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们经常在镇上,消息灵通,知道有位其他屯镇的知青受到迫害,被优待回城了。
就连过年本该组织知青们参加的学习班不了了之,或也是因为这个事件的牵连,今年北地这片疙瘩地区都没有要知青集中学习的意思。
陶湘心想那知青应该就是她举报人贩子时解救出来的苏梅,她们去年秋天坐的同一列火车来北方下乡插队。
两人正说着话呢,去打饭的男知青回来了,说到学习班的事,男同志肚里的怨念显然要更大一些。
“唉,这春节过得……”
“完全没必要留咱们在这里啊,放我们回去探亲不是更好?”
后续的谈话多是抱怨,陶湘左耳进右耳出听了一阵,心里开始着急去与顾同志会合,便准备起身与知青们道别离开。
可还没等她动作,外头突然声嚷起来。
“陶知青呢?陈婆说她来镇上了?”
“陶知青在吗?”
是屯里的人,来得还不少,匆匆忙忙来找陶湘,个个脸上都带着洋溢的笑,像是遇上了什么与有荣焉的大好事。
乍见待在病房里的陶湘,屯民们更激动了,七手八脚来拽:“快跟俺们回去!”
于是陶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扯出了病房,稀里糊涂被簇拥着坐上了回屯的拖拉机。
有镇上的人在后头追着问,便听车上的旮沓屯民兴高采烈地大声解释道:“俺们屯的陶知青干了件天大的大好事!县里头来了领导,指明说要见她……”
“哎,不是……”
陶湘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想起约着在巷子里见面的顾同志,她摆手想下车,却被周遭几双手无情摁了下去。
借来的拖拉机“突突突”往回屯路上开,屯民们拉着她:“陶知青快跟俺们回去,县里领导们来了好久,就等你了……”
就这样,陶湘都来不及同顾同志说一声,便被带回了旮沓屯。
第四十七章
拖拉机刚在屯口停下, 陶湘就诧异地发现原本平静穷窘的旮沓屯完全变了样,脏污的土路上泥雪水被盖上麦草打扫一新,甚至道口上都挂了红色的横幅, 像欢迎什么领导莅临视检,整顿得土气又红通。
屯民们密密匝匝几乎倾巢而出, 喜气洋洋地把陶湘从拖拉机上迎了下来。
就在这时,依旧坐在车上一路没说话的拖拉机手突然叫住了她:“你篓子呢?”
陶湘闻声困惑地从人群中转过头, 迟疑好半天才认出原来是邻屯的拖拉机手, 也就是火车上认识的腼腆知青王爱国所在的那个王岗屯。
曾听王爱国说起过他们屯的拖拉机手是屯里大队长的儿子,应该就是眼前的年轻男青年。
篓子自然是在顾同志那边, 对方好端端地突然问起这个,难道是被发现了什么。
陶湘心里一顿,咽下了一小口唾沫,不知该作何回答。
少女面色发白,不知是被雪冰的, 还是被风吹的,显得唇瓣越发娇艳, 白皙肉嫩的脖颈微不可见地滚动了下, 连接着雪玉做般的身子窝在一件暗色的大袄里,娇娇小小一只。
这位城里来的女知青, 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
好在热情的旮沓屯民们无意间帮忙岔开了话题,他们态度客气有加附和道:“是啊,陶知青去哪里了?县里来的领导等了您老一会……”
“我去镇上看黄知青了……”心惊肉跳的陶湘边轻声回答,边顺着人群一路往老支书家的院子里去。
至于邻屯拖拉机手突如其来的那个问题, 她只好当做没有听见。
问话的王毅军没下车,侧身伸手握住车把,高大健壮的身躯上套着一件靛蓝色的旧工服外套,火气十足,浑不怕冷的模样。
他如炬的目光落在人群中陶湘隐约露出的头顶,眸色深邃。
老支书家中,县里公安局来的科长领导已经带人等了一会,桌上轻易不拿出来待客的白瓷茶缸里茶水泡了一杯又一杯,昂贵的盒装香烟递了一只又一只,满屋子烟熏缭绕。
陶湘一进门,便又被惊了一下。
好家伙,几乎一堂屋的人,就等她一个。
除开县里来的人坐在中间被众心捧月围着,剩下的屯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都来了个齐全,且各个穿着翻箱倒柜出来的或黑蓝或黑灰色体面衣服,胸口还别着或金或红的徽章。
所有人焕然一新,整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县里是为了嘉奖陶湘举报人贩子有功特意来的,这个时代以英雄荣辱为重,一丁点事都要放大了来看。
陶湘干了件大好事,能解救出被拐的孩童妇女数她功不可没,又有着烈士子女的特殊身份,这回不仅要被授予锦旗徽章,还有报社的记者过来采访拍照,不怪乎旮沓屯这么隆重对待。
“哎,陶知青也不事先说起声,俺们屯里好整起来,还是县里领导来了才晓得……”老支书的话不是嗔怪,更有一种喜不自禁。
方才被县里来的领导慰问了几声,还被拍进了相机里,光彩极了。
他满面红光,穿着一身压箱底的黑色中山服,宝贝地抚了抚衣襟,看着像是年轻了好几岁,将屯里的年轻人指唤得团团转:“屯里都布置好没有?陶知青的衣服像章呢?拿来了吗?”
