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到过年越像是晚晴,一下子变得昏暗落寞下来,人来人往的街头仿佛披上了旧时日的滤镜。
陶湘裹紧了身上的毛料袄子,拎着自己的箩筐,疾步走进了这旧相片的场景中。
她去邮局借了纸笔临时写好信件加急寄出后,又来到供销社采买,供销社里依旧还是一片繁忙景象,比起以往有过之无不及。
办好事情的陶湘人逢喜事精神爽,逮着空子就往里头柜台边上挤,不拘什么临时供应的咸鱼、鸭蛋,或是油盐、炮仗,只要是她有相应票证的,都买了丢进筐里,等着回去给陈阿婆料理。
不一会儿,她手中腊月里新发的机动票就花了个七七八八,也就是县城供销社的规模大,货品的种类与数量也多,不然陶湘还真买不到这么全。
与其相比,远在千里之外的陶家叔婶过得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
夫妻俩双双下岗,家里的事一团糟乱,名声不好的他们地位在火柴厂家属区里也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日子过得拮据不说,还要承受别人愈发异样的目光与风言风语。
眼下1966年末,南方罕见地竟比北方先开始下雪。
陶湘这边才刚雪花飞扬,南方的火柴厂家属区已经积满了没过脚面的厚雪,行人踩过,“吱嘎”作响。
陶家夫妻俩工作断档了几个月,连火柴厂往日里常发的年礼也没分到,为了节省粮食,顿顿都只能煮些薄粥吃下,没有收入的城里人一时过得连乡下人都不如。
没有源源不断的工资维持生活,两人全靠以往的积蓄撑着,勉强维持家中的体面,只是驴粪蛋子表面光,仅有他俩才知道家里到底什么境况,短时间内饿不死,坐吃山空也维持不了多久生计的现状。
寒风穿过筒子楼里的每一个角落,陶家婶婶用围巾裹着面容在屋外避风口生炉子,她特意提前了时间做饭,就为了能赶在厂里大部队下班回家属区前做好端回屋里,顺便等外出找活做的丈夫回来。
充作燃料的木柴烧起来废烟浓重,直往鼻腔里冲,呛得人想掉眼泪,滋味很不好受。
三个孩子分出去以后,煤卡上的煤量按人口减半供应,为了顺利过冬,陶家的煤炭用量必须精打细算,就这些柴火还是靠夫妻俩夜半时冒着被巡安抓的风险去郊外偷砍的,真是想想就觉得心里苦,偏偏以后的日子还没什么盼头。
锅里的杂食还没有完全煮熟,家属楼外忽然传来大队人马嬉笑临近的声音,下工的铃还没打,俨然是火柴厂提早放工了。
怕给别人看见笑话,要面子的陶家婶婶抹了把不知什么时候洇湿的眼角,顾不得还在燃烧得正旺的煤炉,将炉子与上头的锅一手一个拎起就急匆匆往屋子里躲。
可她实在低估了铁锅的重量,单只手根本无法将它的耳把牢握,沉得几欲翻倒。
急里忙慌的陶家婶婶心疼锅里稀薄的粥水,今时不同往日,这可是一整顿的嚼用,若是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她硬是咬着牙将滚烫的锅边用手掌去撑,另一只手则放下煤炉来接,短短一瞬的时间里,灼烧感席卷了陶家婶婶的四肢百骸,空气里仿佛都能嗅到焦肉的气味,作为患处的手也变得不再像是自己的,毫无感觉。
痛必然是极痛的,陶家婶婶的眼泪当场就落下了,流在消瘦了不少露出柴骨的脸上,隐进旧围巾里,但她还是忍耐着将炉子与锅都搬进了家里。
大门一关,陶家婶婶忙着找水泡手,屋里杂乱的物什绊倒了一地。
那厢诚心爱凑热闹的人却在外头敲起门,带来了一个对于陶家来说堪称没顶之灾的消息,陶家叔叔在外头被小红卫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唉我最近三次元生活工作一团乱麻,又忙着办离职重新找工作的事……
对不起了等文的小崽崽们,养肥再看吧,本文不会坑哒!
