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拔花时的动作还似有气,可将花摘下后,她将头一低一抬,转而狡黠一笑,“你要激我?不,桓郎君是想吓我!”
“可我偏不上钩。”
说着,她将那花在桓崇面前晃了晃,“不过,你若是能说出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便送你;若不然,我便是将它抛眼前进这昆明湖中,也不给你!”
桓崇神色微讶,他紧皱的眉目渐渐舒张开来,讥诮地神情也渐趋平和。
直到此刻,他才露出个淡而又淡的真切笑容。
... ...
腿一曲,他颓然靠坐到栏杆处。
手一伸,他却是将腰间的竹筒打开,直接灌了一口进肚。
“呵...”再一张口,满口呼出得便是清冽的酒气。
桓崇垂下了眼帘,长长地睫毛遮住了他眼中闪动的光芒,“如你所说,襄阳是荆州门户,因此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们此番务必要将襄阳城拿下。”
“攻城那天,我们虽是胜了,却也折损不少...”他慢慢将垂落在旁的手握成拳,低声道,“这些人中,有的我并不认识;有的...是我的袍泽兄弟。”
他面无表情,语速却是越来越缓,“可无论认得与否,那日城下,江左儿郎们的血足足将脚下的土地染红了三尺。”
从小到大,无忧便在阿父阿母口中听多了战事无情,就是几年前她还小的时候,苏峻之乱殃及建康,她脑中亦是有着印象的。
她吸了口冷气,双膝一屈,跟着坐到了桓崇的身边。
她知道的,眼前的少年虽然一向冷冷淡淡的,不讨人喜欢,可内中心肠却是好的。
如今他会这般,定然是难过了。
阿父和他的朋友们总是夸赞她头脑机敏,口齿伶俐,有魏武之风。此时,她应该说些好听话出来的,可不知怎地,她竟连半句安慰都吐不出来。
桓崇却似乎只是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俄而,他伸出一手捂住脸,再是深深地吐了口气,“你见过的...再是鲜红的血,等到干了,颜色便转暗,成了绛色...”
“绛色?墨菊!”无忧浑身陡然一颤。
“呵,曹娘子怕了吗?”桓崇咧开嘴角,向她自嘲一笑。
他的声音无比冷清,“黄花自是绚烂无比,可终归太过光明,配不上我这种人。”
这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朵白云,白云蔽日,天色忽然间就暗了下来。却听桓崇淡淡道,“绛色就不一样了...”
“绛色是血迹干涸的颜色,多适合我们这种刀头舔血的军汉...”
... ...
无忧闭了闭眼,她忽而伸手握住了他身侧那颗攥紧的拳头。
女孩的手心无比柔软,却又无比温暖,握住了他的手还不够,她又固执地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最后再把那支墨菊塞进他的手中。
做完了这一切,她简简单单地轻声道,“送你了。”
桓崇死寂的眼波动了动,他慢慢将头转向身旁的无忧,道,“你...”
无忧俏皮一笑,问道,“郎君结巴了?我什么?”
话刚说完,她忽地俯身,竟然在桓崇如玉的侧颜上啄了一下。
女儿家的唇瓣,又香又软。落在他的面颊上,轻得好像一缕夏日拂过得熏风。
桓崇这回是真的呆住了。
在短短十六年的生命中,他还从没和任何女娘有过这般亲密的触碰。
侧脸上被她亲过的地方,烫得像有一束火苗在熊熊的燃烧。
他的眼神一暗,身子竟不自觉地向旁边那笑得洋洋得意的小女娘俯了过去。
四目相对,他突地沉声道,“...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吗?!”
就在这时,亭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女郎的尖叫,“无忧?!!”
再有一名郎君大步上前,怒发冲冠,“桓崇,你做什么?!”
