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她成亲之时,他还未见过她这般盛妆,那一夜翠微亭外,所捡玉珠耳坠温润清雅,所见月下美人乌发素衣,长裙如雪,而今日此时,所见金红耳坠华美娇艳,所见花畔美人绯衣如火,清滟无双,极皎时极美,极艳时也极美,且美不与人同,红衣盛妆,却温雅绝俗,而白衣素洁之时,却偏似月下银狐,妩色动人,在极清之时,绽出极媚之姿,一声伏肩笑语的“四弟”,如生出无数细钩,撩得人心如狂。
随着悠悠忆想,那一声勾人的“四弟”,好似又响在了耳边,宇文沨看萧观音明明是在朱唇微动地同九弟说话,可却好像是在听她唤他自己,唤自己一声“四弟”,以那夜独有的妩媚声气。
暮色霞光,落在少年郎的面上,将他双颊悄悄灼热,宇文沨无声地偏过头去,如在赏园中美景,喉结却不为人觉地微动了动,酸酸甜甜的乌梅糖汁,尽被他用力咽下,可那一丝早在心底生出的妄念,却从心内升起,酸酸甜甜地,越攀越高。
……真想筑一金屋,内藏美人,屋内唯有红白二色之衣……真想亲手为她戴上那只玉珠耳坠,听她再如那夜那般,极柔极妩,唤他一声“四弟”……
心神悠悠,不知微恍多久,少年郎再将眸光移回时,与九弟笑语一阵的年轻男女,已并肩远去,披拂着霞光的绯红倩影越来越远,但那莹白耳垂下流苏摇曳的璀璨流光,却一直在最后的暮光中熠熠生辉,如星火,灼燃在他心底。
这对撩人心火的石榴金流苏耳坠,终在夜深将歇之时,被它的主人,摘收在妆匣之中,将通身首饰一一摘下的萧观音,走往偏室准备沐浴时,见刚浴毕的宇文泓,正迎面走来。
原本这也是寻常之事,但因初夏夜热,宇文泓没有像从前那样将寝衣穿得严实,而是小半敞着,半袒着胸|膛——这对他来说,也是寻常之事,在没有成亲前的每一个炎热夏夜。
可这对萧观音来说,绝不是寻常之事,就这么冷不丁第一次看到男子身体的她,一怔后,心猛地跳了起来,忙偏过头去,双颊不可自抑地浮红。
但只片刻,想到当视皮囊如无物的信佛女子,又捂着心口,强忍着羞腼,慢慢地移回了目光,不再逃避,只当修行。
宇文泓原本看萧观音突然转头,脸红得就像成亲那天晚上他逗她那般,心中还想发笑,但看她又突然无声地转看过来,红着一张脸,眸光专注到诡异,不由抬起手来,默默地将半敞的衣裳拢紧。
第39章 脸红
……既早已圆房, 早与宇文泓这般那般,既然宇文泓稚子之心, 可在那之前与之后, 都能视皮囊如无物, 为何她这修佛之人, 事已至此,还在偏偏执着于此, 做不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之前早已看过了,尽管她不记得……不过一副皮囊而已……红颜枯骨,青丝白发……
这般想着的萧观音, 强忍着满心羞窘,转看过来, 如在长见识般, 认认真真打量,希望自己在这不再逃避的了解之后,往后可视之与其它她所了解的世间万物无甚区别, 从此不要再为一副皮囊大惊小怪、脸红心跳。
萧观音是抱着“一槌定音”“一劳永逸”的心思, 转看过来,认真打量, 但她一边红着脸、一边专注凝看的神态, 落在原本想看笑话的宇文泓眼中,便无比之诡异。
……因为他平日里,有时会和兄弟仆从等,一起下河游水浴马之类, 他对自己的身材,与同龄男子相比如何,心里还是有数的……
……他知道这个萧观音表面温雅,内里很是大胆出格,但……她已大胆出格到这地步了吗……难道她没听说过眉妩骨裂的事吗?!
