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的空气,一瞬间便凝冻了起来。
无忧不高兴地嘟起嘴巴,道,“郎君凶什么?!”说着,她挪了挪自己的小身子,挡到父亲跟前。
却不想父亲将手中麈尾一抛,拊掌大笑,“这样才是!”
“子昂,年纪尚小,便要多些少年人的朝气、锐气。若学汝师,自少时起便是老气横秋。那待老了,岂不成了一具行走人间的活尸了?!”
对面的少年亦是困惑于他的反应,却听曹统又道,“子昂,丈夫在世,定是要成就一番事业的。”
“...尤其是你,与他人更为不同。”
“我想,你心中一定还别有一番大志深藏...”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沉声道,“譬如...北伐。”
“!”桓崇将双目越瞠越大,“你...究竟要说什么?!”
曹统看了他良久,顺手摸了一把麈尾上的尾毛,“子昂,你若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少不了建康宫中司马氏一族的扶持。而只有成为名士,你才能得朝廷看中,得士人拥戴。你的出身,德行,风仪,都是衡量你能否出仕的标准。”
“然这三者,有一些偏偏是你天生的短板。”
“尊师陶公自是极好,但彼尺如人,各分短长。你年纪轻,又很有胆识,若是能取人所长,补己所短,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而后,他顿了顿,似是意有所指,“不然,如你现在这般,不止是太过辛苦,更是前途渺茫,了无希望。”
曹统的一番话,犹如泼头而下的一桶冷水,瞬间浇灭了桓崇心头的怒火。他默然呆坐,沉思半晌,忽地将嘴角一扯,露出个苦笑,“我是如此,那曹公呢?如今这般,你...便也甘心?!”
曹统闭了闭眼,任由阳光流泻在自己的脸上,将他的肤色照得透明,“吾...已是无望了...”
片刻后,他再一睁眼,锐利的锋芒直望进桓崇的心中,“可是,吾看到你,便想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一般的愤世嫉俗,一般的倨傲骄矜,一般的热血沸腾...”
“吾,岂不正是你最好的对照?”
“子昂,你要想得再清楚些、明白些...吾是如此,你难道想重蹈吾之覆辙吗?!”
第5章
无忧垂下了眼帘。
纵使不知弦上意,她亦隐约识得曲中情。
无论阿父的话说得有多么玄奥,身为曹统之女,她又如何会不清楚父亲心中深藏的那一腔忧愤?!
虽然她生在江左,长在建康,可从小到大,她从阿父阿母口中听得最多的,都是昔年魏武帝至晋武帝时的种种往事,以及中原土地上的万般风物。
她的父亲曹统,虽是先魏主曹家的后嗣,却一直为司马氏所猜忌。南渡时匆匆由洛阳出逃,路上全家遭到胡人劫掠,家财尽散,险些暴尸荒野,过了一路的颠沛流离,最后好歹苟全了性命,南渡过江。
她的母亲临海长公主,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她本是先惠帝与羊皇后的独生娇女,原封号“清河郡公主”。然晋室昏庸,内斗不停,胡人入侵,洛阳大乱,尚是稚女的母亲在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随后遭人劫持,再被转卖为奴,幸而她大胆机敏,看准时机从主家出逃,历经千辛万苦逃到建康,这才重新恢复了公主的身份。
她曾亲眼见过,她身为名士的父亲满心的忧愤难解,只得孤身在江水边,望着洛阳的方向登高长啸。
她也曾亲眼见过,那样刚强无畏的母亲,会无助地倒在父亲的怀中放声大哭。她为了故国那千千万万的子民流泪,也为了她那还在洛阳的缘薄生母羊皇后而伤悲。
那时她便知道了,从前她只当做是传说中昔年旧都的邺城、洛阳,对阿父阿母而言,才是真正的祖宗之地,是他们心中魂牵梦萦的家园。
... ...
想到这里,无忧眼中有些涩涩的难受,但她天性乐观,再一抬头,还是露出了一张甜甜的笑脸。
她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向左望望,再向右瞧瞧。
见无人开口,她嘴角弯弯,眼角也弯弯,“阿父,桓郎君,我们大家现在不都是好好的?”
“既然都好好的,怎么就能说是‘无望’呢?”
她的声音,脆得像是掰开了一把七月里长成的菰笋,“阿父,你总教我背□□的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阿父正当盛年,桓郎君和我则是初升之朝阳。留得此身在,再善加经营,只要有心,无论大志为何,哪儿能有不成的道理?!”
