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兴阑珊,“年年获胜的都是王家郎君,无甚趣味。”
无忧口中的这位王家郎君,是司徒王导的二郎。此人虽出身琅琊王家,却算是个异类。他个性不羁,爱好武艺。自从三年前第一次参加重九戏射开始,这位王家二郎便年年拔得头筹。
曹统眼中的精光随着一笑消泯。
他向着妻子微一点头,又牵起女儿的手,道,“这样也好,那无忧便先陪阿父阿母登高去,等一会儿开宴了再回来。”
无忧点了点头,笑道,“刚好,我和杜家阿姊约好了,一会儿在宴席上见。”
这般说着,一家三口便绕过戏射之所,径直向着蒋山的高处而行。
... ...
“无忧!”
“姑母、姑父!”
曹家一行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少年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那少年步履轻快,顷刻后,他的声音便已近在咫尺之间了。
曹统的面色转淡,他顿了一顿,转过身去。待望了那赶来的少年一眼,他再垂下眼帘,深深行了一礼,道,“见过陛下。”
这少年,正是当今的晋帝司马衍。他的年纪只比无忧大了两岁,曾跟随曹统学过诗文礼仪。虽在苏峻之乱、庾太后亡故后早早行了冠礼,然而说到底,不过是个没长成的孩子罢了。
见临海公主与小表妹也跟着行礼,司马衍忙挥了挥手,“姑母、姑父、无忧,你们快都起来吧!”
“姑父,你们这是要登高吗?”他笑眯眯问道。
曹统这才收了礼数,他唇角上翘,似是含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正是。陛下怎会在此?一会儿便是戏射了,还须得陛下首坐开典呢。”
司马衍笑道,“姑父慧眼,衍正是为着此事而来!”说着,他上前一步,视线凝在对面那清灵的女娃身上,道,“无忧,我方才没寻到你,就知道你定是随姑母、姑父走了。”
他欢喜道,“今年的戏射,绝对不同往年。你和我一道过去看,好不好?”
无忧瞧了瞧身旁的阿父阿母,面带犹豫,“可是,我已经和阿父阿母说好...”
司马衍见她有了动摇之意,率先一步道,“姑母、姑父,可以让无忧随我去看戏射吗?”他又补充道,“你们只管放心登高便是。等一会儿结束了,我亲自将无忧送回你们身边。”
临海公主闻言,忙向身旁的夫君瞥去。
却见曹统顿了一顿,长睫一掀,向司马衍拱了拱手,“倒也不必劳烦陛下相送。”
他拍了拍女儿的脑袋,轻声嘱托道,“无忧,既然陛下发话了,那你便随陛下去看吧。完后别乱走,等结束了,阿父阿母自会来宴席上寻你。”
... ...
按血统论,司马氏南渡称帝一脉,实称不上有多高贵。他们本就属于司马氏中的旁支,再与临海公主这位出身武帝、惠帝的正统一比,立时相形见绌。
是以,无忧与司马衍虽占着表兄妹的名号,事实上却是远亲。
姑父姑母俱都不在,司马衍在行止间随意了不少。他一面在前相引,眼风一面瞄向身侧相随的少女。
见那小少女乖乖巧巧地垂头,只拿乌油油的发顶对着自己,他忽地开口称赞道,“无忧,你头上戴得那两朵的墨菊,将开未开,媚而不妖,真是好看!”
重阳这日,素有赏菊赠菊的风俗。无忧愣了一愣,抬头对他报以一笑,“多谢陛下,这是阿母今早在园子里剪了给我插戴得。”
无忧笑了,司马衍便也跟着笑了起来,“无忧做什么这般拘谨?我是你的表兄,你恣意些,我便也能恣意些;你拘谨,我便只好随着你拘谨了。”
无忧一笑,寻思道,“陛下,你刚刚说今日的戏射不同往年,是什么意思?”
司马衍的表情顿时变得神神秘秘的,他道,“往年总是王郎君一枝独秀,我知无忧定是厌了。今年,咱们的戏射会来了新人,恐怕王郎君要有竞争对手了。”
这般说着,两人便行至了观礼的高台。
司马衍的座位独一无二,就在高台正中央。他不顾无忧的推托,又命宫人在自己的座旁再置一座,随后道,“无忧,来这边坐。”
... ...
司马家的小皇帝和曹家的小女娃在高台上相互推托的模样,自是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只是一场轻松的宫宴,小皇帝却将自己的态度喜恶表现得如此明显,实在是引众人猜疑,更让人不自觉去猜想朝中几位权臣的心意。
司马衍盛情难却,无忧勉为其难地笑笑,最后只好坐到了他的身边。好在她今年不过十岁又一。既然年纪尚小,她权做出一副懵懂女娃的模样,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开怀。
旁人见她笑得如此没心没肺,一双眼只用心看台下的赛场,倒也歇了关注他们的心思。
这么放眼一瞧,就见台下有十余名骑手缓缓驾马,正在陆续进场,那其中除了王郎君等建康儿郎,确是也夹杂了数张素未相识的生面孔。
司马衍见她的目光一味地望着场下,遂出言道,“无忧,可知去岁至今朝的襄阳收复战么?”