能承受世间风霜的宇文二公子,却像是有点承受不住他娘子红脸打量的目光,不由默默地抬起手来,将半敞的衣裳拢紧了些,不叫他自己半丝春|光外泄,被这女子窥去。
而后,他就似无事人般,掠走过萧观音身边,只当他这“二傻子”,真的傻傻呼呼,不知他这娘子,对他动了什么馋心思。
萧观音见宇文泓走开,也似无事人般与他擦肩而过,缄默无声地,悄悄平复自己含羞的心潮,暗想下次无意再见,定要做到心如止水,视宇文泓皮囊如枯木一般,不再这样心惊乱跳。
这厢二人,一个默默地回了寝房安置,一个默默地入了偏室沐浴,回了寝房的宇文泓,尚无睡意,便如常拿起他的木头与刻刀,歪靠在榻边,一边手下随意乱刻,一边暗暗静想心事。
原本平日这样的时候,他心里所想的,都是谋算大事,但今夜刻着木雕的宇文泓,脑海中却慢慢浮现起了,不久前萧观音脸红看他的模样,起先这模样,还只占他心海一隅,但渐渐地,便如浪潮迭起,将他其它所有的思量,尽推至角落里,独留下那样一双含羞凝睇的眸子,全然地占据了他的心房,令他手下的刻刀,也不由自主地随心而动,无意识地去试着将那一双眸子,刻在木中。
等宇文泓反应过来时,他手下雕刻的双瞳,轮廓已成,依稀可见那含羞却又大胆的凝睇之态,除在幼年时雕过一次半成的人像,宇文泓再未执刀雕刻过与人有关的半分,此时醒过神来,入目撞上这样一双女子双眸,下意识便抬起刻刀,要将这双眸子,给剜划干净。
但,尖锐的刻刀,才刚触到木瞳,那夜萧观音的醉酒之态,不知怎的,又忽然闯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在离澹月榭的路上,她一双滢着茫茫雾气的水眸,因酒药泛红,身上又正穿着一袭披拂月辉的缕银素纱长裙,他抱着她,便真似抱了一只雪兔变就的精怪,这精怪不安分得很,抬足耍他,还作势要咬他,一双眸子红彤彤的,真像兔子一般……
恍惚忆想那夜的宇文泓,再看手中木刻的双眸,好像又化作那夜所见的一双玉红水眸,正因此心神越发摇恍时,忽听有熟悉脚步声近,是“馋人的兔子”回来了,忙将这刻有双眸的长木掖入枕下,直挺挺地睡躺榻上,假装已经沉入香甜的梦乡之中。
沐浴更衣后的萧观音,走至寝室榻边时,便见锦榻之上睡熟一人,榻边地上落有木屑,这原也是寻常之景,只她帮他把榻边的刻刀收起来后,却寻不见木雕在哪里,认真四处找看了下,才发现宇文泓将之掖在枕下。
……将这么一块棱角分明的长木头掖睡枕下,会硌得慌吧……明早醒来,或会脖子疼的……
萧观音如是想着,倾身伸出手去,想将那块长木头轻轻抽离,但她才刚抽出那块长木头,就见熟睡的宇文泓,忽地睁开眼来,动作飞快地将这木头抢了回去,抱在怀中。
……也不知为什么要抢这木头,好像只是下意识不想让她看到木头上刻有双眸……
抢回木头的宇文泓,与怔愣的萧观音,无言对视片刻,即不解释半个字,也没法找理由解释地抱着这木头,自顾翻身朝里睡去。
萧观音看宇文泓突然醒了,突然抢木头,又突然抱着木头朝里睡倒,在榻边怔看片刻,茫然而无奈地淡笑了笑,挽着长发,在他身边睡下。
抱着木头朝里睡的宇文泓,自是假寐,他闭着眼,回想着不久前萧观音红脸看他的眼神,疑心大胆出格的萧观音,是否会趁他睡着,对他“上下其手”,但等啊等啊,大胆的手,始终没等来,反是听背后人渐渐呼吸匀平,“馋人的兔子”在他之前,先一步沉入了睡梦之中。
宇文泓又等了等,确定她不是假寐,动作轻轻地翻过身去,看她睡得很是平静的样子,双颊红晕早褪得干净,又似平日里白皙无瑕,吹弹可破。
……真的吹弹可破吗?