祝大家万事如意,一切顺利!
第三十八章
雪粒一颗一颗积攒在人的头顶, 天空素灰发黑,层层叠叠厚重的云系压下来,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鼻尖冻红的陶湘一双水眸雾蒙蒙的, 从供销社出来后,满载着货品的箩筐被她背到了肩上, 两串大红鞭炮从鼓沉的筐口露出段段鲜艳,底下拢着许多小孩子玩的炸炮。
除此之外, 还多了两盏柜台新出的红灯笼竹扎纸皮, 回去挂在屋檐下瞧着也好看,意喻平安吉祥。
初来乍到, 见别人都在买这红澄澄的喜庆之物,陶湘便以为是极好的东西,想着多买总不会有错,索性一举都买了下来。
作为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春节,已然明白自己回不去的陶湘决定好好度过。
于是在买好供销社的东西后, 陶湘又掏了口袋里剩下的粮票与零钱,包圆了国营饭店里卖剩下的早食面点。
那些馒头花卷装了两个布面袋子, 被她硬压进箩筐里, 这下是真再装不下其他东西了。
从旮沓屯来一趟县城不容易,总让老汉送也不现实, 屯里人还是习惯去镇上得多,陶湘便一口气买上些许备着。
国营食堂做起东西来用料就是足得很,现在天冷,搁上几天也放得住, 哪怕难免会变得冷硬,切成片煎着烤着煮着吃都行,总比自己现做要方便些。
陶湘嘴中地叼着一只大肉包边吃边往县城里的医院走去,肩上的大背篓沉甸甸的,满是收获的喜悦,不过也不需要再买什么了,还剩下顾老恳求她带的药水瓶子,等问医院里头要上几个就可以启程回旮沓屯。
然而这玻璃制得的盐水瓶子却并不是那么好讨的,陶湘没有关系,医院里的人根本不给她。
“同志,我是出钱买,都不行么?”微皱起眉的陶湘疑惑地问道。
却遭对方一口拒绝:“不行!”
临近过年,医院里门户冷清,陶湘这边发生的事很快引得边上几个诊室里的医生护士出来围观。
大家笑着,这年头医院里像空药水瓶这样可供保暖的紧俏货,私下里他们内部员工都抢着要,一早就分完了,哪里会有多余的轮到外人,况且这类瓶子都要被回收,本就是稀罕得不能再稀罕。
再说换瓶子的三瓜两枣铜板,大部分人谁也不会缺,吃着医院公家的饭,犯不着为挣那俩钱费工夫。
得知这些的陶湘一时犯了难,顾老还在等着她带玻璃瓶回去,这要是没办好,心里总归觉得有些落脸。
见在医院换药水玻璃瓶无望,陶湘也不久留,出了门站在一旁角落里躲雪,心里则琢磨着或许可以找那些有瓶子的医护私下里换几个,总会有生活不宽裕的,又或者去找那些小诊所……
一个两个都是办法,就在陶湘思索哪个更好些的时候,一对陌生却熟悉的男女身影从边上的小巷子里快步走出,匆匆往城郊去了。
神色匆忙的他们并没有发现陶湘,但陶湘却一眼就认出了两人中的女人,正是之前拐带三个女知青走的张凤娥。
原来前几天被黄自如撞见以后,他们并没有立刻离开县城,而是出于不知什么原因,依旧留在这里,也是胆大。
陶湘可还记着月前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的命都差点丢在山间坑道中,当下也顾不得顾老的托付,一把将袄领竖起遮住脸,埋头跟了上去。
夫妻俩走得很快,背着重物的陶湘勉勉强强能够跟上,身后箩筐一时找不到地方存放,变得碍事至极,好在那对夫妻没多久就停在了郊外一个土制房屋院子中。
这个院子着实有些小,像是被荒弃了一般,边角上的屋廊塌了大半,若不是远远见那两人走入,真叫人难以置信这里头还住着人。
四周都是空旷的野地,陶湘无法靠近,只好躲在临近的大树后偷偷打量,等着记住方位地点就去喊公安过来捉捕。
