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色——苏台云水
时间:2020-06-21 09:37:05

  “诶?”令宣呆了一呆,却听他不满道,“你不是问我何谓‘叶公好龙’吗?”
  “哦,哦,正是...”令宣轻咳了两声,她背过手去,踱步到他身前,“‘叶公好龙’,好其是而非者。”
  “当今确以孝治天下。但,郎君若是私下报仇,他日重整衣装出门,必会美名传扬,名震天下。可现下各个世家的人都在这里,郎君若就这一身血污走出去,一旦被人瞧见,只会被人当做是一名杀人的刺客、凶犯。”
  说到此处,她咬了咬唇,自揭其短,“郎君许知...世家之间,多有攻讦。到时,就算郎君所为有理...轻者,免不去一场牢狱之灾;重者,当场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眼前的小童,眸子清清明明,眼神坦坦荡荡,所言句句皆是为他考量。
  桓崇此行秘密回到建康,为得便是凭借高超武艺替父报仇。他虽毫不畏惧,却也不想无事生非,将身边的无端之人卷入其中。
  他沉吟片刻,没有做声,却听那小童忽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令宣瞟了他一眼,将他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郎君这回怎么不问,‘汝有何法’了?!”
  ... ...
  这小童古灵精怪,却也记仇得很。
  桓崇微微抽动了两下嘴角,他拂了拂衣襟上干涸的血迹,敛下眉眼,“你不怕我?”
  那小童忙道,“怕!怕死了!”
  她想了想,又真心实意道,“可是...知道你这般一往无前,豁出性命是为了给自己的阿父报仇,我又对郎君好生敬佩!”她又拍了拍腰间小剑,做出一副男儿豪迈状,“匣有余地,为鸣不平!令宣无有武艺,途怀决心,若我与郎君易地而处,恐怕便要饮恨而终了。”
  “所以...令宣愿助郎君脱离困局。”
  桓崇却低声一笑,他伸出沾满血迹的右手,低垂的眼中汇聚了浓浓的哀伤,“...如此这般,便不算饮恨吗?!”
  他猛地握手成拳,抬头向那小童道,“你快些离去!我不需...”
  “我知道的,郎君本领高强,不需仰仗谁,也不屑仰仗谁。”那小童仰头,脆生生道。
  “不过郎君方才救我,不求回报;如今令宣相助郎君,亦是出于本心。”言毕,她歪头,灿亮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一圈,笑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郎君怕我设了陷阱,连跟随一小童的勇气都无?!”
  ... ...
  激将法果然对他有效。
  因着两人之前已有同行的经历,这回桓崇直接按照令宣的指示,将她一挟一抱,两人几个起落,便停在了一处院外。
  幽篁深深,不见天日,却不知此处是谁人院落。
  令宣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待细细听过墙内的动静,她再让桓崇一个挟抱,带着她翻越了这道围墙。
  院内安静无人,只闻风声飒飒,却见屋檐下正对着竹林的这侧,布了一张睡塌。
  此刻,那睡塌上的男子正闭着眼睛,与陪伴在他身旁的女子十指相握。一听到墙边传来的动静,那女子顿时回过头去张望,“什么声音?”
  “阿母!阿父!”那小童双脚刚一落地,便奔着那对夫妻而去。
  “无忧?!”听了她的喊声,卧榻上那男子也睁开了眼睛,朝她望了过来。
  那女子却更为心急,她几步上前拉过女儿的手。待来回看了一圈,确认无恙后,她又蹙起一双细眉数落道,“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方才仆役说你回寺里了,可云娘后来又报说,你在来时的路上就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知不知道你阿父有多担心你!”
  那榻上的男子慢慢坐起身来,他向那女子打趣似地望去,又揶揄道,“瞧你阿母,明明自个儿担心得要命。偏生见了吾儿,一张利嘴又不饶人。”
  那女子面色一红,回身啐道,“那还不是都怨夫君你...你自己看看,都把她惯成了什么样子?!”
  那男子伸手虚掩,做闪躲状,笑道,“如今,是吾也遭了难了。”他再转向令宣,“乖无忧,快到阿父身边来。”
  令宣脆生生地应了,她一面牵着母亲的手,一面上前偎依到那男子的塌边,“阿父阿母...无忧害你们担心了...”
  她又伸手摸了摸那男子的额头,软蠕蠕道,“阿父,你今天好些了吗?”
  那男子一笑,也轻轻地回摸了下她的头,“放心吧,阿父无事的...阿父,还要看无忧平安长大呢...”
  ... ...
  兜兜转转,那小童还是将他带到了自己双亲面前。
  既然那夫妻二人,都唤那小童为“无忧”。想来,这便是他的小名了罢。
  桓崇在一旁看着这一家三人的相处,歆羡之余,伤感途生。他讥讽一笑,正进退不得,忽听那女子道,“你是...?”
