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陶家娘子比她年长不少,看年龄竟似与桓崇相仿。
别看她与那陶娘子间只是四五年的差距,可这四五年正是女郎们抽条的黄金时间。
离远了看,那陶娘子身形绰约;离近了看,她的五官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可其中透出的微熟风姿却是别有一番雅韵。
无忧盯着她胸前的高耸,再对比起自己干巴巴近乎豆芽菜的小身子,她不由轻轻地呜咽了一声。
桓崇的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那曹家小娘子,却见她盯向陶娘子的眼神怪异,等片刻后,她又罕见将小脑袋耷拉了下来,好像受到了什么万分深刻的打击似的。
那伶牙俐齿的小女娘,连皇帝都不敢得罪。
在他心中,她似乎就应该永远昂着她那颗漂亮的小脑袋。
桓崇实在想不到,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她把头低下来。
没再等他细想,周光几步便跨进了亭中,他一把揽住了自己的肩膀,笑眯眯地大声道,“子昂,你可真会躲闲!竟让你跑到这儿来了!”
不等他说话,陶亿也跟着步入了亭中。
她先是对着司马衍等三人行了一礼,歉疚道,“真是打扰了。”
桓崇左手微一使力,便把周光的手从肩上挪了下来。他又向陶亿点了点头,道,“显明、阿姊,你们来了,这几位是...”
周光“切”地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自地向旁边三人打量过去。
也不知他眼睛怎么长得,首先映入他眼帘的竟是藏在最后面、低着头的无忧。
周光性好顽笑,他贼兮兮地瞧了瞧身边面色清冷的桓崇,又瞧了瞧那边垂首不语的无忧,将嗓门一扯,顿时惊讶道,“曹娘子?!”
见无忧抬头,他嬉笑道,“你竟真地特意过来了?!”
... ...
司马衍方才找杜陵阳问无忧下落时,杜陵阳只含糊地说无忧去了蒋山,并没有向他透露这些弯弯绕绕的细节。
此刻,周光的话落在司马衍耳中,像是敲响了他心中的一口警钟。
司马衍瞥了身后的无忧一眼,突地生硬道,“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曹娘子特意过来’?”
他年纪尚小,身量不够,今日穿得又是一身便服,不知其身份者的确想不到这样一名少年竟会是大晋的皇帝。
周光本以为他就是某家大户出身的士族子弟,待真的落眼看向这发话的少年,周光一怔之下,赶忙行礼道,“陛下!”
陶亿亦是吃了一惊,她随在周光身后,也向司马衍行礼,口呼“陛下。”
司马衍满面不虞,他不耐地挥手,冷声道,“起来回话。”
陛下年龄虽稚,神情却是严肃非常。
周光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他四下看看,却见无忧此刻抬起头来,向他微微颔首。
他犹疑道,“啊?我...我...”
“啰嗦什么?朕让你说,你便说!”司马衍断然打断了他的犹豫,拧起的眉头中带出了不符年龄的凌厉。
周光为难地看了一眼桓崇,他将心一横,只好躬身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不过周光也还算有良心,说到末尾处,他迟疑了一下,终是把赠花的那段说辞给略去了。
... ...
“陛下,曹娘子是为了不寒我荆州军士的心,才这般做得...”周光说罢,把身子压得更低,“还请陛下...勿要迁怒于她。”
陶亿也起身上前,她向无忧深深见了一礼,道,“原来那几名女郎皆是因着曹娘子的缘故才来致歉的...曹娘子侠义心肠,阿亿记在心中。”
无忧着实没想到竟会和陶娘子这般相见...
陶公的家教果然严格,陶家出身的娘子礼数也是落落大方,端庄风度更盛姿容。
无忧笑着将她扶起身,回道,“小事而已,不值一提。陶家姊姊勿要多礼了。”
... ...
无忧与什么人都能侃侃而谈,司马衍却没这般的能耐。
他也没有这样的耐心。
当下时局混乱,朝不保夕,贵族男女之间为了享乐,本就私下里有各种情丨事驳杂。他本来以为无忧只是偶然与那桓崇遇上,这下看来,却是无忧主动。
若是无忧生有他心,他便要快些动手了。
不过,现在的他,只想把无忧从这处远远地带走。
见他一个人沉吟思索,杜陵阳小步到他的身侧,轻声道,“陛下...”