为抵挡北方羯人石勒创建的赵国,陶公陶士行在近两年来多用奇谋,终于在今年春一举攻下了樊城,后又收服了新野,继而在数月前,陶家各部成功将荆州北大门的襄阳收服归晋。
此战告捷,晋国上下人心大定,欢欣鼓舞。
无忧扭头笑道,“自是知晓!陶公之威,声震海内。无忧虽是女子,却也敬佩得很呢!”
“那你今日一定会格外高兴了!”司马衍笑着向台下指道,“这回陶公命部下回来述职。刚好赶上了今年的重九宴,陶公部下的郎君们便也纷纷出席了。其中有些适龄的,此时就在场中跃跃欲试,准备于戏射上一举夺魁呢~”
“真的?!”无忧一听场上的生面孔是陶家军,更将脖子抻长,直往看台下面瞧。
她在这面看,司马衍就在旁边一个不落地介绍,将无忧听得连连点头。
陶家军果然军威肃整,深受爱戴。每上场一位,便博得全场的热烈呼声。
等到最后一名骑着枣红马的小将出场时,全场无论男女,忽地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声响。
无忧的目光也忙向那来人望去,可甫一触到那人的身形,她便不由自主地瞠大了眼睛。
只听得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司马衍道,“无忧你瞧!最后那个,便是陶公的小弟子,名叫桓崇的。别看他年纪虽小,在襄阳这一仗中却是立了汗马功劳。”
无忧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喃喃道,“桓...崇...?!”
司马衍见无忧似有兴致,他停了一下,又饶有兴味道,“这名字很熟悉是不是?”
“我听说,前阵子建康城中有几首歌谣广为流传,其中那首少年只身赴建初寺为父报仇的,说得就是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临到过年,昨天突然生病了,一整天吃过药脑子都昏昏沉沉的。刚才终于好了一些,才把这章码出来,比平常晚了些,亲们抱歉...o(╥﹏╥)o
第7章
无忧蓦地回过头来,心中惊疑不定,“什么歌谣?”
“无忧竟然不知?”司马衍道,“去年浴佛节那天,建初寺里发生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大案,那宣城江麟家的三个儿子到寺中祭奠亡父,竟然为人所戮。那凶犯在事后逃之夭夭,因为不知其姓名形貌,连追捕也是无从下手。”
“就在今年初,建康城中突然流行起了一首歌谣。那歌谣前两句作拆字解,影射得正是桓崇其人,那歌谣在后面又大肆赞颂了一番他为父报仇的孝举。”说罢,他挥手召身旁的一名宫人烹茶,道,“既已传得有名有姓,想来此事便不是空穴来风。”
见无忧若有所思地点头,司马衍又笑道,“时机偏生就是这样巧。我刚刚命人去武昌将他请来建康,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了战场;上了战场也便罢,可他偏偏又立了大功,来了建康。”
无忧对着司马衍的侧脸眨了眨眼睛,“陛下,你很期待与他见面吗?”
“这是自然。”年轻的帝王唇角微翘,他再放眼看向枣红马上那挺拔的少年郎,沉吟道,“此人出身虽不显,但年轻有孝举,又立了功名...今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听了司马衍的话,无忧这才放下心来。她垂下眼帘,心中暗道,知道桓郎君行凶的人,只有他们曹家之人。而阿父先前亦曾说过,自己今后会照拂他,想来那歌谣便是自家阿父所做,想要帮忙助长桓郎君的名声。
将缘由想通了,无忧跟着抿唇一笑。
她看向了台下那人,应道,“是吗?那这桓郎君,还真是不是一般的厉害呢!”
