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没有谁也碍不着,萧家有一个人近来颇为碍眼——萧罗什,他大哥手下治贪的第一干吏,在陆陆续续处置了一批贪腐官吏后,近来正在调查朝中四贵,听探报,正暗暗查到了尚书令的头上……
凛寒的冬夜里,跑在冷风中的宇文泓,将所有能想到的可能,都在心中匆匆过了一遍,如此步伐飞快,一路急跑至萱华堂前,要往里去时,门口侍卫将他拦住,道无王爷王妃之命,任何人不得擅入。
他是个“二傻子”,还是个一身蛮力的“二傻子”,“听不懂”这些话,宇文泓假作折身欲走,趁门口侍卫不备时,直往里冲了进去。
他摆脱了后面的侍卫,但室中的韩攸等人,直接刀不露刃地横在了他面前,嗓音恭敬而又疏冷,“请二公子止步。”
宇文泓隔着轻透的垂帘,隐约见内室之中,萧观音正跪在父王面前,伏首在地,身影单薄,像是一抹雪意,风吹一吹,就要随之散了。
……笨女子,大冬天夜里被逮,也不知多裹几件衣裳过来……
恃傻的宇文泓,直接开嗓,嚷叫了一声:“观音!”
帘内跪地不动的女子,似因这一声纤肩微颤,但仍是伏首在地,并未回头,宇文泓还欲再嚷时,他那母妃搴帘走了出来,嗓音温和,“不要吵闹,你父王在处理事情。”
宇文泓只当不解,“我没有打扰父王处理事情,我只是来带我娘子回去的,我一个人睡好冷好冷,都没有人暖被窝”,他探头朝里看,并懵懵问道,“娘子在这里做什么呢?怎不理我呢?”
满室的荧荧灯光中,母妃无声凝望他片刻,淡淡地道:“母妃原是要为你选个好娘子的,可却像是选错了,差点害了你父王。”
当从母妃口中得知,萧观音所送贺礼的装匣,竟是一件机关匣,开启即有暗针射出,若非父王眼疾手快,或会当场中招后,宇文泓一颗心,登时直往下沉,此事比他所以为的,还要严重许多,萧观音现下处境,也真是危险至极。
若单纯只是寿礼出了问题,幕后之人要做的,只是点燃父王的怒火,他还能设法往他这个“傻子”身上揽一揽,让他父王有什么火都冲他来,可涉及刺杀之事,他便不能使这种呆办法,不但不能,还要把自己摘得干净,以让他自己仍是自由之身,可腾出手来速查,速速查明真相,还萧观音一个清白。
可他担心,未等他逮出幕后之人,萧观音即已承受不住父王的猜疑怒火,幕后之人敢于设下此事,定有万全之备,短时间内应难揪出,可萧观音等不得他慢慢地查,父王对待刺杀之人,从不心慈手软,上个刺杀父王的狂徒,被押至刑场直接剐杀,死后尸体亦被陈尸城门数日,受尽鹰鹫叼食,对待仅有嫌疑的萧观音,父王虽不至直接如此,但为查清此事,父皇绝不会心存什么对待子媳的慈念,会不会在萧观音喊冤后,为尽快判定萧观音言中真假,直接对她上刑拷问一番……
想到此处,宇文泓陡然浑身发寒,他望着帘内柔弱的身影,感觉心都狠狠地揪了起来,暗暗急想如何令父王别动这狠念时,父王已负手走了出来,面色峻寒,冷冷看他一眼后,吩咐左右,“将二公子送回长乐苑。”
宇文泓正欲挣扎言语,父王已厉眸如电地剜看过来,“再在这儿胡闹多说一个字,就关在长乐苑中,不必出来了。”
短暂的死寂后,向来呆呆傻傻、惧怕父王的宇文二公子,怯怯地低下头去,他遵父命,未敢再多说一字,只是在遵命离开前,解下了身上的衣袍,入内披在了他的娘子身上,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朔风夜寒,宇文焘负手站在门边,望着二儿子离去的身影,渐融入深沉夜色之中,沉凝不语,雍王妃回望一眼帘内仍跪着不动的女子身影,问丈夫道:“如何处置呢?”
宇文焘问:“你以为呢?”