司马衍却没有接口,他默了片刻,无情无绪道,“无忧,咱们回去罢。方才姑母和姑父得知你独自上山,担忧得不得了。”
“我就是因为这,才来寻你的。”
一听阿父阿母要寻自己,无忧马上急道,“陛下、杜姊姊,那我们走吧。”
司马衍嘴角边这才露出一丝微笑的弧度,几人正欲告别,却听那周光道,“对了,子昂,小陶将军寻你。咱们也尽快下山吧。”
却听那木头桩子一般的桓崇应声道,“好。”
司马衍嘴角边刚显现出的弧度,倏地一下又落下去了。
他二话不说,直接大步迈出亭子。杜陵阳见他走了,忙拉着无忧对剩下三人行了一礼,急匆匆地跟在司马衍的身后。
不一会儿,几人便失了踪影。
司马衍走了,周光这才直起身来,他疑惑地看着司马衍的背影,“...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亿若有所思地望向桓崇,也柔声问道,“阿崇,你在想什么?陛下方才为难你了吗?”
桓崇回想着无忧离去时那最后的一瞥,他摇了摇头,将那双明亮的眸子从自己的脑海中甩出去,道,“...无事,走吧。”
说罢,他也大步迈出了亭子。
陶亿望着他的背影,面色一瞬间便暗淡了下来。
第14章
平日里,司马衍是最喜欢和无忧逗趣的那个。
可这一回自打出了亭子,下山这一路,他都是臭着一张脸,连一句话都未曾说。
走在前面的皇帝金口不开,无忧悄悄朝他吐了吐舌头,便也自发地不同他搭话。
她一手和杜陵阳亲密地挽在一处,另一手从路边掐来一茎长长的草叶,不住地呼扇摇摆着。
等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物事,或是瞥见了什么优美的风光,她便兴奋地拉着杜陵阳一道闲话赏景。
... ...
司马衍的脖子都快被他抑僵了。
身后时不时就传来无忧的说话声,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其中饱含了无尽的惊讶与喜悦。
她的语气又是这样真挚,就是一个不知情的人听了去,都不禁想去回首瞧瞧这小女娘是在为何而惊,又为何而喜。
司马衍表面上无动于衷,暗地里他却将自己压得辛苦。
有好几回在山路上调转方向,他几乎是强自控制着自己的脖颈,坚决不去瞧无忧一眼。
直到高空中飞过一队人字摆开的大雁,无忧向天际一望,惊喜地抬手指道,“杜姊姊,你快看那南来的雁,它们飞得好生整齐!”
杜陵阳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跟着道,“是呢,正是秋天,北雁南飞...啊!”
两个小女郎只因着一队大雁就兴奋出声,司马衍在心中无声地“哼”了一句,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还没听那陶娘子把话说完,他的身后就忽地传来了两声惊叫。
司马衍吓了一跳,他顾不得再去摆什么架子,马上回过身去,急道,“无忧?!”
蒋山此处,台阶转陡,两个小女娃只专注地看着天上,却没有留意脚下。偏偏她们二人又是手挽着手,一个踩步时脚下一空,另一个骤然跟着从台阶上跌倒。
无忧坐在地上,痛苦地抚着脚踝,司马衍赶忙蹲到了她的身前。
他隔着裙子,一把就触到了无忧的脚踝上,焦急道,“无忧,你怎么样?”
他的力气不小,无忧眼眶里瞬间就起了泪花,她使劲抹了抹眼角,将司马衍的手轻轻拂开,“陛下...疼。”
司马衍的手指有些僵硬,却见无忧转向了一旁的杜陵阳,“杜姊姊,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方才司马衍的视线全部凝聚在了无忧的身上,杜陵阳便已是暗自神伤。听无忧这般问,她怔了一下,勉强打起精神向两人柔柔一笑,“无忧莫急,我无事。”
口中说着无事,她的一手却将一侧的手臂捂得更紧了些。
听杜陵阳说无事,司马衍却顺口接道,“无事就好。”他再转向无忧道,“无忧,你可能走?”
杜陵阳的举动不自在极了,无忧盯着她,忽而出言道,“杜姊姊,你别骗我!”说着,她指着杜陵阳的一侧胳膊上的襦衫,“你把手放下给我看看!你的衣服上都沾血了!”
无忧的眼瞳直勾勾的,她不笑的时候,一双眼更是格外的黑、格外的亮,像是能看透对方的内心。
杜陵阳的唇抖了抖,她对上无忧望来的视线,终是慢慢放下了护住伤处的手。
方才跌倒时,杜陵阳刚好撞到了路旁一侧的尖石上。她只是一介身娇肉贵的小娘子,身上连碰一碰都会发青,遑论这样的撞伤了?!
起身时,她便发觉自己的左臂上一股钻心的痛。
可司马衍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的眼中只满满地映了无忧一个人的影子。
伤口痛,心中更痛,杜陵阳失意又难过。她只想默默躲在一旁,不想去看这两个人的互动。
杜陵阳将手捂得紧紧的。她自己都不敢去瞧那道伤口,这样疼的伤口,一定难看极了。
她小声道,“无忧,我...我真的没事...”
