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分多到分少,先分上的是屯里的劳动标兵模范,十分制他们能拿上满分,加起来的数字无比骇人,自然粮食与钱也分得越多。
旮沓屯怎么说也有上百口人,期间耽误的时间不少,但并没有人感到无趣,都削尖着脑袋往前排望。
而先拿到粮食的人家也没急着走,拖着口袋站到边上去,他们不光想知道自己家分得的粮食,还想知道别人家的概况,这事在没什么娱乐活动的乡下足够拿出去翻来覆去地说上一年。
陶湘听到一些三姑六婆在后头低声谈论着八卦,无非就是谁家的小子挣了不少工分,瞧着是个有能耐的,可以介绍给谁谁谁家姑娘,又譬如某家粮食分得多,是个家底殷实的大户……
诸如此类的家常话语里充斥着羡慕、笑讽,神游天外的陶湘自动屏蔽掉这些没有什么营养的话题,因此也就没发现还有其他角落正在评论着她和知青们。
“这城里来的姑娘就是好看精神噢,看那陶知青……”
“人家有钱着呢,供销社的常客,听我镇上的老表说,前些天还见到她买了不少吃食,也是舍得……”
“对了,你打听她做啥?怎么?想娶个知青回家做儿媳妇?”
“那哪能,城里来的知识分子怎么会肯留在我们屯子……”
……
好不容易旮沓屯里的人都分完,终于开始轮到知青。
只见大队长握着本册子,一板一眼地念道:“陶湘,九十三工分,五十四斤。”
听到大队长报出的工分数,陶湘吓了一跳,她正儿八经上工也没多久,工分怎么算也不会有这么多。
陶湘这样想着,便没第一时间上前领粮,只听得大队长继续下报道:“黄自如,七十六工分,四十四斤。”
很明显,黄自如比自己上的工多,被记的工分竟这样少,应该就是算错了吧。
陶湘刚想开口纠正,却听同侧的黄自如已经不满地嚷嚷起来:“这分乱记的吧!我每天上工才得七十六,陶湘还空躺了好多天呢,怎么她就有九十三!”
被这么一打岔,原本还算安静的场面顿时嘈杂起来。
工分是命,每个人都指望着工分活,如果里头有错,那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大队长闻言表情变得没变,只是略有些不耐烦地一摆手:“她参加抢收了!一天八个工分,三天三夜就是四十八个!”
所有参加抢收的人都会有额外的工分被分配,这跟秋收上工是一样的道理。
旮沓屯民至此不再发出质疑,反而对陶湘言语间多有惊奇称赞,毕竟知青里除了两个男知青,也就她一个女知青下地帮了忙。
众目睽睽之下,陶湘受宠若惊地领到了自己的那份口粮,五十四斤红薯瓜。
而其他知青除了男同志上了六七十斤,别的女同胞更是少,四十来斤打底的样子,别说吃到来年春耕,就连吃到年底都悬,更别提有钱分了。
但目前并没有人关心知青们艰难的处境,眼下年景不好,旮沓屯能吃饱的只有人口最多的几家,好些还挣扎在饥饱线上,哪有心力去管别家的事。
等粮食全部分发完毕,见没什么热闹可看,场上的人很快推着自家的粮食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储藏去了。
陶湘自然是跟着陈阿婆与果果走的,陈家有一个老旧的独轮车,左右两边各安着一个盛满红薯的大苗篮,推起来虽吱嘎作响让人害怕散架,但着实省力不少。
路上还遇见了同路的顾同志,对方轻轻松松扛着两大袋红薯,步履轻松极了,犹有余力的样子。
见男人垂眸望过来,陶湘弯着唇角对他笑了笑,笑意带着刻意的疏离,与对待别人时的一样。
很快一人进院中,一人过墙角,外人看来完全陌生无言的两道背影。
没高兴去想别的,按照老规矩,陶湘把自己的五十来斤红薯信任地交给了陈阿婆处理。
不过之前用粮票换的那三十斤荞麦她却没有交予,而是全部藏在了自己的空间。
年岁忽然变得贫瘠艰苦,旮沓屯连正经麦粮都没有了,只能用口感不好的白心红薯糊弄成村里人的口粮,粮食危机四个大字在陶湘的心头发出警告。
从现在开始积攒粮食总是没有错的,她想。
比起敏感多思的陶湘,陈阿婆虽然也焦虑,但程度就要轻上许多。
乡下人都是从六零年初节粮度荒活过来的,野菜挖过,观音土吃过,这年头再怎么坏,如今半数粮食总归是捏在手里的,熬到开年就好了。
然而比起陶湘陈阿婆,或是旮沓屯的其他户人家,集体住在知青宿舍的女知青们才是最最着急的。
三个女流之辈,粮食却只有一点点,压根不够吃。
更主要的是,她们与一起吃饭的原住民人家闹翻了,以后得自己开锅做饭,境况变得更加尴尬不说,还得罪了不少人。
之所以闹翻,是因为那户人家后期每天只给她们喝清汤寡粥配野菜窝头,滋味不好也就罢了,还吃不饱肚子。
由黄自如带头觉得人家克扣了口粮,由此闹了一波便散伙了,可之后再想找别的人家合厨却屡屡被拒。
“所以你们找我是为了?”陶湘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女知青,忽然感觉麻烦找上了门。
自认与陶湘关系到位的某位女知青直接开口说道:“我们看你借住的这户人家蛮好,要不你去跟阿婆说说,让我们也跟着你们一起吃呗?”