宇文泓忽然想吹弹试试,他上一瞬心里浮起这想法,下一瞬即被自己吓了一跳,感觉自己真是有点傻了。
……真的像是有点傻了……不管是方才这想法,还是先前的抢木头、刻木头,再之前的跟行看戏,每一个举动,不是故意装傻,而是真的傻里傻气,连他自己事后回想起来,都止不住嫌弃的傻气……他这些年一直在装三岁小儿,如三岁小儿行止言语,但近来,不止是行止言语,他心里,竟真的有时会冒出些孩子气的傻气想法,并付诸行动,这不像他自己,不像过去的他自己……
……是因为成亲有了娘子,每天与她接触时间过长的缘故吗……是了,从前他在人前装痴卖憨就成,人后他一个人时不必如此,但,现在他成亲了,每天与萧观音同一屋檐,同一食案,同一寝榻,太多的个人时间,都与萧观音缠在了一起,装痴卖憨的时长,相比从前,大大延长,搞得他自己,在面对萧观音时,也是“入戏太深”……
……这般不行,萧观音这人,他还是得想办法,把她从他身边弄走,就算她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娘子,这般钉在他的身边,同他搅缠在一处也已不行,何况她还是母妃精心挑选之人,身后藏有暗雷,尽管那夜他鬼使神差地放弃了一石二鸟的计划,但他一直以来,并没忘了这件事,他对她的提防,一日也没放松……
……没……放松吧……还是她在“温水煮青蛙”,让他一点点卸下心防,而不自知……
相较从前,他是真有几分不对,不仅那夜心慈手软,连对近在眼前的讨厌玩意儿,都“心慈”地没有下手,宇文泓眸光看向不远处一帘之隔蜷席酣睡的黑狗,要放在从前,他既厌这畜牲,早下手弄死算了,可竟能容它留在长乐苑这么久,容它成天在他眼前蹦来蹦去……为什么……就因它是萧观音养的畜牲吗……
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的宇文泓,在这幽静深夜,竟有几分恼羞成怒之感地,动了杀心,以证明自己并不会受萧观音影响,不会被她温水煮了。
然,杀心刚动,他转念又想,自己因想着不能受萧观音影响而去杀狗,不正是说明他受了萧观音影响了,如此一想,旁的事情都能想的清清楚楚的宇文二公子,在这件小事上,越想越乱、逻辑闭环,如此混乱地想了许久,都没下榻将杀心付之行动。
帘外蜷席酣睡的黑狗,不知它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夏夜里,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又一圈,犹自无忧无虑地沉浸在香甜睡梦里,在梦中,与美丽的主人尽情嬉戏,而宇文泓本人,便人不如狗,没有那样悠哉悠哉的好心境,理不出头绪、找不到答案的他,辗转反侧许久,方有了朦胧睡意,临昏昏沉沉入睡之前,令人迷惑的疑虑依然没理顺,只心中浮起一念,在心底呐喊着告诫自己——切莫再犯傻了!!
