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宣皱了皱鼻子,口气不满,“已经病了好久了...这才刚有些起色,他便拉着阿母,坚持要到建初寺听那竺和尚讲佛...”
“既如此,你不在寺中陪你的阿父阿母,缘何只身偷跑出来?”那少年的声音似是又冷肃了些。
“我不是偷跑出来的!城里人都说,要是能从头到尾陪着那佛像走一遭建康,家人这一年就能顺遂安康!”说到这里,他亮亮的眸子暗了下去,“可是...”
“怪力神鬼,荒谬至极!”那少年当即打断道,“若是今日被那贼人掳去,莫说今年,便是余生,你阿父阿母如何得来顺遂安康?!”
令宣垂下头去,“唉...我知道错啦!今日幸而得遇郎君,不然令宣一条小命不保。”
那少年“哼”了一声,再要迈步,却听身旁那小童问道,“那郎君呢?你的阿父阿母,还都好吗?”
那少年停顿一下,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少倾,忽道,“你不是问我来建初寺做什么...”
他反手用力,捏了捏那缞麻衣的袖口,“我来此,是为祭奠先君。”
... ...
建初寺外围,早有重兵把守。
他们的脚程很快,一路竟把佛像巡游队伍远远甩在了身后。那令宣果真出身不凡,他一个小童对着那守门的卫兵出示了个什么物件,那卫兵即刻毕恭毕敬,两人轻轻松松地就进了那严防死守的寺门。
不愧是江左第一大寺,又逢佛教第一大节,建初寺内香火之鼎盛,令人咋舌。
一入其中,便有阵阵香烟弥漫、缭绕,直直扑面而来。
那少年厌恶地捂了捂口鼻,却听令宣脆声一笑,“郎君不惯闻香烛之气否?”
那少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再不理他,而是留心观察起寺内的情况来。
佛像未至,浴佛典礼尚未开始,然各世家大族已在开阔的前殿两侧搭好了各色帐幔。
令宣忽而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指着前方一个宽敞的青色帷幔,喜道,“郎君,那便是我家的帐子!”
他喜滋滋道,“浴佛礼还未开始,不如你和我一道,先过去见见我的阿父阿母?郎君人品风采,我阿父一定十分喜欢你;郎君助我良多,我阿母一定会重金酬谢你的。”
那少年闻言,脸色一变,忽地将衣袖从他手中褪出,冷声讽道,“助你是我本心,非为赏识财帛。”
“郎君,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令宣见他不高兴了,忙摇头解释道。
那少年却丝毫不想与他和解,“既已寻到你家帐幔,自去即可。”
言罢,他转身即走,一抹白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转角的人群中。
... ...
这人的性子,好像建康外的石头城,又倔又硬!
令宣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转身便往自家的帐幔而去。
帐幔虽已支起,内中坐人却是稀稀拉拉。那守帐的两名仆役甫一见他,便是又惊又喜,“县主,你可平安回来了!”
原来这做男装小童打扮的,不仅是位小娘子,更是位王室的县主!
另一名仆役诧异地向她身后望去,道,“县主怎么是孤身一人,云娘她们呢?”
令宣甜甜一笑,避开了追问,这回她没有刻意压低声线,“阿父阿母呢?”
“郎君和郡主都还在后院的客房歇息,等一会儿典礼时分才能过来...哎,县主,你又要去哪儿?!”
令宣挥了挥手,声随人走,远远传来,“我去后院寻他们!”
... ...
这个建初寺,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阿父出身不凡,兼之声名在外,生平最喜结交朋友,这建初寺里的竺和尚便是他的一位老友。一年到头,他们两人总是要论几回禅,谈几回玄,弈几回棋的。而她是阿父唯一的孩子,自然也常随阿父,一道来这寺中。
竺和尚知道阿父体弱喜静,便给他们专门安排了一处挨近竹林的幽静客院,因此每次来,他们家都会安置在那同一处。
刚绕到后院,令宣放眼一瞧,便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两人才刚分开,她便在后院又见到他了。
建初寺很大,不熟悉的人头一回来,往往会走错路。那少年想要祭祀亡父,那么要去的地方,势必就是前院偏殿的佛牌祭拜之所;而后院因着安静,多是世家大族、达官贵人休息的地方。
令宣刚想喊那少年,为他指路,再一想起方才临别时他硬邦邦的态度,她便不满地嘟起了唇。她这边还在犹豫,却见那少年向着一名比丘打听了什么,随后,他竟一径往西侧的一趟厢房而去。
那少年步伐坚定,十分果决,令宣心中不由生疑。
她与那少年虽只萍水相逢,但她只道他脾气不好,心肠不坏,却不想此人竟是别有所图——想来,他之前所谓的祭父之言,都不过是为了掩盖目的,欺骗自己的谎言。
思及此,她有些难过地垂下了眼睛,而后,她捏了捏小拳头,又远远地跟在那少年的背后,悄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 ...