另一位女知青则更加直接:“我们把粮食都带来了。”
她用手一指,旁边地上是三个矮墩麻袋,排了一排,显然黄自如也在里面。
“……”不方便。
陶湘见状不着痕迹地微蹙着眉头:“可是你们这些粮食并不能吃多久啊?到时候不还得散……”
“你们怕是不知道,我们这做饭都是要称的,你多少我多少算得仔仔细细,吃不了少也吃不了多……”陶湘越说越偏,索性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是我说,你们还不如自己去采点野菜煮着吃划算些,知青宿舍的锅炉不是都起好了吗?”
这么多日,陶湘在女知青们面前还是挺有话语权的,只见她们听了,纷纷都有些踌躇。
但黄自如却心神清明,她冷哼一声:“你还不是不想我们跟你一起吃?算了,我们自己去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陶湘反问道。
就在双方僵持着的时候,远远的走过来一群婆婶,直往四合院里来了,像是来找陈阿婆话家常的。
陈阿婆虽然性子孤僻,但心好,因此在屯子里人缘不错,眼下农闲,便会有人来与她叙叙话。
“呦,知青小姐们这是来做什么?”有婆婶问道。
小姐一词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什么好话,被人说出口的时候总会有些反讽的意味。
黄自如气红了脸,又自持城里人身份,不肯与乡下人一般计较,当下一把拿了自己的口粮,转身就走。
剩下的两个女知青彼此互看了一眼,也没有多说话,拎着各自的麻袋也离开了。
在他们走后,有个嫂子吐了口唾沫,她就是之前被寄住那户人家的媳妇,姿态间对几位女知青多有愤懑的模样。
一见她这个样子就是有事,其他人连忙追问起来,表情透露着兴奋。
“都是些城里来的懒烂货。”那个嫂子也是憋得狠了,当即痛痛快快吐露出来。
“她们还当我们扣了她们粮食呢,呵,也不看自己当初拿来的是多少!就那么三小口袋粮食,够她们吃上这么久的吗?我还没问她们要我家贴进去的红薯钱呢!”
“吃过饭也不知帮衬下收拾个碗筷,我都不要她们洗碗,就能吃好饭抹嘴就走,简直是走资派小姐……”
陶湘在旁边听得讪讪,别的不说,她在陈家其实也不会洗碗,只偶尔端个菜拿副碗筷,说起来她与黄自如等流并无差。
但没想到陈阿婆竟也为她说了话:“我家陶知青还是蛮好的,性子和顺,人也大方,粮食什么都交给我管,她吃什么,我们吃什么……”
陈阿婆说得笼统,但周围的婆嫂婶子哪个不是人精,都听出了里头的意思,羡慕夸赞不已。
接下来的,陶湘就没再听了,听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第十六章
秋收并不意味着一年劳作的结束,等公地里收获上来的荞麦杆子都晒得枯干,新的忙碌又摆在眼前。
种植过冬菜、给地里沤肥、收集柴火……桩桩件件都是顶重要的事,大家需要为过冬做起准备。
屯里其实每年冬天都有饿死冻死的人,前些年饥荒的时候死得还要多,因此只要还有一口气,旮沓屯里所有人都像蚂蚁般辛勤积囤着生活物资。
每当这个时候就体现了人多力量大的好处,一些人口多的门户,几件事情可以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人口少的人家就吃了亏,能忙到陀螺转。
更像是知青,或者说游离群众外的三位女知青,做这些事情怕是只有哭的份。
上回与陶湘不欢而散后,三人退回了知青宿舍,好些天没怎么出来露脸,更别说出来干活,不知道又在里头捣鼓什么鬼。
这些都是陶湘从往来的三姑六婆那听来的,托陈阿婆的福,如今陶湘也打入了本地婆婶的圈子,且融入得还挺融洽,知晓了好些屯子里的秘事。
大多都是叔媳扒灰、兄弟阋墙等污糟事,当然也有一些确实重要的信息,比如山尾废弃的煤场经过一场大雨后,露出了一些琐碎的煤石,好些人偷偷捡去卖。
这个消息听得陶湘心头一动,她没有煤卡,正愁没法子去买煤。
小隔间靠门的墙壁角落放了一只崭新的铁皮煤炉,它是被老师傅前两天刚做好送过来的,对方拿了钱和白米千恩万谢地走了,陶湘却反过来还要谢谢他。