这种拐子一看就是老手,身上背着的案子不会少,多少可以敲打出来些什么,起码女知青们就是鲜活的一例。
陶湘快速地记住了房子的外貌,刚准备返身去寻巡逻的公安,这时只见院子里最中间那栋土屋子的大门忽然开阖了一下,女拐子张凤娥从里头走出,转身进到旁边偏厢。
虽然她很快又把门关上,但陶湘还是鬼使神差在一刹那瞧清了,屋子中似乎隐隐现出几个被绑住的身影。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陶湘的心里一咯噔,没时间再细想,立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时间过得飞快,正午雪微停,那厢赶牛车的老汉久等陶湘不来,气温又冷得让人直抖手,索性将牛车绑在了树下,自己则去边上的公家摊头要了碗热面汤啧啧喝着,想起陶湘一会要给他的大前门,不禁觉得连这寡淡的汤水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可谁曾想就这么一会会儿歇脚的功夫,县城里就吱哇乱了个大套,大家都在说公安捉住了几个人贩子!
这可是年关脚下第一件大新鲜事,又是发生在自己身边,许多人都按耐不住好奇蜂拥到县局前看热闹。
望着人群过去的老汉砸吧着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汤,也有些想去看看,但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回来的陶湘,还是按捺住好奇作罢,听别人谈论也是一样。
他却不知心里念叨着的陶知青正在局里接受夸奖。
有了陶湘的及时举报,拐子夫妻还没反应过来,就莫名其妙地被公安捉住了,临落网都不知到底遭了谁的害。
不仅如此,公安们还当场解救出三四个被拐的妇女,其中甚至不乏有知青身份的年轻女性。
对于这件事,最高兴的要数县城公安,毕竟白捡这样一件大案子,任谁都会喜笑颜开。
他们一反之前在旮沓屯审讯□□事件时的严肃态度,对提供情报的陶湘客气喜爱极了,并许诺等结案后会当众公开给予她嘉赏。
面对这板上钉钉的隆重奖励,陶湘却破天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在被解救的女人里看见了苏梅,那个三月前一同坐火车过来的女学生。
苏梅是被分配到高台子镇的靠山屯,在市区北部,与旮沓屯这简直一个南一个北,几乎横跨一整个北地县市,远得很,陶湘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竟也会遭到拐卖。
或许远不止如此。
陶湘离开前,有去暂容被拐妇女的房间前小心朝里看了几眼,初见时还朝气蓬勃的俏丽女孩如今只剩下衣不蔽身的麻木不堪,遭遇什么让人不敢轻易猜测。
此情此景往深里别的不说,名声大于天,苏梅的名声算是彻底丢了。
大家都认识,为了避免引起对方崩溃消极的情绪,陶湘并没有冒冒然进去,而是在探视过后悄然离去,留给她足够的尊严。
不过托公安们的福,厚着脸皮询问的陶湘还是在其中某个的医护亲戚那匀到了药水玻璃瓶,不多,只有两个,拿回去也总算可以去顾老那交差。
终于等到陶湘回来的老汉仍旧不知道公安擒拿人贩中,陶知青是个出了不少力的关键角色,因此犹不知事地乐呵呵说着听到的趣闻,边赶着牛车一同回了旮沓屯。