雍王妃淡笑,“当年成亲时便说好了的,家事你不插手,外事我不插手,如今事涉你的安危,已不是单纯家事,我不过问。”
宇文焘原是行武之人,妻子出身远高于他,当初他起事时,便得力于妻子母族的大力支持,在起兵之初、创业坎坷的那段时光,原为高门千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妻子,为他吃了许多苦,甚至还因他某次兵败,被俘入敌营、受辱为婢、长达年余,对待这位发妻,宇文焘自觉亏欠良多,在得势后,对妻子及其母族荣宠无限,日常待她敬重宽容,有时纵是知道一些什么,也不会深究,就如一次他查知妻子曾以他的命令,阻拦一人前来求见,也并未拿此事,去斥责妻子,只当不知。
一阵风烈,吹得门前廊灯摇影乱晃,宇文焘劝妻子早去歇息后,又侧身望向那帘内依然跪着的背影,雪白柔纤,如清直玉竹,恍惚与记忆中那个拜佛的身影,重叠起来,灯影明灭的一晃眼,匆匆流逝的,是多少年的旧时光。
那时,他尚年少,因伤躲在佛像之后,而她每日独自往佛堂礼佛时,借此悄悄送他药食,回回她来,他便从佛像后探半个身子出来,看她在放下药食后,只当佛堂里没他这个人,自顾如常拜佛,周身沐浴在明光中,端肃的神情,与少女年纪十分不符,面上是他所无法理解的认真虔诚。
一次他逗她,说她这般拜佛,连同着是在拜他了。
她双手合十地睁开眼来,脊背挺直,清脆的嗓音如珠似玉,“没有,没有在拜你。”
纵是身陷泥潭,跌得再狠,他也坚信有一日腾云而起,静望着她道,总有一日会拜的。
但,一晃眼多少年过去,仍未等来,从负伤逃出神都,再到领兵归来,将半个天下都踏在脚下,掌权多年的他,处处被人叩拜,甚连天子都需在他面前低头,却依然未见她在他面前躬身垂首,余生不相往来,少时一约,多少年身处一城,却如天涯海角,再未相见。
深藏心中许久的旧事,因一相似的身影,无声浮起在心头,宇文焘回走至萧观音身前,看她仍是眸光澄净,虽未言语,眸光却似在重复她之前的陈冤之词,他望着这双十分相似的清致眉眼,沉默良久,吩咐一声:“来人。”
翌日,长乐公夫人涉嫌谋害雍王殿下一事传出,传闻雍王殿下大怒,将长乐公夫人囚入地牢看守,甚对其动用刑罚,严加拷问。
长乐公夫人为萧家小姐时,深居不出,世人只知其容德甚美而已,及其嫁为人妇,方知所谓容德甚美,原是这等仙姿玉貌,闻听此事,均如见名花凋零,不由心生不忍,但,也只敢暗暗不忍而已,谁人敢在刺杀这等事上,冒着雍王殿下的怒火,为长乐公夫人喊冤,只能在心中暗暗唏嘘而已。
当王府上下对此噤若寒蝉时,暗室之内,终日不语的清秀侍女,轻启朱唇,第二次下达指令。
老者并未应下,只是劝道:“老奴劝公子谨慎,此事干系厉害,背后可能性太多,甚至这消息许是宇文焘有意传出,等看何人入局,我们身处敌境,当静观其变,万不可贸然行事。”
他望着身前形貌宛若少女的沉默少年,低声提醒道:“一旦贸然行事,导致事败,主公交与您的这条线,或会全军覆没,老奴等人一死不足惜,可公子您风华正茂,在北境隐忍多年,才终于等来主公给您的机会,只要您做到了,便可回去,拿回原属于您的一切,并向毒害您身体、迫您幼即流亡北境的人报仇,这机会来之不易,公子当步步谨慎,切不可冒险半分。”
少年仍是沉默,老者心底轻轻一叹,一字字道:“主公给您的机会,只此一次,为她一个萧观音,不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二狗救老婆,其实这儿没到签文,只是一个小转折点,过了这个点,二狗就没有间歇性深井冰了,就要变成一个糖做的黏糊糊的为悦己者容的臭狗子了,签文在后面,但其实可以安心的,因为这文虽然有波折,但男女主he,he得不能再he的那种he,淡定淡定安心安心——作者磨着波折小刀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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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阿措
……不值得吗?
若论值不值得, 他的出世,本就是不值得, 错, 他并非名“措”, 而是错误之“错”, 由母亲亲自取下,他的出生, 是错误,母亲与那人的纠葛,更是错误,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本不该存在这世间, 天底下,就不该有他独孤错这个人。
若没有他,就好了, 那母亲, 也只是那人在外的一笔情帐而已,应不致招了那人正室的杀心, 没有他这个儿子, 母亲应不致招来杀身之祸、葬身河川、尸骨无存……
的确是错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的存在,不但半点护不了母亲, 还害了她,若母亲当初能狠下心来,用一碗药流了他的性命,抑或刚生出他时,就将他用力扼死就好了,在母亲死后的那些日子里,他日夜不眠地这样想着,对自己的厌恶与痛恨,如潮狂涌,与日俱增,同刻骨的仇恨,一同烙在心间,如地狱业火,灼烧得他心头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杀了害死母亲的人,而后自尽去陪她,来世,他还要做母亲的孩子,但,不要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不要再为母亲带来丝毫危险,他要孝顺她、保护好她,他要她一世平安,不让这尘世间的任何风雨,靠近她分毫。
怀着赴死的报仇信念,他明知前路危险重重,还是在那位性情“贤淑”、尚未有生养的正室夫人来接时,佯装不知母亲意外身亡背后的真相,作为外室之子,随之入府。
外人并不知他母亲的身份,只当他是某个短命的奴婢伎人所生,是他那生父在外应酬时,一夜风流的结果,他原想隐忍筹谋,徐徐图之,为母复仇,可一个几岁的孩子,终是敌不过高门主母,正室夫人在外人看来待他很好,视若己出,实际上却派人在他的饮食中做了手脚,他平日里千防万防,处处小心,却还是没防过那种慢性毒|药,直至察觉自己的身体日渐虚弱阴柔,并不似年纪相仿的男童,正常成长。
他那生父知晓此事吗?
