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天,就等来了这四个字的宇文泓,默了默道:“……不冷。”
他对望着萧观音澄若秋水、不含半分羞馋之意的双眸,抓起她搁放几上的团扇,一通狂扇,直令身前敞开的轻薄蝉纱寝衣,如两只蝶翼,因风狂舞,泄得春|光阵阵,声音响亮道:“我一点都不冷,还热得慌呢。”
关窗走回的阿措,静默无声地望了抓扇乱摇的长乐公一眼,继续坐在案前,手握毛笔,预备为小姐记下续谱,萧观音轻碰了碰宇文泓的手背,感觉确实没有半分凉意,不知这是因宇文泓心火之故的她,见夫君的确不冷,便由着他继续敞衣扇风,而她自己,则继续转看向阿措,与她一起,试弹箜篌,续谱《相思引》。
没了观众,一通狂摇的团扇,如霜打茄子,慢慢地蔫了势头,宇文泓在旁又默坐了一阵儿,见萧观音真就半点也不关心他,心里絮絮麻麻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由着这滋味,一丝丝地往上涌到嘴边,也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干巴巴地问出四个字道:“你不困吗?”
“才刚亥初呢,我不困”,正弹箜篌的萧观音,闻声看了宇文泓一眼,忽然反应过来,“你困了是吗?我在这儿弹箜篌,声音打扰到你了是吗?”
以为宇文泓一直守坐在她身边,是因为被乐声扰到无法安睡,故坐在此处无声谴责她的萧观音,大感抱歉,忙停止了手下的弹奏,向宇文泓道:“你别坐在这里了,快去寝室睡吧,我不弹了。”
宇文泓见她不但半点不馋,眼里看不到他这么个大活人,居然还开口赶人了,本就絮絮麻麻的心,又莫名涌起一丝燥乱,自心底窜出,在他身体里钻来钻去,让他整个人感觉大不畅快。
且,萧观音越是那般眸光澄净、无波无澜地看他,这不快,就在他心里闹腾地越是厉害,令他似不愿被这样的眸光注视,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径向寝室大步走去。
等走至寝室坐在榻边有一会儿了,心中不快到注意力散乱的宇文泓,这才发现,自己原把萧观音所用的那柄团扇,也给抓带回来了。
皓如霜雪的白绢扇面上,绘得是水墨荷花,荷枝荷叶皆是泼墨之色,独小荷尖尖,是一点湛然可爱的粉红——尚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一只蜻蜓立上头,这是萧观音昨日照着苑中池内荷花绘就的,他们这座长乐苑的庭园,大半菜地,小半清池,池内所移种的夏日荷花,比府内旁处都要开得晚些,尚是枝枝嫩荷,未绽清姿。
虽未绽清姿,展露娇妍,但因画工传神,依稀已似可闻荷花清香,宇文泓这样想着,竟将团扇移近了些,似是想闻闻是否真有清香,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心中一惊,立在心内斥骂自己又在犯傻,有两分羞怒之意的,将手中团扇,丢掷一边。
尽管丢掷一边,仍似真有清香,轻逸传来,是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与萧观音平日身上相近,悄然飘入帐内,萦绕在仰面倒榻的宇文泓鼻下,在满天满地的雷鸣雨声中,令人防不胜防地,钻入他的肺腑之中。
萧观音不再弹奏箜篌后,耳听着室外的风雨声,与阿措坐在偏室书案前,一同整理了小半个时辰乐谱,方才回到灯火幽幽的寝室之中。
其时,雨声渐歇,雷声也远,室内越发幽凉,她走至榻边,见宇文泓袒着上半身睡觉,不由担心他真会在这雨夜里着凉,微弯身子,伸出手去。
萧观音是好心要为宇文泓穿衣,但她指尖朝年轻男子身体探去的一幕,落在假寐之人的朦胧眸光中,立引得他在心底啧啧叹了一声:是了,果然如此。