无忧掀开她的衣袖,待见到那血肉模糊的伤处,她的小脸越发严肃起来,“不行的,杜姊姊!你身子本来就弱,现在伤口又出血了,定是很严重。”
“当务之急,须得赶快下山寻医官。”无忧拿手帕擦拭了下她臂上的血迹。
她再咬唇一想,向司马衍恭敬行了一礼,道,“陛下,无忧拜托你,请你先尽快带着杜姊姊下山去。”
“那你呢?”司马衍脱口而出。
... ...
无忧认真道,“陛下,我只是脚踝崴了,可杜姊姊是在胳膊上划了个大口子。杜姊姊的身子一直不好,她现在的脸色就有些发白了。先给杜姊姊治伤要紧,你先带杜姊姊下山去!”
司马衍望了望面白如雪的杜陵阳,又瞧了瞧一脸坚定的无忧,他顿了顿,忽而沉声道,“无忧,我背你下山吧。”
无忧心中一跳,眼光在他身上一转,忽地俏皮一笑。
纵是受了伤,她笑起来还是阳光灿烂的无忧模样,“无忧不要陛下背!无忧还没长大呢,陛下便要体验一把做人兄长,背妹妹送嫁的滋味了?!”
她笑得轻松,笑得恣意,可其中却深意别藏。
她已经好久没有唤过自己“阿兄”了。
小时候,小女娃还会扯着自己的衣袖,一边开怀地笑着,一边在口中软软地叫着,“阿兄、阿兄、陛下阿兄!”
长大了,她的笑容依旧开朗,可她却几乎再没叫过这两个字,她只和其他人一般,口口声声喊他,“陛下”。
也不是没有失落。
他只想做她口中那独一无二的“阿兄”,而不是让她和其他人一般,千篇一律地将他当成“陛下”。
可他后来又想,不叫“阿兄”也好,反正他们也不是亲兄妹。
等无忧长大了,他还要让她做自己的皇后,多了个兄长的名头,听着也有悖人伦。
可单单今日,她却在旁人面前三番四次地强调他们之间兄妹的关系。小女郎叫得亲近,他如何又能不知这其中的弦外之音?
怕是她长大了,叛逆了,就想把他这个半是兄长半是陛下的外姓人再向外推出去几丈远。
司马衍眼神一暗,却见无忧笑意转淡,“陛下,你们带着我,根本走不远的!事不宜迟,你快带着杜姊姊走吧!”
... ...
司马衍瞥了眼身旁不言不语的杜陵阳,之见她的容色越发苍白了起来。
杜陵阳的父亲与祖父,不止担任朝廷要职,更是对身为皇帝的自己极为忠诚。
现今朝廷权臣当政,支持自己的清流本就难得,若是此番杜陵阳真的出了三长两短,杜家父子定会对自己心生龃龉。
他微微闭上眼,终是咬牙将无忧扶坐到道路一旁。
临别时,他将无忧的小手一把握住,感到她下意识地就要从他手中挣出去,司马衍一个用力,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
他郑重道,“无忧,委屈你了...你在这儿不要动,等我将杜娘子送下山,就来寻你。”
杜陵阳抿了抿唇,也轻声道,“无忧...对不起...都怪我踩空了阶梯。”
无忧对她安慰一笑,她再挣开司马衍的手心,道,“杜姊姊、陛下,无忧不委屈的。你们快些走吧,治伤要紧,就别在这里磨蹭了!”
“等一会儿陶家姊姊他们来了,我和陶家姊姊说,让她陪陪我~”
... ...
司马衍二人很快就离去了。
眼前的这处林子茂密,她根本看不到远处的昆明湖。
前也是林,后也是林。无忧一个人坐在石头上,脚又不能动,简直无趣极了。
她双手托腮,将那根长叶草叼在嘴里,小嘴一撅再一落,那草叶便跟着一上一下,在她的唇上来回起舞。
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无忧坐了半晌,也没听到半个人声。
就在她无聊至极的时候,身后的林子里突地传来一声异响,无忧倏地回头看去,却什么活物都没瞧见。
她不由胡思乱想起来,以前好像听阿父说过什么来着,蒋山上似乎是有蛇的,还是一种特别毒的蛇,咬上一口就能丧命。
思及此,无忧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她赶紧搓了搓自己的两只手臂,两只眼睛四面得瞧,望了片刻,远远地却见一只兔子飞快地从林中窜了过去。
“原来是只兔子?!”无忧愣了愣,自嘲一笑,许是一个人在这儿坐久了,不自觉地就开始杯弓蛇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