父女团聚去。
多扯几句,之前几次委托,陆稹若是来得早了,英莲压根没丢,一家子和和美美别提多如意;来得晚了,甄士隐已然出家,是那种真看破红尘不问俗世的出家,挑明英莲也就是香菱的身份又如何?她一个呆萌且美貌的姑娘怎能“独善其身”?
只要让宝钗接手了薛家的管家大权,薛蟠的下场又注定不怎么样,那么香菱的日子都称得上滋润且没太多烦恼。
陆稹想了想干脆一起托梦:甄士隐倒还罢了,但狗皇帝姜潍正那边跟她已经做了好几次师徒,连着几世的数据忒多,一次灌输,姜潍正起码要病上些时日。
就当她这个做师父的心疼他吧。
却说陆稹赶在甄士隐出家之前托了个梦,甄士隐深信不疑,按照梦中指引,蹲守在一处人牙子老窝等了数日,果然等到了他那个眉心有颗胭脂痣的宝贝女儿!
甄士隐再落魄,日子总过得下去,同时他是位正经的举人老爷,一纸诉状告上去,官府并不好置若罔闻。
丢了女儿遭了灾,夫妻俩过得浑浑噩噩,然而找回了自己唯一的骨肉,甄士隐抱着瘦得不像样且见他只知道哭的女儿,心都要碎了,他立时起誓:我得振作,起码不能让妻女再受委屈。
于是三年后,甄士隐升任工部员外郎,刚好和贾政做了同僚,偏巧薛家有事求到了他跟前……甄士隐只得感叹: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飞鸟小天使的营养液。
周末愉快~~~~~~难得我周末能十点更新,自己居然有点感动怎么办。
第82章 探春之三
不提后话, 先说现在。
傍晚时分,偌大的荣府随着各房掌灯而逐渐热闹了起来:都已是初冬了,天黑得早。
下衙的贾政,下学的宝玉和贾环, 与本就在家中的贾赦贾琏, 以及邢王夫人并李纨凤姐儿还有一众女孩子们, 这时像是商量好的一样, 一起过来向老祖宗晨昏定省。
还不都是让贾珠闹的!
贾珠病愈大半,笃定身体撑得住,便要来祖母处请安, 家人几乎个个消息灵通, 人来得可不就那么齐?
甭管众人心中有什么小九九, 但弱冠之年便中举, 更得了岳父亲口夸奖“来日珠哥儿下场, 二甲进士总少不了”的贾珠, 的确是荣府公认的将来支柱和当家人。
这一点, 贾赦贾琏父子都相当认可, 而且贾珠素来大气,他发达了必会提拔家人, 总比王子腾这个外人要靠得住。
贾珠走了科举为官这条路, 爵位对他不仅没多大意义, 弄不好还会是拖累。
王夫人也不曾打过大房爵位的主意——暗自想一想兴许有, 但为了长子名声,她不会做这种蠢事。
屋子够轩敞,一大家子到齐也不觉拥挤, 陆稹拉上贾珠和探春,让便宜孙儿孙女一左一右地坐在自己身边, 两队儿子儿媳妇则坐在她左右下手的位子上。
陆稹扫视了一圈儿,拉着探春的手道,“前些日子珠哥儿那场病来得凶险。”
我说那日祖母怎么来得那样及时!
贾珠记得分明,当他只有进气没出气,他母亲和媳妇便已哭昏了头。母亲八成是心虚,于是手足无措。
猜着老太太的意思,他便要起身向庶妹和祖母道谢。
陆稹先摁住了贾珠,继续挑明,“你得谢谢你这个妹子,若不是她提醒我,你许是得再耽搁些时日。”
贾珠想起了那天之后他母亲先后打发到陪嫁庄子去的几个丫头婆子,对探春拱了拱手,诚恳道,“多谢妹妹。”
探春也连忙回礼。
救命之恩嘛,仙子和她可都当得起珠大哥哥这声谢。于是她就顺从本心,没再说什么客气话。
贾珠何等聪明?