……确实能装,就似平日里能将大胆出格,装得温雅淑静,近来也能将蠢蠢欲动、小鹿乱跳,装得神色平静、波澜不惊,只在这夜深人眠的无人知晓之时,终于暴露本心,伸出“魔爪”,欲行轻薄之事……
明明自己才是装傻装厉害的那个,却在心底感叹他人能装的宇文泓,这般在心底啧啧想着,并犹豫要不要突然醒来,唬她一跳,制止她的轻薄之举时,却见她柔软的指尖,并非落在他故意敞露的身体上,而是轻轻地拢紧了他身前的衣裳,并帮他把衣带,扎扎实实地系好了。
不仅如此,她还捧来了一张薄毯,盖在了他的身上,将他身体在内拢得严严实实,除了一颗脑袋,没有一处在外露出半分。
再将薄毯往上拉一些,就似停尸的宇文泓:“………………”
萧观音不知她的“停尸夫君”,此刻心内作何感想,只看他这样,今夜定是不会着凉受冻的,在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也自盖拢了一张薄毯,面朝榻外,侧身睡去。
宇文泓闷声不响地躺在那里半晌,最后也不知是心火上来了,还是被这盖法给捂得燥热了,不再“挺尸”,掀毯侧身看去,见萧观音正在好睡之中,眉目恬静,无波无澜。
看她这沉静神色,再想她方才举止,也不知为何,就是心中不快的宇文泓,气性上来,故意扰人清梦地,伸足轻踢了下她露在毯外的右足。
轻踢一下,触感绵绵软软,令宇文泓不由想起,她醉酒那夜,他像抓兔子般,把她这只不安分的右足,抓握手心,给她穿鞋的情景,当时,他只是心急给她穿鞋,只是觉得腰都快弯酸了,现下因这绵软一踢,才回想起来,那握足于手的触感,如玉柔滑,如云绵软。
忆想起此事的宇文泓,不知怎的,又忍不住轻轻踢了她一脚,这一次,比之上次,轻了许多。
一向睡眠安沉的她,因频频受扰,有所反应,微蹙起眉尖,轻轻咬着唇,呢喃翻身过来,一手正搭在他的身前,顺势轻揪住他的衣襟,如有凭依般,安安沉沉地靠睡他怀里。
……他就知道,她是馋他的!
第41章 害羞
翌日晨醒, 萧观音见宇文泓看她的眼神,与平日相比, 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又似乎藏着点特别的观感, 她说不出具体如何, 但心中就是微感怪怪的,且, 宇文泓脸色尽管平着,唇角尽管压着,但, 眉梢唇角,却有点抑制不住的弧度上扬, 如春日枝芽儿新爆, 隐有一分止不住的飘飘然意味,像是能无限蔓延生长开来,可等她一走近, 那芽儿就像经了霜, 立马冻住掉落,她的夫君宇文泓, 面无表情地背着手走开, 似是不愿被她触碰分毫。
……小孩子有时候就是脾性怪怪的,心里一会儿一个想法,性子也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就像弟弟迦叶未遭身世之变, 还是家中最受宠的小公子时,性子不似现在超乎年龄的沉静,而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有时候黏她黏得紧,午睡歇她那里,在青莲居玩到夜里,还不愿走,有时候又见她就跑开,怎么唤他,也唤不过来,独个儿躲在廊柱后面,悄悄看她一眼,又红脸笑着躲回去,真的是一阵儿一个样……后来,她问他为什么,弟弟迦叶说,不知怎的,心中不好意思,有点害羞呢……
……心如小儿的宇文泓,怕不会也是在害羞吧……
萧观音这样想着,不禁哑然失笑,而宇文泓见她望着他浅浅笑了,面色更是古怪,直直倒退两步,无声地凝望她片刻,一扭身,就跑到外面去了。
这也是寻常之事,宇文泓晨起后,常自顾自地盥洗更衣用膳,而后就出去疯玩上大半日再回。原本现在正是夏日,她担心他这样顶着烈日出去玩耍,会中暑生病的,有劝他这时候少出门,多待在长乐苑室内纳凉,但宇文泓不听,仍是每天往外跑得很勤。好在他身体很好,每天这样跑来玩去,也没一次生病难受的,只是人被烈阳晒得稍黑了些,兼之他身材俊健,在这夏日里,整个人如是一尊赫赫然的佛家金刚。