也许吧,连带着知晓他母亲意外身亡的真相,可,并不在乎,也不会为正受暗害的他和死去的母亲,做些什么,他母亲曾深深爱过的男子,正醉心权势、逐鹿天下,极需他妻子背后家族所代表的陇南势力的支持,岂会为他们母子,与他的名门正室,闹出不快,甚至撕破脸皮?!
表面关怀下的长期毒害,看着他日夜饱受病痛折磨,身体越发不男不女,依然不能解那位夫人心头之恨,一次战役中,她欲设计他不幸死在乱战中,死在敌军的乱箭下,而他趁此机会逃了出来,一路隐姓埋名、流亡至北境这一仇人势力不可触及之地,那时的他,仍是满心不甘与仇恨,欲抱着残躯,在北境隐忍苟活,等有一日,返回南地,为母亲与自己报仇。
每一日,他的身体里,都在流淌着仇恨的血液,每一日,他都在痛恨自己的存在,厌恶自己深受毒害的躯体,直至,遇到了萧观音。
她迄今仍以为,那日初见,他是刚从山贼手中逃脱,身上所溅,是亲人之血,其实不然,那日,他并非仓皇出逃,而是刚屠尽一窝贼人、掠其钱财,他便是如此在北地秘密生存,如见不得光的鼠类,活在阴影之中,手上沾满了人命鲜血。
他是挣扎在炼狱里的恶鬼,而她是人世间的佛陀,阳光下,她向他伸出了手,将他从无边炼狱,牵回人间。
自迎看着她温柔澈静的眸光,缓缓抬手,搭上她温热的指尖,他再未叫自己的双手,染溅鲜血,他怕……弄脏了她。
原先,他是那般厌恶自己深受毒害的身体,直至遇到萧观音,他对自己这具躯体的厌恶排斥,才终于淡了几分,因它可让众人皆以为他是女子,令他可成为萧家侍女,长留在萧观音身边,可让他与萧观音朝夕相见,年年岁岁,日夜不离。
他原先觉得自己已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直至无意间见侍女为萧观音宽衣,一怔之后,匆匆背过身去的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有力地在他胸|膛搏跳,让他从长久混乱的厌恶痛苦中清醒过来,真真切切地认知到,自己身为男儿。
真如戏文所唱,从此不敢看观音,他避开伺候宽衣沐浴之事,因他不想自己身为男子的凡俗眸光,亵渎她半分,除此之外,他陪在她身边,为她绾发磨墨,随她弄乐莳花,年年岁岁的朝夕日夜。
当她诚心礼佛时,他跪在她的身旁,在如烟缭绕的檀香香氛中,凝望着她虔诚的背影;当她调弄箜篌时,他侍在一旁,为她写记乐谱,在空灵仙雅的乐声中,与她眸光交汇,如闻灵犀之音;当她闲荡秋千时,他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款推秋千绳索,望着她粉白的裙袂,在清风中如蝶翅飞扬,心也似随之轻轻飞起,在她于摇荡的海棠花影间,向他回眸一笑时,心尖似有花开,是她素手柔柔拂过,一瓣瓣绽在她的指间。
年年岁岁的朝夕日夜,眼里都是她,心里也是她,一日日恬静的时光,如缓缓流逝的潺潺流水,将他从前饱受煎熬的心,渐渐抚平,将那些曾灼烧得他日夜不宁的仇恨与痛苦,流送至角落里,令他享有自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宁心境。
这样安宁温和的时光,甚让他不由在思考,是否要放弃回到南地,放弃复仇,就这般一直留在她的身边,一生一世都守在她的身旁,尘世相伴,永不分离。
一日日的思考与挣扎中,在对他的死活不闻不问多年后,那人命秘布在北雍的人手,找到了他,并传递了承诺与命令——完成任务,便可返回南雍,恢复身份,拿回应属于他的一切。
原对“拿回”一事,并不热衷,那人所看重的权势,正是害死母亲的根源,原是如此,他宁可为婢,伴守在她身边,她在萧家做一世不嫁的小姐,他便陪她留在萧家一世,她去寺中落发,出世长伴青灯古佛,他亦跟随,原是如此思量,可当雍王府的聘礼,忽然送到萧家时,当他看着她为了家人,违逆本心,低头应下婚事,将要嫁给一个痴傻无礼的狂徒时,巨大的无能为力,瞬间击垮了他从前所有的自以为是。
不怕,在她说不知雍王府是个怎样的地方,不想令他陪嫁过去时,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轻轻地写下了这两个字。
她以为他是在说他自己不怕,不怕跟着她陪嫁去那陌生的王府,其实,他是在对她说,不怕,他看出了她平静表面下的惊惶不安,他想告诉她,不要怕,他会跟去保护她的,给他时间积蓄力量,等时机来临,他会带她离开雍王府这座牢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