这个煤炉同陶家的那种笨重家庭煤球炉子并不一样,依照陶湘的要求,比较秀气小巧,外形像是只铁皮桶,但却内有乾坤。
里头用上好的黄土捏了泥搪胚子,外头裹着一层被打磨得鲜亮的铁皮,底下还有一个小洞可以推送易燃物点火,无论是煤球、柴火,还是时新流行起来的蜂窝煤都可以烧。
陶湘曾用木柴试过几次,效果确实不错,只是枝木燃烧得太快,俨然不及煤块经用。
有了买煤的思路,陶湘也不再烦恼,而是一边忙活种青白萝卜过冬菜,一边开始寻找去接触卖煤人的机会。
知青还没被分自留地,陶湘帮忙种的是陈家的地,离得公田不远,边上是山,再过去一些就是他们第一次上工开垦的荒田。
这个时节,屯民大都在自家的地头上忙活种菜,给公田沤肥的主力军就成为了屯子里被下放来的臭老九们,包括养殖房里的顾老先生与垦荒的顾同志。
与粪便打交道的都不是什么体面的活计,恶臭、污秽如影随形,现在还不算太冷,空旷的田里就已经臭不可闻了,每每劳作都需要屏息。
也就是这期间,陶湘第一次见到了顾同志的外祖父顾老。
顾老给陶湘的第一个印象,便是这是一位身体不好却相当有学识气质的老人,哪怕因挑着两只沉重粪桶的他背脊微微佝偻着,但看起来就是与本地屯民们不太一样。
眼看着对方慢慢走近了,准备越过陈家的地去到公田里,陶湘忙不迭埋下头继续挖掘着土坑埋种子。
盯着人看未免不太礼貌,尤其当下这种一身清风傲骨的知识分子,自尊心总要强上一些,陶湘心不在焉地想着。
但万万没想到,本应越过她离开的顾老却在她身边的小路上停了一停。
陶湘难掩好奇地偷偷抬头去看,只见老人家原本还带着苦气的褶皱面容在她望过去的时候,忽然对着她绽了个笑,还挤眉弄眼做了个小小鬼脸,实在是与陶湘想象中严谨的老学者形象反差极大。
顾老没有做过多停留,在边上的陈阿婆望过来之前就很快离开了,但陶湘看着老人的背影却忍不住弯了唇角,嘴边笑盈盈的。
很快,跟在顾老后面的顾同志也同样挑着桶出现了。
不同于顾老的性子洒脱,男人不苟言笑极了,眸子里满是清冷,哪怕此时做着最脏污的事情,也像个清贵的世家公子。
陶湘迅速收回了笑,像只鹌鹑似的挪转了个身子。
顾景恩垂下眼眸暼了眼陶湘毛茸茸的头顶,直到两人错身而交,那犹如实质的视线才落幕而去。
陶湘有些丧气逃避地抿了抿唇,随即想起,现在最主要的是如何安全舒适地度过冬天。
趁着屯里忙活得如火如荼,陶湘抽空去了镇上几次,只是哪里都找不到那些卖煤人的影,或许有,只是她没门路见到。
眼看时间过去了不少,事情却一点进度都没有,陶湘咬咬牙,收拾了空间,决定亲自去山尾那边看一看。
将空间里的东西除了贵重物品与部分食物,其他都取出藏在床尾,陶湘背着自己的那只箩筐出门了。
“就在外头逛逛,别进深山里,有狼!”清晨正坐在院子里劈柴的陈阿婆关照道,她的旁边是高高堆起的堂木。
像是吃过冰天雪月的苦,这些都是她这段日子和果果祖孙两个拼了命从山上弄回来的,陶湘偶尔也帮衬着扛回来几根,但仍是不够。
北地的冬天素来漫长得很,取暖做饭用的柴火与食物自然越多越好,因此陈阿婆也就没阻止陶湘进山。
当然她也没想到陶湘会去那么远的地方,不然必定是要拦着的。
“哎,好。”陶湘一口答应,“阿婆,中午我就不回来吃饭了,晚上可能也会晚些回来,你跟果果先吃……”
其实她也没有准备进山,她的目标是沿山脚去到山尾。
陶湘曾探听过山尾煤场的位置,离旮沓屯不算远,大十来里地的样子,大概就四五个从旮沓屯去镇上的距离。
不过山路比陶湘想象中的难走多了,等她背着箩筐一行脚印一把汗地来到煤场,已经是中午时分,她整整走了快四个小时,好在终于走到。
废弃的煤场里确实如那些婆婶所说有人在捡煤石,但是捡的人一点都不多,就几个小孩拎着个篮子跑东跑西在捡。
至于所谓煤矿石也不是陶湘所想象的那种黑色晶体燃物成品,而是一种泛着黑灰的石矿,硬邦邦就像个石头,根本不能拿来直接烧。
都是吃了没常识的苦,是陶湘自己想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