临睡前的宇文泓,将这念头呐喊得响亮,但等睡醒,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天光微亮时,晨醒坐起的他,望着身边女子玉白的面容,不知怎的,竟很想看看她脸红的模样,如昨夜那般,似霞光浸染,倏忽红透地像是要冒热气,瞧来,有点意思。
于是,鬼使神差地,宇文泓将睡前拢紧的衣裳,拉敞开了些。
于是,当萧观音朦朦胧胧醒转时,眸光随意一扫,撞看过来,初醒的困意,立时消散得干干净净,玉白的双颊,再次不可自抑地浮起飞红,宇文泓见状,如恶作剧得逞的小孩,留萧观音在榻上闹个大红脸,背身下榻,在她所看不见的角度,唇际抿笑,悠悠哉哉地踱步离开。
竟像是一个游戏了。
白日里为诸事所扰,等到夜里,放下终日的伪装、满心的算计,临入睡前,沐浴更衣,微微敞开,看着萧观音因此红脸,倒像是件轻松解乏的趣事,每一夜,都要依时上演一次了。
不管长乐苑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不管未来,将会如何,在这新婚初年的夏季,尽管乌云暗涌,在苑室上方悄然暗积,但滔天的波澜,暂还没有卷掀上这一方净土,燥热的夏日,亦是平静的,复杂的人心,亦是迷糊的,宇文二公子白日假作欢颜,夜里悄寻乐子,只他渐渐发现,这乐子好像越来越少,因他娘子面上的红晕,是越来越淡了。
又一夜,宇文泓如常沐浴后,换上寝衣,因热微敞,但这一次,预想中的红晕半丝也无,他的萧娘子,好像彻彻底底如视无物,神色澄静,心如止水。
第40章 馋他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乐子, 宇文泓心里面,好像不由有点闷闷的, 他僵坐半晌, 见萧观音在室内走来走去、眸光扫来扫去, 不知对看过来多少次, 面上澹静的神色,始终都是平澄无波的模样, 白皙无瑕的双颊,在灯光下莹泽如羊脂美玉,其上半丝浮红也无, 似真视他宇文泓如无物,对他的身体, 激不起半点心澜。
也不知为何, 只是这样一想,心中的滞闷感好像更重了,宇文泓看萧观音走坐在那架紫檀螺钿箜篌旁, 与那个不会说话的侍女阿措, 边弹箜篌边整理乐谱,一个人在另一边孤孤独独地坐看许久, 终是站起身来, 踱步走了过去。
在走近她身旁的短短十数步中,鬼使神差地,他如因暑夜之热,将本就半敞的衣裳, 振得更敞了些。
跪坐在箜篌旁的萧观音,正手拨乐弦,试续断阙,由阿措在旁提笔记下,她们一主一仆二人,正沉浸在清亮动人的箜篌乐声中时,见宇文泓走了过来,半敞着寝衣,大大咧咧地在一旁盘腿坐下。
“在做什么?”来人宇文泓,明知故问道。
萧观音不知她夫君的脑袋瓜子里,一天到晚都装着什么“奇思妙想”,一边揉弹着乐弦,一边如实答道:“在试续断曲。”
她告诉宇文泓,“青夫人所谱《相思引》一曲,世间只传半阙,我在试着同阿措一起,接续下阕。”
宇文泓本就不懂箜篌,兼之心中有事,哪里会认真听萧观音在说什么,只是“哦哦”地含混应着,不动声色地,朝萧观音靠近了些。
然,靠近亦无用,他的萧娘子眼中只有乐弦,心中只有乐曲,偶尔抬首,也是与那个侍女阿措,眸光相接,商议乐调,哪里会舍半个眼神予他。
宇文泓原先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旁,现下过来了,硬挨坐在一边,却也仍似是一个人,他这厢半敞着衣服呆坐半晌,那厢窗外夜色愈发黑云乌浓,瞧着是快要下雨了,狂风愈烈,将暑夜闷热一扫而空,穿吹得室内帘幕纷飞如卷,案上乐谱书页等物,都跟风哗哗作响,就连架上的美人觚,都因风有点摇摇颤颤,他们所居的这间苑室,在铺天盖地的冷风呼啸中,直似夜行大海的一叶小舟,即将面临怒涛翻涌、暴雨倾盆。
原先燥炽的夏夜温度,在一阵猛过一阵的狂风卷吹下,没多久,就凉降下来了,而苑室之内,因设有冰瓮,本就并不闷热,这下穿窗冷风阵阵,更令人隐觉沁凉入骨,爱护小姐身体的阿措,担心萧观音因风受凉,站起身来,一一关阖长窗,萧观音因此暂停了乐事,得空看向身边的宇文泓,注意到半晌默不作声的他,在变凉的室温下,仍是大大咧咧地敞着衣裳,关心问道:“你不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