  一抬头,便看到了竹林边上那孤单单的少年。
  他脚下一步未动,仍旧立在原处。他的站姿笔挺,直得像是要化身成为千杆竹中的一尾。此刻,他的面容还是冷冷清清,可她明明就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压抑与悲伤。
  她忽然就有些心软了。
  无忧三两步又跳回了桓崇身边,她性子跳脱,自然而然地拽着他的衣袖上前,“阿父,阿母!这位是桓郎君。方才路上,我在巷子里险些遭人毒手,是桓郎君恰巧经过,救了我。”
  桓崇向来厌恶那所谓的“名士”与“世家”,然这一道上他的确承了这小童不少的人情...思及此,他瞥了眼身前令宣那张大大的笑脸,终于将头一低,拱手道,“见过...”
  “吾乃曹统曹文盈,桓小郎君不必多礼。”那卧榻上的男子似是看出了他的抗拒,出言接道。
 
 
第4章 
  原来此人便是曹统?!
  原来那小童竟是曹家之人?!
  桓崇一时愕然,他不敢置信地抬头,向榻上那男子望去。
  曹文盈大名,天下间谁人不识?!
  身为当世名士,曹统名头之大,如雷贯耳。
  都道是曹文盈人品俊逸,少有才名,拒官不做,拒爵不受,颇有当年竹林先贤的风气;而其家世更是显赫,身为先魏主曹家血脉,再尚了那身世颇为传奇的临海郡公主,在世家大族中亦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只见榻上男子容貌俊朗,眉目舒展,一双眼似笑非笑,一头乌发半束半散,一身白衣莹然如雪,纵是此刻随意箕坐,姿态里也是不尽的潇洒风流。
  这边,桓崇心存疑虑,不住打量着曹统;那边,曹统也在观察着面前这位年轻人。
  虽不知此人来历,但年纪轻轻,姿容出众,仪表不俗,确属罕见。
  只身上弥漫的阴郁冷冽之气,虽不浓烈,依旧碍眼。
  当视线略过他身上的守孝的缞麻服,以及胸前那一大滩血渍的时候,曹统的目光定了一定,又若无其事地转向站在他身侧的无忧身上。
  他微笑着向无忧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随后,他拉起自家女儿的手,笑道,“桓郎君,吾儿性好顽劣。适才一路,郎君多有包涵。”
  桓崇却是一改方才的不情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桓崇桓子昂见过曹公。”
  他向无忧瞧了一眼,“曹公过谦,曹小郎君多谋有急智,吾亦获益不少。”
  曹统微微一笑,却是合上双目,“哦?郎君...姓‘桓’?!”
  他慢悠悠道,“桓氏出谯郡,有三脉,曰龙亢、相县、铚县。不知桓郎君出自哪一支呢?”
  自家阿父一张口便问及郡望,无忧登时急了,那桓崇装扮清苦,任谁看都知道他必定家境贫寒。
  她忙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小声道,“阿父!”
  桓崇垂下头去,他再一拱手,“崇出身龙亢桓氏...”
  “龙亢?!”曹统不由吃了一惊,“吾只道五年前桓君过世后,龙亢桓氏便后继无人了。”
  “曹公...说得是...”桓崇顿了顿,压低的声音中似有痛楚,“崇乃龙亢桓氏,最后一人...”
  ... ...
  “诶?!”无忧望着那背脊笔直的少年,悚然一惊。
  “难怪了...”曹统望了他许久,最后低声叹了口气,“这些年,倒是苦了你了...”
  再一通钟鼓响,就在此时,一名仆役从前而来。临海公主见他步履匆匆,遂道,“郎君正在休息,做什么这般急?!”
  “郡主!不好了,前面有人传信通报,这寺中来了一名凶徒,把已逝江公的三子全都杀了!现在寺里正在大肆搜人,我们...”
  “我知道了。你多注意戒备,先下去吧!”临海公主瞄了桓崇一眼,三言两语便将那仆役速速打发了。
  等人走了,她一回身,便将自家夫君的手握得死紧。
  ... ...
  那仆役的话,一字不落,全入了桓崇耳中。
  无忧看了看眼前的少年,悲悯丛生。她拉了拉父亲的袖子,轻声道,“阿父...”
  桓崇的脊背震了震,忽地抬头,“曹公,今日我...”
  “子昂是吾之贵客。”曹统微笑着拍了拍妻女的双手,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桓崇的话,“瞧瞧你这一身为救吾儿弄得脏污...”