第11章
司马衍的脾性再是软和,乍见到眼前这一幕,他的头穴两侧还是气得直突突。
只见一对少年男女并坐一处,那桓崇不老实地歪着身子,刚刚好将整个人伏到了无忧的身前。
魏晋以来,时人多行早婚,世家大族中也不乏自行择妇择婿者。
桓崇与无忧年龄刚好登对,此刻二人之间,近得几乎快要贴到一起去了。
“桓崇,你要做什么?!”
司马衍心火上涌,他大声叱喝一声,几步便要赶上前去将桓崇拉开。
... ...
白云过,阳光现。
近在咫尺的粉嫩唇瓣微微张开,上面泛了太阳的光泽,似是带了无声的诱惑。
小女儿家仅只温软一吻,轻之又轻,却好似向他那一贯平静无波的心湖内抛入了一粒石子。
石子虽小,却激起了无数的涟漪,让他失了平素应有的警觉,也惊扰到了深眠在湖底的无名猛兽...
桓崇陡然一惊,心中懊恼顿生,转暗的眼神也乍然恢复了清明。
眼睫垂下,他强自拉开距离,命令自己再不去瞧那小女郎一眼。
再起身,一回头,他便对上了一双冒着怒火的眼睛。
... ...
见桓崇神色淡淡,一语不发,那少年郎君更是气愤非常。
他脚下不停,又往前上了两步。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无忧忽地脚步轻移,不经意似地挡在了桓崇的身前,将这两人隔绝开来。
虽尚未长成,但小女郎的身姿纤细柔美,犹如素藕抽条,已渐渐开始展露出优美的体态。
桓崇目光微动,他的目光从那少年郎君的身上,飞快转到无忧的背影上。
随后,却见她先是恭敬地向那少年郎君行礼,再是环视了四周一圈,笑吟吟道,“陛下,杜姊姊,你们怎么来了?!”
... ...
“无忧!”见她从桓崇背后闪身出来,司马衍赶忙上前,一把便握住了她的双肩。
他面带急色,两只眼睛更是不停地上下打量。
很好,无忧一身衣裙齐整,连裙子上的带子也丝毫不乱。
她的面容也一如往常,望过来时,带着甜丝丝的笑意。
司马衍这才心中稍定,他刚慢慢吁出一口气,然而当视线触到她的面孔时,他的面色忽而又凝重起来。
身为“玉郎”曹统之女,无忧的肌肤也是随了她的阿父,生得白皙又清透,宛如上等的玉石籽料。
但仔细一瞧就能发现,此刻,她的眼圈周围有些不自然的红晕,衬着她的肌肤,更有些楚楚可怜之感。
司马衍抬起右手,无比怜惜地在无忧的眼睛处摸了摸。待感到那处微微发烫,他忙沉声问道,“无忧,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话未说完,他忽地向站在后面的桓崇射出两道凌厉的视线,嘴上却温柔安慰道,“你,是...哭了吗?”
司马衍越说越离谱,无忧忽地捂着嘴“噗嗤”一笑。她摇了摇头,脆生生道,“陛下,无忧才不哭呢!”
“方才这里刮了一阵风,我没注意,眼中一下被刮进去些土灰呢~”
她再回头向桓崇一笑,又对司马衍道,“桓郎君刚刚见我把眼睛都揉红了,这才好心上前,帮我把那土灰吹走的。”
说着,她似娇实嗔地将小身子从司马衍的手下扭出,“结果陛下正好就过来了,可将无忧吓了一跳呢!”
这时杜陵阳也走上前来,她拉住无忧的手,将她细细看了一圈,这才向桓崇行了一礼,微笑道,“多谢桓郎君帮忙。”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无忧拉到一旁坐下,轻声道,“无忧,眼睛还难受吗?现在好些了吗?”