陶湘素来低调惯了,回屯里后也没有同任何人说起,屯子里的人自然更是无从得知,因此大家伙的目光还聚焦在大队长与赵家人身上,闲聊的也都是□□的事情。
雪接连下了几天,放眼望去连绵的山幕白雪皑皑,颇有几分大雪压山的意思,好在还没有封山,出入的人依旧有。
也就刚刚好是在除夕这一天,县城里对于损毁□□的结案下来了,出去探听的屯民带回消息,大队长看管不力,被扒掉职务游街示众,而赵家的三个小孩也被打上反动小帽,暂先留在教所看管。
至于赵家当家没出什么事,过两天就能回来,有事的是他婆娘,直接被判了死刑。
赵家婶子似乎是一力承担了大部分的罪责,不然光光唆使孩子使坏,量刑也不该这么重,主动的与被动的两说,但死刑是确确实实定了。
更具体的就打听不到了,公平公正得过了头,放下心的陶湘感慨完这个时代刑法的森严沉重,随后又一头埋进了同陈家阿婆收整西厢的活里。
收拾大屋还是陈家祖孙俩的事,陶湘主要负责的是自己的小隔间。
每逢年关都有除旧迎新的习俗,旮沓屯里勤快些的人家一天都不知要打扫多少遍,陈家着实是晚了。
陶湘擦完桌椅床凳,又将床底下的东西一一翻出来整理擦拭一遍,除开原身留下来的体己,其他零零碎碎不知不觉竟积攒下了许多,最多的还要数各色可供长期食用的糕饼点心,都够开一个小型卖铺。
四合院里开始传来果果甩炮仗的声音,陶湘从县城里带回来的那些,足够小姑娘玩上一整个正月的。
就在里里外外都忙活着的时候,四合院的院门忽然被人大力地推开,感觉经久不见实则只过去一小段时日的赵家当家阴沉着面目重新出现在眼前。
果果如同感受到危险的小动物天性般跑回了西厢,那削骨憔悴的赵家当家却谁也没看,径直回了尘封的正屋,“咔擦”关上门后再无声响。
一时三个人都不说话了,果果也不敢再玩炮仗,四合院安静得似乎可以听得到落雪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迷上了码字直播……
觉得日更真是个好东西,想要拥有嘿嘿(*^▽^*)
第三十九章
尽管屯尾四合院的气氛变得莫名古怪诡异起来, 但仍没影响西厢里陈家过年的氛围。
四合院外满地鞭炮炸裂过后的红皮纸屑,大红灯笼挂在了西厢的两边屋檐角下,门上也张贴着福字春联, 黑门红纸格外喜庆好看。
进屋一看,大厅被收拾一新, 因着陈家的亲戚少,来拜年的除了常打交道的那几户, 也没别的什么人登门, 闲适极了。
大年初一午后闲来无事,屯里几个人同陈阿婆亲近的婆嫂端着小板凳来陈家边吃盘里的瓜子边插科打诨。
廊下的土灶上还煮着半锅生花生, 用盐炒的虽然好吃,但太费油和盐粒,陈家招待不起人,还是盐水花生来得实在。
陶湘带着果果一边坐在灶膛边上烤火添柴,一边听着西厢门口那些嗑瓜子的妇女话家常。
她们身后的空地上又多出了一小堆煤饼, 因着赵家的熊孩子们在县城受管教不在,陶湘也放心将黑黢黢的煤炭重新挪出来放置, 西厢本就不大, 这段时间放在里头耽搁了陈家不少地方,还难于清洗。
一整个多月取暖做饭用下来, 这些煤饼也不剩多少了,陶湘打定主意等过了年,趁着大雪封路前再去那个小村子多买些下来。
外头的雪簌簌落着,而老式锅炉上烟雾袅袅, 裹着厚棉袄缩坐在火边的陶湘被烘烤得昏昏欲睡,却只听得那边几位婆婆婶子提起了赵家当家卖房子的话茬,当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不得不说各种流言消息在旮沓屯嘴碎的妇女口中流传得极快,赵家当家昨天才回来,今天就传出了他准备卖房保释孩子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