毕竟是童言稚语,可爱得天真。
若照着无忧的话,就算这世上万事纷扰,又有何愁?!
曹统将锁紧的眉头舒展开,片刻后展颜一笑,摸了摸她的头,“阿父倒承了无忧的教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低声笑道,“好啦,莫要往心中去。就像你阿母说得,不过又是些不合时宜的败兴之语罢了...牢骚几句,不值一提!”
... ...
曹家父子俩说话时,桓崇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待见曹统柔和地抚了抚令宣的头,他的神色忽然就暗淡了下来。
与父亲诀别时,他也不过是令宣这个年纪。
宣城被围之前,父亲命他带着信报突出重围。临别时,一向严厉的父亲眼底也泛起了微微的潮气,“吾儿,勿忘远志,勿忘重振桓家的重任。”
他那时还天真地保证,“阿父,崇儿一定会带人来救的!”
阿父浅浅一笑,却未说话。
只是在他跨上马之前,他生平第一次摸了自己的头。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阿父...”
“桓郎君,桓郎君?”眼前忽地凭空出现五根白嫩嫩的手指,桓崇一惊,回过神来,却听无忧道,“桓郎君累了否?一会儿便到我家了,桓郎君到时好生歇息下可好?”
眼前的小童笑容明媚,目光关切,让他心中微暖。
桓崇打起精神,向无忧摇了摇头,他再向曹统微一拱手,道,“正要向曹公说明,我这便要回武昌去了。”
曹统了然一笑,道,“也好,子昂此行将尊师蒙在鼓中。现下他定然已急,早些回去,也能尽快让他安心。”
桓崇只稍稍有些怔忪,随即释然。
曹统眼光之毒辣,确是世所罕有,他点点头,“正是,不肖徒恐令家师牵挂。”
曹统轻轻一笑,执起麈尾摇了摇,顺口又道,“还有一事...”
“子昂许知,吾长于明臧否,辨是非。你现在无名无姓,乏善可陈。但,若你有心,待他日闯出名头,吾自会对你做出一番品评。”
说罢,他敲了敲车壁,将犊车叫停,道,“去罢。”
名士高语,何其难求?!
曹统此言,便是给他一个许诺,所许便是今后为他提供一个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
桓崇目光微动,“能得曹公臧否,实乃崇之大幸也。”
随后,他对着曹统低头,深一拱手,即刻飞身跳下犊车。
... ...
车帘微动,方才还在自己面前端坐的少年即刻便不见了。
无忧一怔,却见那帘子又动了下,她忙笑吟吟道,“桓...”
话未说完,帘子一掀,便从外探进来一张怒气冲冲的美人面,“曹灵萱!你究竟是引了什么人过来?!”
“阿...阿母...!”
桓崇刚走,临海郡公主便从前车来了夫君这里。
她毫不矜持,一提裙子便上了车,再敲了敲车壁,示意继续前行。
而后,她蹙眉道,“你们都听到寺里的通报了。方才那少年从头到脚,一身血腥...分明就是杀人的凶犯。无忧,你怎么能把这样的人引到家里来?!”
不等无忧开口,她一转头,又对着夫君发起火来,“还有你!都这样了,你还任着她,随着她,对那凶犯从头庇护到尾?!”
没等二人说话,临海公主的口气又是一变,冷嘲热讽道,“夫君,我可还记得呐...以前听那竺和尚讲佛,夫君何其热切,连我花些时间打扮都受你嫌弃。这下可好,也不知那凶犯有何魔力,能让夫君误了佛会,亦是甘之如饴!”
无忧如何听不出母亲的吃味,她“咯咯”一笑,待对上母亲望来的凌厉视线,她忙往父亲的身后藏去,“阿母,你误会啦!根本就不是你想得那样...阿父,你快告诉阿母啊!”
曹统望了女儿一眼,笑眯眯地对妻子道,“阿奴...”
“少来!”临海公主一拂袖,“你们父女俩都是一般...”
说着,她指了指无忧身边的小剑,恨铁不成钢道,“要不就是逞能,每天喊着要做什么游侠儿,一个这般的身体,一个偏生是个女儿家。一大一小,整天没得让人操心不说,还行什么侠,仗什么义?!”
“阿奴,你误会了...”曹统握住她的手,目光渐带深意,“那孩子,也过得很苦...”