那少年一路走到一间最偏的厢房前,他先是在外头默默站定,听了听里面的声响。
随即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
这一下,他足使了十成的力气,那两扇房门先是重重地弹开,接着又“砰”地在他身后合上。
只在那一刹那,跟在后面的令宣就看到了房梁上悬挂得白幡,以及正中央高案上摆着的香炉和灵位。
难道,他竟真的是来祭父的?!令宣心生困惑,忙匆匆赶到了那房门外。
门,并未完全合上,那进去的人也没有想过要费心关门。
令宣忙趴着门缝向里看去,只见屋中阴暗沉郁,四面窗纱皆落,只高台上点了许多蜜蜡,用以照明。
在那少年对面,有三人从地上站起。
那三人年纪亦轻,生得相像,又俱穿缞麻,一看便是兄弟三人在为家中长辈祭奠。但连那三人中最小的那个,看来都比那少年的年纪要大上一些。
为首那人半是疑惑,半是心惊,又被这飞来一脚激得恼怒,“汝何人...竟如此无礼?!”
那少年朗声一笑,“你们,便是江麟的三个儿子?”
直呼名讳,是为不敬。为首那人顿时怒气勃发,“先公之名,岂是你能叫得?!...无知小辈!”
那少年冷声一笑。
他的位置背对令宣,她只看到他欺身上前,嘴上道,“故人之子,特来拜会!”紧接着,传来了一声刀刃入肉的闷响。
那少年右手间似有寒芒,他利落地一刺一拔。等两人错身而过时,为首那人一下便跪倒在地,胸前正中央开出了一朵越来越大的血花。
那少年根本不是来祭拜的,而是来杀人的?!
令宣惊得“啊”了一声,她赶忙双手捂唇,幸好屋中那其余两人也同时发出了吃惊的叫喊,“阿...阿兄——”
“你,你到底是谁?!”
那少年踢了倒在地上的江家大郎一脚,再笑了一声,上前阴婺道,“江家人真是好记性...你们都忘了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出手如电,揪住了江家二郎的衣领,一字一句道,“先君...宣城内史桓彦!”
桓彦二字一出,好像晴空中下了一道霹雳,屋中两人顿时抖如筛糠,“你...你是桓彦的儿子?!你竟然没死?!”
“让你们失望了!”那少年语气阴森森的,“五年前苏峻之乱,尔父江麟与我父同在宣城共事,却勾结叛军,背弃我父与宣城百姓。”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中挤出,“宣城的最后一战,何其惨烈?!先君战至最后一卒,宁死不降。苏峻大怒之下,城破后竟将先君活剐...”
“尔父害了先君性命,平乱后竟仍能趋炎附势,苟全人世...真是好本事!”说到此处,那少年顿了顿,讥诮道,“我后来还听说,那江麟皈依了佛教!”
令宣心中一颤,却听桓崇笑声渐低,笑得愈恨,“呵呵!这世道何其不公?何其可笑!”
那江家二郎不住挣扎,“不...不是这样的...父亲他...他亦很是懊悔...你,你别杀我!!”
桓崇冷冷一哼,却道,“迟了!”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江麟不是崇佛吗?!我桓崇便在这建初寺中、佛诞之时,杀了江麟三子,以慰先君英灵!”
话音刚落,他右手一翻,手中短匕毫不留情,直接捅进了江家二郎的脖颈。
手起匕落,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溅满了一扇墙壁,连梁上悬挂得白幡也染上了一道道盛开得红花。
那江家三郎年纪最小,等一连两位兄长殒命当场,他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跑到门边,拼命喊道,“杀...杀人啦!”