……心龄为三的金刚,是一尊金刚娃娃呢。
萧观音如是想着,心底淡淡笑意更浓,望着“金刚娃娃”的身影,在外越跑越远,直至不见,同蹲坐她身边的黑狗,在廊下玩了两柱香时间,见短暂的夏日晨凉后,天气又渐渐热起来了,带着黑狗入室,如常开始一日的生活。
虽嫁为人妇,但她的婚后生活,同在家做姑娘时,仍有许多相似,除与宇文泓有关,或同升平公主等人往来外,她一个人在长乐苑时,与从前在家中闺房青莲居,没有太多不同,仍是如前抄经礼佛、阅诗书、弹箜篌等等,只是居室门窗外的斑竹芭蕉、芙蓉牡丹,变成了一畦畦一望无际的青绿菜地,廊下悬着的莺雀、园中豢养的白鹤等,变成一只只肥嘟嘟的大白鹅,同她身边这条可爱温顺的黑狗罢了。
在为嫂嫂抄了几页经书,又为她腹中的孩儿,绣做了小半个时辰肚兜后,展眼半日时间如水流逝,用过午膳的萧观音,在小憩醒来后,起身沐发,而后,就这般披散着未干的长发,走坐至箜篌前,与阿措一起,继续昨夜的续阙乐事。
正怡然调乐时,莺儿来报,道是世子殿下来了。
因宇文泓不在,长乐苑此时只她一位主人,萧观音自是得起身相迎,但,她刚站起,即想起自己披着长发,仪容不整,无法见客,忙让阿措为她梳发绾髻,可,这话说出口,萧观音又意识到自己正湿着长发,无法挽起,她这样无法出门迎客,又不能开口赶客,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见世子宇文清已然执扇踏走进来了,和煦笑对她道:“一家人之间,何必讲那些虚礼,弟妹若把我当外客来迎,那就是与我这大哥生分了。”
既已这般相见,世子殿下又这样说,萧观音也只能披发相迎,并吩咐左右侍女,端送浆汁果点过来。
长乐苑的侍女,应声端了适合夏饮的沁凉桃浆,并几样应时夏日果点呈前,萧观音边亲自挽袖,为宇文清斟了一杯,边合仪问他道:“大哥可是有事来找夫君的?夫君他人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
宇文清点头道“是”,又含笑对萧观音道:“其实弟妹与二弟是夫妻,这事与弟妹说,也是一样的。”
他揽衣坐下,端起几上盛浆的水晶杯,示意萧观音与他隔几对坐,边用着甜浆,边告诉她道:“我有下属近来寻着名好大夫,先前成功治好过,似二弟这般因故心痴的病人,我听后很是欢喜,已派人去接这名大夫了,算来大概几日路程,这大夫就会抵达神都城了。”
萧观音闻言道:“这是好事啊。”
“可对二弟来说,不一定是好事”,宇文清嗓音微顿了顿,继续笑对萧观音道,“二弟他,怕吃药,怕针灸,从前我与父王母妃,都为他寻过不少好大夫,可二弟总是不愿配合,见针就躲,见药就跑,那些大夫,固然在治疗痴病上,医术不能尽善尽美,可二弟这般不遵医嘱,想来也妨碍了大夫们的诊治。”
他真诚拜托萧观音道:“等这次这位大夫到了,还望弟妹多帮着看顾些,劝二弟谨遵医嘱,好好服药,我为人兄的,先在这里谢过了。”
萧观音回礼应下道:“这是我分内之事,大哥太客气了。”
杯中甜浆,只剩浅浅一层,宇文清望了眼这浅浅杯底,竟似有些舍不得喝了,边轻晃着水晶杯,边看向萧观音道:“我们这些儿子里,父王最喜二弟,若是二弟的病情,能在父王四十大寿前有所好转,那这桩喜事,就是父王届时收到的最好的生辰贺礼了。”
萧观音之前有听说过雍王殿下颇为喜爱看重幼时的宇文泓,但那是宇文泓未摔马病痴之前,宇文泓心龄倒退后,麟儿颇多的雍王殿下,便将父爱与厚望转向其他优秀的儿子,对宇文泓,似是没有更多关注,传言如此,而她为人妇的这几个月里,也亲眼看到,每次与宇文泓一起见到雍王殿下时,雍王殿下不咸不淡地同宇文泓说几句话,已算是好事,更多的时候,雍王殿下是一见宇文泓,就要皱眉,甚至没好脸色,要劈头斥骂几句的,怎会仍是“最喜”宇文泓呢?