见庶妹没有小心翼翼回上几句谦辞,而祖母更是笑眯眯地望着他这个妹妹,他就知道真得好生谢一谢妹妹,再多孝敬些祖母了。
然而兄妹投契,老太太乐见其成的模样,落在王夫人眼里,多少让她有些不自在。
不过也只是稍微不自在罢了,她正亏心着呢,为这点小事儿跟长子正经说上一回,这种蠢招儿她绝不会做。
邢夫人日常柠檬精上身,哪个孩子得脸她都不高兴,可余光扫到妯娌,她立时心情就好上了几分。
两个便宜儿媳妇的表现,陆稹只当乐子看:不夸张地说,贾珠一个人能收拾得了整个荣府,胳膊贾珍就算耍浑使阴招也照样不能奈何贾珠。
到了摆饭的时候,陆稹开口把“闲杂人等”赶走,饭后特地留下贾珠和探春:她要把宁府的破事儿给这兄妹俩交代一下。
救下贾珠的当晚,陆稹托梦,第二天姜潍正便已让心腹带走了秦可卿。发现预定的儿媳妇杳无音信,贾珍直到今天仍然保持沉默,只是一直没停了派人四处追查。
陆稹一开口就是,“你们有位给废太子做侧室的表姑奶奶,”这说的可不就是姜潍正的白月光,贾代化和贾代善的表妹,“宫变时生下一女,你们表姑奶奶临终托孤,把女儿托付给了你们宁府大爷爷。”
陆稹越说越多,贾珠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僵。而探春哪怕重活一次也是头一次听说这段隐秘旧事,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后来你们大爷爷没了,敬哥儿便也跟着去烧热灶六皇子,想着家里还有废太子的姑娘,到时候把这姑娘交出来总能苟命,横竖他就是不信他父亲让秦家养育的姑娘真是十皇子亲女。”
探春轻声道:“十皇子不是好说话的人!”她是专门说给珠大哥哥听的。
贾珠思量片刻方颔首道:“这么说来,敬大伯珍大哥许是都难善终,尽力保住蓉哥儿也就罢了。”
陆稹直白地嘱咐道:“你们都警醒些,尤其是珠哥儿看好你大伯和你老子,别让他们由着性子来。”
眼见着贾珠身体恢复,荣府的全部余荫几乎都在他身上,如今甚至宁府剩余不多的气运也分了个叉,大头在也在贾珠身上,小部分护着宁府的两株幼苗贾蓉和贾蔷。
贾珠和探春心事重重地告辞,陆稹又给女儿贾敏写了封家书:将今天转告兄妹俩的内容悉数记在信笺上,随信附赠调养身体的药材——陆稹亲自灌上一缕灵气的那种,找了个妥帖的家生子送到扬州去了。
三个月后贾珠彻底痊愈,跟以前一样回到国子监读书。他已经打定主意,十皇子登基开了恩科,就下场考进士去。
而贾敏那边也有了回信儿:在孙辈里原主最疼宝玉但最信任贾珠无疑,而在三个亲生子女之间,贾赦贾政加在一起,恐怕也比不上贾敏一个人在她心里的地位。
这个时候黛玉的幼弟也还活着,虽然一直病病歪歪的。
贾敏在回信里表示:跟丈夫商量过,新君登基时也差不多就是他们回京的日子。随后更向母亲报喜,送来的药材实在太好,煎了药喝下去,全家都受益无穷。
话说林海真心灰意冷也是在妻子跟着幼子一起去了之后,现在全家都吃着他岳母不知从来弄来的上好药材煎出的养身汤药,全家身体好转外人都能一眼自明,林海不说有什么雄心壮志,起码要为儿女铺好路压根无需赘言。
自家连着好几代都单传,林海如今对这一儿一女真是当成心尖尖儿一般爱重。
半年后,宁府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贾敬又因为服食“仙丹”而没了。
诚然,在陆稹经手的大多数委托里,贾敬都是不作死就不会死的典型,但这一次……他是果断地为了保护儿孙而自我了断,在得知儿子多次派人追寻秦可卿下落而不可得之后。
贾敬凭真本事考中的进士,可谓宁荣两府想要从勋贵人家转型为诗书传家的第一人。他不得不去官,且把爵位交给嫡长子,那是因为投机失败,赔上了自己的全部前程,即便如此他依旧是宁荣两府里不多的明白人之一。
却说侄子死了,不管死得光彩不光彩,贾母这位老封君于情于理都要到场。
陆稹依旧以贾珠和探春这一左一右两位“护法”给自己开道,见守在父亲棺木之前的贾珍正憔悴不已,且整个人时不时地犯迷糊,她就乐了:看来是从他老子那里知道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