  “先下去清理一下吧!子昂若不嫌弃,稍后换上吾之新衣即可。”
  … …
  浴佛刚结束,曹郎君便感身体不适,其妻临海郡主当机立断,携了家人即刻打道回府。
  曹统的离去,在士人圈子里掀起了一番不小的波澜。
  曹文盈虽久不见外客,但其素有清誉,饱享盛名,若能值此契机,受其臧否,无论评价好坏,那受点评之人立时便可名声鹊起,身价倍增。故而在事先,不少士人子弟打探到曹文盈会来佛会,莫不是纷纷严整衣装,谨饰言行,望能一朝入得青眼。
  却不料,曹文盈方露了个脸即走,众人连上前攀谈的机会也无。
  佛会场上,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潇洒名士在家人的陪同下出了寺门。
  ... ...
  犊车悠悠,没多时便离开了建初寺地界,再拐上一条东西向的大路,便将方才道路两旁的纷扰人声抛至脑后。
  临行分车时,为了谈话方便,临海公主独坐一车;无忧犹豫了一下,随后对着阿母挤了挤眼睛,笑眯眯地跟在了桓崇身后,与他一道登了父亲的青幔牛车。
  曹统的车驾一如其人,内中宽敞,布置洒脱。车中同坐三人,空处竟还有余,半点也不嫌拥挤。
  此时清风适意,天光和暖,曹统微微眯起眼睛,执过一旁的象牙麈尾,旁若无人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如此,本就半倚的坐姿愈发肆意懒散起来。
  “阿父,你又累了?”无忧忙道。
  “诶~今日晴好,暖风熏陶,难免沉浸在这时光中不愿醒来~”曹统拖着尾音,将麈尾一拨,朝向桓崇的方向,笑道,“子昂,你说是吗?”
  ... ...
  桓崇满身上下皆是不自在!
  他终于明白,那机灵又古怪的小娃究竟像谁了!
  甫一上车,对面父子二人的视线便若有若无地汇聚在他的身上。与同辈的小娃相比,无忧的眼力自不必提;而那曹文盈更非凡人,他虽是举止懒散,不讲礼法,可望来的一泓目光澄亮,宛如一面明镜,似乎连他心中最幽暗的角落也能照亮。
  难怪当今士人,会对曹文盈的臧否如此推崇,甚至将其评论誉为“江左月旦评”。
  怕是鬼怪被他的眼睛多照两下,也会现出原形来。
  遑论人心肚肠!
  桓崇正襟危坐,他捏了捏身上白袍的衣角,再借着避光之故,悄悄将脸别去了车中的阴处,含含混混地道出一句,“曹公说得是。”
  却听曹统开口笑道,“子昂,方才来不及细问...不知这些年间,你住在何处?又是谁在照拂着你?”
  桓崇抬首道,“父亲殁后,我便随家师同住荆州。目下居于武昌。”
  “武昌啊...那里现今是陶士行的地界。”曹统手中的麈尾微动,带起了一缕微风,“不知,尊师又是哪一位?”
  桓崇稍稍迟疑了一下,依旧如实道,“家师,正是陶公陶士行。”
  陶士行便是现任八州都督,受封长沙郡公的陶侃。他曾在苏峻之乱中担任平叛的盟主,立下战功赫赫,其人又精于吏政,擅理政务,文治武功,声名可谓威震四海。
  麈尾略停,曹统似是一愣。他收敛了坐姿,认真相看了对面的少年半晌,随即大笑出声。
  “阿父?”一旁的无忧迷惑地望着父亲道。
  桓崇登时面露不虞,未等曹统笑毕,他便生硬地插话,“曹公,恕崇驽钝,不知家师一事有何好笑?!”
  曹统不以为忤,面上笑意反而更盛,“知道子昂师从何人,吾便了解子昂行止为何这般了。”
  “陶士行勤整雍容,忠顺有机变,而今所成大器,亦不乏多年光阴历练之故。”说着,他摆了摆麈尾,坦然道,“若论匡主宁民...吾,不及他远矣。”
  桓崇的脸色,此时才稍有好转,却听曹统接续道, “然,若论风仪才学,那陶士行却是大大地输给统了。”
  ... ...
  无忧有些为难。
  自家阿父一向擅打言辞机锋,狂放之时也不乏出口不羁,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可像今日这般,在学生的面前大肆褒贬其师,无论如何,都是太过了些。
  她忙小声提醒道,“阿父!!”
  桓崇埋在袖子下的手握成拳,他冷笑一声,扭头正视过来,“如曹公所言,夫立家国,何者为重?难道要薄治世之能才,而重所谓名士之空谈否?!”
  声调虽还是冷冰冰的,可他盯着自家阿父的双眼里满是火气,看着就好像一只怒发冲冠的斗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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