衣服与像章?陶湘还在怔愣,就被县里来的领导唤过去讲话,左右不过几句场面话,却将气氛炒得越发热络。
众人欢欣鼓舞间,门外头忽然传来了陈丹桂的大嗓门:“拿来了!拿来了!”
蓝色的碎花包袱里头装着陶湘去年下乡时穿的那套绿色军装,还有一枚被收进床底匣子的学生时期小小红胸章,此刻都被人翻了出来。
甚至还有人拿来了库房里的大红球……
“陶知青看看都齐了吧?快进里屋换上……”
陶湘被老支书的婆娘与妯娌们满脸笑意地引进内屋,很快换上了单薄的军服,那枚章印也被端端正正别在胸口,胸前还揣着一颗大红绣球,要多辣眼有多辣眼。
偏偏所有人都觉得这样才喜庆好看。
人群里老支书的小儿子被挤在壁角,伸长着脖子几乎看直了眼。
接下来一切都理所应当的繁忙,装扮得傻气憨憨的陶湘礼貌而尴尬地笑站在桌子一侧,被带领着正式接受了县里领导亲民般的嘉奖与鼓励。
手中被塞上锦旗与奖证,新的五角红金色奖章挂在红章旁边分外夺眼,老式摄影机“咔嚓”声不断,将屋子里所有的人与景象都拍摄了进去。
轮到报社记者采访的时候,陶湘脸都笑僵了,好在都不是什么难问题,自我介绍之后简单回答一些当时发生的情况就好,对于去公安局走过一遭的陶湘来说简直手到擒来。
“……这些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我们应该做的!”
陶湘发言完毕,又是一阵屯民们自发的激烈喝彩,气氛达到了最高/潮。
事情到这里基本就算圆满完结了,县里的领导解决了一桩事也挺高兴,看了眼时间不早,预备离开回县城,老支书连忙起身带着人相送。
这一送,所有屯里的人都跟着,陶湘自然也只能站在其中,甚至还得是前排,寒风阵阵夹杂着小雪直往衣衫单薄的她脸上扑,眼看清水鼻涕都快下来了。
路上,老支书踌躇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询问起县里领导关于他们旮沓屯生产队大队长职务调令的事。
“哦,这事得归县里民委办管,等回头叫人替你们屯说一声去。”
科长几句话同老支书说完,转过头又带着笑与陶湘在屯口握了握手:“陶知青年轻热心,堪为知青表率啊,社会正需要你这样的同志,欢迎以后来县里做客。”
“一切为了党为了群众,谢谢领导们的鼓励。”看过□□知道标语录的陶湘自然乖巧应道。
报社记者又“咔嚓咔嚓”几声将这一幕连同后面密集的围观群众拍摄下来,作为即将登上报纸的素材。
老支书一直喜形于色,连带着平日里低调的作风也高调起来,走起路来背杆都直了。
他冲着陶湘拍了拍胸脯夸下海口:“陶知青放心,赵家亏欠你们的钱,过不了多久大队会想办法给你们做主还回来的……”
对方哪还有之前表现出来的为难推脱,就冲屯里这位新晋的知青福星,恨不能任何事情都大包大揽。
陶湘吸了吸鼻子,只含糊应了一声,没法表现出特别高兴,钱不钱的暂时无所谓,她只知道自己再不穿上厚袄衣就要快冻死了。
其他人也是一样,身上的衣裳体面单薄,个个鼻涕冻得直流,但脸上又兴奋又冻冻索索。
下午三四点钟天黑得最快,雪虽然不再下了,料峭的寒风却径直往人脸上割。
陶湘回热热闹闹的老支书家拿了自己的黑袄后,并没有久留,想起分开的顾同志,她寻了个借口就匆匆回了屯尾。
一路上屯里的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热情敬仰,更有婆婆婶子直接上嘴夸,搞得陶湘一脸不好意思,脸颊绯红。
“这陶知青真是好看,又有出息,谁家讨到真有福了……”人群里不知谁念叨了一声,忽而众人背地里都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
陶湘没有着急回四合院,而是先去后头转了一圈,可牛棚里只有顾老一个,顾景恩俨然还没有回来。
她脸上的红意褪了个干净,心底一下子担心起来,自己走得着急,压根没有来得及同对方说上一声,顾同志可别还在镇上傻等着。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陶湘咳嗽了几声,在无人的院门口踱来踱去,还打了好几个喷嚏。
正当她终于耐不住,准备去屯口的时候,却被院里的人发现了。
“陶知青回来啦?咋不进屋子?”西厢里作陪的婆婶们满面笑意问道。