... ...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场上的喧嚣声渐渐平息了。
趁着骑士们排列的时机,无忧仔细数了数,发现场上陆陆续续一共来了二十八骑。
在这二十八骑中,又约有七、八人是来自陶家军的生面孔,剩下的大部分则是他们建康各个世家的儿郎。
陶侃部虽是打了个大胜仗,可这些陶家的军士来了建康,照样受到士族们的轻视。原因无他,陶侃本人便出身寒门,他任下的部属自然多与他同,都是来自寒门小户。
士庶不通席,何况这些人又都是在军营里打滚的军汉,更为建康的士族子弟们所不齿。
甚至只是重九宴上的一场戏射游戏,等骑士们按序排成一列后,就见建康儿郎与陶家军中间隔出了一个明晃晃的大空子,彷如楚河汉界一般,双方壁垒分明。
司马衍的目光盯着中间多出的那块空挡,不由嗤笑一声,“丢人现眼。”
无忧心中一动,刚要细问,却听三声鼓响,赛道两旁的令旗“唰”得一声竖起,二十八骑争先恐后地跃上赛道。
起初的几处土石障碍并不很难,众骑之间你前我后,还能保持并驾的距离。等再过了几处矮拒马,便有一大批建康儿郎被远远地甩开了距离,其中颍川陈氏的小郎君骑术不精,过那矮拒马时,身下马匹竟带着他直往赛道边上窜去。
陈郎君的马匹乱窜,在他身旁、身后的那些人便全部遭了秧。只见末尾几人惊得惊,摔得摔,好在边上的护卫们及时出手,将他们纷纷救下了赛道。
经这一番,建康这方立时便刷下去了六、七人。末尾这几人刚被清下场,打头的几名便从那边绕了过来。只听马蹄声隆隆,无忧定睛一瞧,却见当先五人中的熟面孔只有王家二郎一人,其余四名皆是出身陶家军中的小郎君。
在那四人中,无忧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枣红马上的桓崇。
与那姿态翩然的王家二郎不同,桓崇只是简简单单地伏趴在马背上,整个人快得好像一只离弦的箭。他身下的那匹枣红马也是异常灵便,地上有任何障碍,都是轻轻松松一抬蹄子便跨越过去。
一轮过后,又有一众骑士被淘汰下了场。等再行到赛程最后一段,那打头的五人也逐渐分出了先后的次序来,其中骑着白马的王家二郎与骑着枣红马的桓崇领在最前面,二人双头并进,互不相让,竟形成了胶着之势。
最后这段路可说是戏射赛最难的一段,每隔了不远,便布了一处路障。那王家二郎不愧是连续三年的魁首,只见他从容纵马,衣带翩飞,几个翻越毫不费力,轻易便赢得了满场的喝彩声;而桓崇的马似是冲锋惯了,翻越连续障碍时左支右绌,节奏便不大流畅,等跃了障碍后也使不上力,几个翻跃下来便渐落了下风。
无忧正紧张地盯着枣红马背上那人,却忽听四面八方传来一阵欢呼声,她忙从座位上站起身,趴在栏杆上向终点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王家二郎率先翻过最后一道花障,几步便冲至终点的花架处。他勒马站定,已经对着那花球搭弓瞄准了。
司马衍似是有些诧异,他也起身到了无忧身边,笑道,“这下看来,王家二郎倒是真有些本事的!”
无忧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可就在那时,桓崇一扯马绳,连人带马,飞跃般地跨过了最后的一道花障。
桓崇身下的马不停,他也没有勒马的心思。
那王家二郎回首望了桓崇一眼,似是有些心急,也似有些诧异。他忙将手中之箭射出,却是一击未中,只是湛湛擦过了花茎。
桓崇的马依旧在前进,可他不管不顾,只在快马上伸手张弓。不等王家二郎再射第二支箭,桓崇一箭便“嗖”得飞了过来。
白羽箭挟力,直接割开了花藤,刚好桓崇飞身而至,那只红黄相间的菊花球便正正好好地落进了他的怀里。
... ..
秋阳杲杲,桓崇将那枚红黄相间的大花球高高举起。
红的花越发耀眼,黄的花也越发灿烂。
场上似是安静了有那么一瞬,随即声如雷动。谁也没想到,这位桓郎君后发而先至,竟能从王家二郎手中将那魁首生生夺了去。
场上那人,意气风发。无忧望着他的模样,也跟着笑得眉眼弯弯。司马衍看了看身边的小娘子,问道,“这场戏射如何?无忧满意否?”
无忧忙转过身来,向他连连点头,“真好看!王郎君不差,桓郎君却更厉害。陶家军的实力,真是名不虚传!”
司马衍这才满意地笑了,他回到座位边上饮了口茶,一回身,却见无忧还趴在栏杆处向着旁侧瞧。
“无忧还在看什么?”
司马衍的高台一侧,便是各个高门女眷所在的地方。无忧趴在栏杆处,便可将下面发生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个侍从走到桓崇近前,两人说了些什么,桓崇这时抬头,向女眷所在的高台瞧了瞧,便将那花球交给了那侍从。不大一会儿,便有一名宫人双手端着盛了花球的托盘,上了女眷的高台。
那宫人到了一名手抚栏杆的陌生女郎身边,一躬身便将托盘举高,笑吟吟道,“陶娘子,这是桓郎君献上的花球。”
原来,江左事事讲求风流,重九宴上戏射的传统,便是由男方射落花球,再献给看台上的女眷。譬如那王家二郎,头三年射落那花球后,都是指名送给了他琅琊王家的小妹。
“那位是陶公家来得小娘子。”司马衍看了一眼,道。
那陶女郎身段姣好,此时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又惊又喜的秀面。她接过花球,深深嗅了一口香气,再往校场上那牵马而归的少年望去,脸上像是泛起了淡淡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