似是看出了她心底的疑惑,身前的世子殿下,笑对她道:“弟妹不信是不是?可我对弟妹说的,是实言,至少我心里,是这般想的,父王政事繁忙又子嗣众多,平日里仍能时不时呵斥因故病痴的二弟,恰恰是对二弟的看重,若换了其他儿子因故病痴,想来得不到父王这般关注,父王甚至会忘了他的存在……”
他静了静道:“譬如说我”,说罢抬手将杯中残浆一饮而尽。
萧观音听宇文清这样说,心中更是惊讶,依俗世标准而言,宇文清各方面极为优秀,又是身为世子的嫡长子,怎会不得雍王殿下喜爱看重?!
她心中惊怔不解的同时,看宇文清这样一气喝尽,颇有几分发泄心中郁气的意味,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时,又见饮尽残浆的宇文清,笑眼看来,仿佛方才所说的那四个字,只是他的一句玩笑话罢了,笑将手中空空如也的杯底,示与她看,“现下外面天热得很,我贪凉,畏惧出去走晒,能否再叨扰弟妹些许时候,在这儿再坐饮一杯?”
萧观音自不会推拒赶人,又为宇文清斟了一杯,并作为长乐苑主人,在此陪同。
宇文清是极会说话之人,既不想喝一杯就走,而是借故在此多留些时候,那各式话题,便是信手拈来,不着痕迹,渐渐言辞中提到萧观音必然关心的大哥萧罗什,同她讲说起萧罗什升职后的官场近况。
萧观音心系大哥,自然听得认真,而宇文清声音虽在说着,眸光却渐渐飘忽,落至身前女子披散着的乌漆长发上,看她发似墨玉垂,衣如白雪染,迤逦垂地,宛如水墨画清极美极,就似那夜一般。
……总是想起那一夜,相见时,不见时,他念了一次又一次,可她却半点都不记得……若她记得,哪怕一分半分,现下她坐在他面前,是否还能这般谨守礼仪、波澜不惊……若她记得,在面对他时,会是怎样的光景……她既记不起,那……他帮她记起如何……
宇文清慕色,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知道自己是好好颜色之人,看别人,他天然爱看好颜色,对自己,他也是这般要求,注重仪容,平日衣饰半点不容出错,各式姿容,如春花万紫千红,他有生以来看了许多,但,那些再好也是凡俗之景,独她是独一无二的,是他从前没有见过的,是阆苑仙琼,意态皓洁,本应高居仙阙,遥不可及,却偏偏近在咫尺,暗香袭人,仿佛触手可及,怎不引人意乱心动?!
想她这样的仙姿玉貌,却被二弟那样不解风情的男子,随意采撷,宇文清心内不由真涌起一股郁气,他手指轻抚了抚杯壁,忽地话音一转,问萧观音道:“弟妹,可还记得澹月榭醉酒之事?”
萧观音哪里记得,微摇了摇头,等待宇文清下文,宇文清望着她一双静澈明眸,话将涌至口边时,忽地发现手中水晶杯,隐映人影。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杯子角度,虽因杯子不是镜面,反光有限,看不清那人面容,但大抵看衣裳身形,似是他那二弟,静立在一处敞开的窗后,不知何时没声没息地回来,又这般无声站看了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