可他受了这样大的惊吓,腿软、脚软、声更软,连房门都未完全推开,便被身后上来的桓崇一脚踩在身下。桓崇的眼冷心更冷,他右手一刺,像杀鸡一样,将那利刃深深地埋进了江家三郎的咽喉。
匕首抽出,血溅三尺。那江家三郎抽搐了两下,喉管里发出了“咯咯”两声,便和他的两位兄长一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地上的江家三郎,死得时候眼睛还是瞠目大睁的。
令宣对上他死鱼一般的浑浊双目,手脚冰冷,僵立当场。
屋中那混着浓重血腥气的檀香味,直往她的鼻子里钻,让她恶心欲呕。
就在这时,那房门却自内而外,渐渐开启了。
令宣浑身微微战栗,双眼却是不由自主地慢慢向上望去,先是一袭被鲜血染得淋漓的缞麻衣,再是仍握着匕首的右手,因为握得很紧,那人手背上的青筋甚至还在不停地跳跃。
最后,是那人俯视下来的一张脸,一双眼。
面白如玉,秀美如画,右颊上那被溅到得一泓血迹,不仅无损于他的容貌,反而平添了几分诡谲的妖异。
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但眸子里却迸射出一腔的狂热,嗜血,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不知怎地,令宣忽地想起那竺和尚有一回和阿父讲起的修罗来。竺和尚说,修罗一族,器宇轩昂,却又好勇斗狠,他们亦正亦邪,令人生敬又生畏。
可不正如眼前人一般?!
令宣的喉咙里干得简直要冒了烟,她用舌尖轻轻舔了舔唇,怯生生道,“你...祭奠完你的阿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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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亦冲淡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一大一小,二人定定相望。
那小童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桓崇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嗯”。
他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令宣稍稍松了口气,而后又疑惑起来。
明明大仇得报,怎么他看上去并不如何开心,甚至还有些空落落的?!
桓崇却没再看她一眼,他回转过身,向江家的厢房望去。长出一口气后,再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收回到自己腰间,道,“我要走了。”
“你也速速离开此处。”
“你...”令宣盯着他那身血淋淋的缞麻服,刚出口一个字,就听到阵阵钟鼓声从前方的大殿传来。
... ...
钟鼓之音,声声彻耳,后院各厢房中也纷纷传出了动静。
令宣顿时慌张起来,“不好!‘三通钟鼓,浴佛方始。’这是第一通,再来两通,浴佛典礼便要开始了!”
她的话音刚落,桓崇便拉着她闪至一侧的墙背。二人刚藏好身,就见陆续有好几处厢房开了门,衣着光鲜的世家子弟们有说有笑,纷纷从后院赶赴前殿。
桓崇不由皱眉,如此这般,想来在三通鼓声停歇之前,后院恐无安宁。
正在这时,那边几位少年结伴朝着江家兄弟的厢房而来,桓崇手握成拳,刚要飞身闪躲,却被那小童从后拉了一把衣袖,“郎君!”
眼见着几人就要过来了,那小童却在此时与他纠缠不清,桓崇不禁低喝道,“放手!”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自去寻你双亲,免受牵连!”
令宣却使劲地拖着他,见他纹丝不动,她也急了。她一边向着另一方向比划着,一边口中小声道,“郎君还愣什么?!快随我来!”
这小童,倒真像是识得这寺中机关的。桓崇一怔,脚下不由跟上了令宣的步伐。
... ...
幸而江家兄弟的居所偏僻,有令宣指引,两人没走几步就绕进了一旁的竹林。
等到了林中背阴处,她紧张地向左右瞧去,却听头顶那人道,“不用看了,此处无人。”
令宣这才舒了口气,她向桓崇的衣襟匆匆瞥去一眼,随即扭头,叹气道,“郎君这一身血污,太过明显了!你不识此间道路,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人,可就糟啦!”
她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倒是瞻前顾后。
桓崇默了默,沉声道,“崇今日所为,无愧天地。”
说罢,他向前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似的住了足,回首道,“现下已无事...此事既与你无干,你便快些走吧!”
他三句两句便是要赶自己走,令宣不由将眉心拧出个丁香似的小结,“郎君...可曾听闻‘叶公好龙’吗?”
桓崇一怔,叱道,“我并无空与你啰嗦!”
令宣道,“郎君若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了你。不过容令宣提醒一句,若往那边,外头就是守寺的兵营。到时候郎君若再求救,可没旁人救得了你!”
那人默了默,似是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忽然慢吞吞地开口,“叶公非好龙,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