“过得再苦,也不能杀人啊!”临海公主不悦地挣了挣他的手。
曹统却握着她的手不放,“他这次...是为父报仇来得。”
“啊?!”临海公主失声道,“为父报仇?!”
曹统语气温柔,“阿奴,你说得不错,我确是好逞强,也好鸣不平。这些年间,多让你担忧了...”
“可他,与其他人不同。”
说着,他的面色沉了一沉,“莫说此刻我要助他,就算有朝一日,他身陷囹圄,人头不保...若我仍旧活在这世上,亦是非要救他不可。”
“你在胡说什么!”
“阿父,你说什么?”
曹统的语气重而又重,母女二人异口同声。
曹统容色淡淡,“这与行侠仗义之举无关,也与他是否救了无忧无关...”他停了一停,喟叹一声,幽幽道,“阿奴,那孩子不止与我们曹家深有渊源,也是你们司马家...想要竭力藏起来的一块疮疤。”
“夫君?!你,你的意思是...”临海公主后知后觉,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不由地将嘴捂住。
曹统微微颔首,确信道,“方才,你也应当听到了。他说,自己是‘龙亢桓氏’的后人...”
... ...
这下,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全都沉默了。
“阿父,阿母,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无忧怎么都听不懂?”无忧撑起下巴,疑惑道,“桓郎君与阿父阿母的家族都有渊源,那...不就是说,桓郎君家与王室有关了?”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姓氏呢?”
曹统爱怜地瞧着女儿,“这恐怕...便是天意吧。”
天意,让他唯一的女儿被那人所救。
天意,让无忧亲自将他带到了自己面前。
“无忧,阿父知道你很聪明。然而此事,你还是把它烂在心底吧。”曹统叹了口气,他像打定了主意似的,“往后那人,阿父自会留心照拂,但这件事与你无关。”
“你要记住,以后若再遇见,你一定要离他远一点,越远越好。”
... ...
阿父对她的教养,一向是多教化而少命令。
如今日这般,阿父如此认真地告诫自己,还是罕见的头一遭。
无忧眉心微皱,犹自不解,“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阿父,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曹统回想起方才那青竹般的锋锐少年,露出一抹苦笑,“若他不姓桓...该有多好。”
第6章
岁往月来,寒来暑往。
再一转眼,时间忽地又到了一年的九月初九。
九为阳数,日月并应,俗嘉其名,谓之“重阳”。
每到这一天,不仅民间会自发举行郊宴登高会,晋廷也是一年不落,年年今日,总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重九郊野会宴。期间不仅君主大宴群臣,席上还会举办各种各样有趣的活动。
这一日下来,气氛往往热闹又愉快。也因此 ,这重阳日可算是这乱世偏安中难得的一号佳节了。
... ...
依照往年的惯例,今年的重九宴,仍旧是设在建康北面的蒋山上。
一大早,无忧便随着父母二人,一道坐车出发。
犊车行得又快又稳,等到了地方,无忧跟着阿母,一先一后地被扶下车去。她的双脚刚着了地,回头一瞧,就见阿父也从后车中下了来。
才刚初秋,别个都还只穿着单衫,自家阿父却是当先披起了风衣。
曹统容貌本就生得面似敷粉,秋风一吹,将他的风衣下摆在空中荡起一重重的弧度,别有一番的清隽风流。
见阿母还在嘱咐仆役,无忧便先过到了父亲身边,她一仰头,脆生生道了一句,“阿父!”
重九宴不止是大人们的盛宴,也是孩子们相聚玩耍的乐园。
曹统振了振衣,他望了望天色,开口打趣道,“前阵子阴雨连绵,幸而今日阳光灿烂。重九宴能照常举行,无忧可‘无忧’否?”
“行了,别光顾着说无忧。若论身体,她可比你强太多了!”临海公主几步走到夫君身前,伸手将他的披风仔细整了整,“反是夫君,你自己的身子可‘无忧’否?”
妻子说话毫不留情,曹统不由尴尬地轻咳一声。他任由妻子动作,低头却向女儿问道,“无忧,一会儿的‘戏射’,你想不想看?”
戏射,是重九宴的一出开场好戏,其参与者多是各个世家的少年郎君,比得内容则是他们骑射的本领。比赛开始后,众人须得策马跨越一系列花草土石障碍,冲回终点,而最终射落终点处那悬挂的巨大花球之人,便算是胜出。
因为整个比赛的过程精彩刺激,所以无论男女老幼,都十分喜欢。
无忧却撇了撇嘴,道,“我不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