旮沓屯今天有县里的人来找陶湘的事她们都知道,本着拿第一手资料的心思在四合院热热络络说了一下午话,也是看着时间不早,得回家做饭这才出来,恰巧就遇上了徘徊在外的陶湘。
“是啊,外头多冷,快跟我们说说……”这些人倒不急着走了。
身姿纤弱的陶湘被拉进了西厢,而陈阿婆和果果一早就在屋子里张望着等她回来。
可还不及陶湘说些什么,却见原本干净的西厢堂屋被吐满了瓜皮壳,这也就算了,自己的小隔间也明显被人打开进入过。
里头的摆设有些杂乱,床单褶皱像是被掀起过,床底下的匣子也半露着,一看就是被不少人动过了,连原样也不给她恢复,就这么草草拾掇了下,地上甚至还落着不少雪化了的泥脚印。
几个婆婆不以为意,继续用着夸耀的语气说道:“县里来的领导们指明要见陶知青你,还夸你住的地方收拾得干净,是个整洁人……”
陶湘只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在闷闷直跳,连带着堵塞的鼻子也气息不畅起来。
这些总归不可能是县里领导弄的,估计就是屯里人给她找军服时翻的,一想到自己隔间里的东西给人瞎摸瞎碰,乃至捡不起眼的浑水摸鱼,陶湘就觉得气恼,这都叫什么事。
婆婶们不知道陶湘正努力压抑着自己的脾气,依旧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自顾自笑闹不已。
正当陶湘怒气快憋不住时,院外头忽然传来了人唤她的声音:“陶知青,篓子给你带回来了!”
第四十八章
帮陶湘把篓子带回来的是两个换班回来的知青, 也不知顾同志是怎么操作的,他们只当陶湘是将背篓寄存在了店里忘记拿走,其他一点没起疑。
“陶湘, 你买了什么呀?怪重的。”中午时见过的女知青甩甩手,好奇问道。
虽然一路上坐的顺风牛车, 下来也是男知青在帮忙背,但脱卸的时候她也是搭了把手的。
而这个沉重满当又被用布严实遮盖上的四五十斤竹篓自然又引起了四合院里婆婆婶婶们的注意, 只见她们不住打量着, 嗓门大极了,同样在问:“是啊, 里头都是什么啊?叫俺们大家开开眼……”
小小院子里围着的人有屯民有知青,每个人都驻足看着,好像不弄清装的什么就誓不罢休的样子。
在十数双眼睛的盯望下,陶湘再想低调也不能,只得索性掀开充当篓盖的布, 露出里面的东西好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免得被人诟病揣测。
她掏出了两小把橄榄糖分给两个知青当谢礼, 一边简单解释了一下:“是我去镇上买的粮食……”
篓子打开, 里面装着什么一目了然,都是些印有供销社字样的纸包, 最底下似乎还有一个圆墩墩黑乎乎的麻袋,瞧着颗粒细碎沉甸,不知装的什么精细粮。
因为拿糖,陶湘开了其中一个纸包, 里头满满都是用白紫色单薄糖纸滚扎起来的大咸橄榄球,湿漉漉的酱色浆液半浸出糖纸,让人不禁看着就口齿生津,想来其他的纸包里也尽是些精贵的吃食。
原本还鸡鸡噪噪的婆婶们深吸了一口气,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就这些在她们旮沓屯条件顶好的人家里,都是逢年过节走亲送礼才拎去涨脸面的礼品,一丁点也舍不得自己吃,而在陶知青这仿佛就只是日常吃用的物什?
未免也太奢侈了吧……
两个知青心里也不约而同这样想着,他们握着手里的糖包没有说话,只看着地上的背篓猛瞧,像是懵了圈。
之前因为安家费的事同原大队长和社员们闹得不愉快,屯子里每个月初只会给他们知青约定好的三十来斤粮食定量,但那些都是次级红薯等等粗粮,且秋收的时候遭遇大雨受过潮,大多发烂发霉,口感糟糕至极。
知青院里的知青们只得混些冬菜一起烧大锅汤糊弄糊弄肚子,不至于饿死,至于有些人想要吃好吃饱些,还得自掏腰包另开小灶,免不得写信叫家里寄钱寄票补贴。
不过亲人寄来的钱票也有限,绝大部分知青在城市里的家中兄弟姐妹甚多,由此可分摊到自己身上的资源就极少,更别提一些本就家里情况困难的。
知青们这场上山下乡运动与其说是共同建设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教育,不如说就是“忆苦思甜、白白受难”来着。
“这得花不少钱和食品票吧?”问话的女知青倒吸口气,说出了大家伙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