“...是这样么?”司马衍半信半疑地看了看面前二人。
无忧还是大大方方的模样,她一面和杜娘子悄悄咬着耳朵,一面用大眼睛看着他和桓崇,似是怕他担忧、又似是怕他动气;而那桓崇也像传闻中一般,冷淡地站在原处,好像一根拴马桩子。
他一双眼睛也是垂着,连无忧方才同他说话,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他和无忧亲近,司马衍格外生气;现在他对无忧不理不睬 ,司马衍看他依旧不顺眼。
不过,既然是他弄错了...
司马衍想了想,轻咳一声,慢慢踱步到桓崇面前。
他眼睛一瞟,还没开口,忽地就在桓崇垂下的手中发现了一支含苞的墨菊。
花朵墨黑,殷红如血,突兀地被这军汉握在了掌心。
司马衍的心尖一颤,突地转向无忧。
小女娘笑眼弯弯,然,她一侧发髻上的墨菊果真不见了。
... ...
虽是贵为皇帝之尊,然若以年龄计,司马衍其实只比无忧大了两岁,今年尚不及十四。
他的父亲明皇帝于太宁三年薨逝,那时,他不过是一名刚满四岁的幼童而已。
薨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并不十分明白。
他只知道,那段日子,阿父的身体似是越来越不好。因为阿父常常躺在榻上歇息,睡得时间也越来越长。
等到最后,往往一睡便是一天。
阿父睡觉,阿母便寸步不离地陪在他的身边。有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墙角,还能看到阿母背过人去,悄悄地抬手抹眼泪。
他心中有些隐约的恐惧,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
由春入夏,再由夏入秋,他呆呆地望着建康宫中的太子西池,看着一池的莲子长成密密的荷叶,再由如盖的荷叶生出亭亭的莲花,最后花谢结藕,留下莲蓬,徒余满池的残败凋零。
等到最后一片粉白的花瓣随着秋风落进泥塘,他“噔噔”地跑到了阿父的房间。
还没进屋,他便自发地将脚步放轻。
刚向屋中探进个头去,阿母便敏锐地回过身了,他“嘿嘿”一笑,小声嗫嚅道,“...阿母。”
随后,窗边榻上的阿父竟慢慢睁开了眼睛,冲他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衍儿...”
... ...
阿父今日,居然这么快就睡醒了!
他“嗖”地一下就跑到阿父病榻前,惊喜道,“阿父!你醒啦!”
因着兴奋,他的声音比起往日来要稍微大了一些。
母亲皱了皱眉,不高兴道,“衍儿,小声些。你阿父还病着呢!”
他悻悻地瞧了母亲一眼,赶忙用两只小手将嘴捂严。
就在这时,他的头上突然一暖。他惊讶地抬头,却见阿父正伸出手,慈爱地摸着他的头。
随后,阿父用他看不懂的眼神望向阿母,轻声道,“文君,你对衍儿太严厉了。他今年才不过四岁...”
“可是...”阿母的眼中在一瞬间涌上了眼泪,她盯着阿父因病弱而越发瘦削的面容,启唇后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呆呆地望了望阿母,又转头看了看阿父,疑惑道,“阿父,阿母哭哭?”
晋明帝司马绍轻声一笑,道,“乖衍儿,你阿母没有哭。”说着,他对自己的皇后柔声道,“文君,劳烦你去把我那块玉佩取来,好么?”
庾文君点了点头,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可刚一跨出房门,便有两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淙淙滚下。
... ...
阿母不在,他乐颠颠地凑到了阿父跟着,却听阿父道,“衍儿与阿父说说,你今日都做了什么?”
他寻思了一会儿,再掰了掰手指头,道,“早上的时候,先生教了衍儿字,然后衍儿出去玩...啊!阿父,西塘里的花都掉了,不好看了!”
司马绍轻声道,“衍儿,花落花开,又是一年。太子西塘的荷花到了明年春还会再开的。”
“嗯!明年再看花!”他点了点头,又高兴道,“阿父病快好!等到下次,阿父阿母一起陪衍儿看!”
司马绍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伫立在门外的庾文君却再也忍不住了,她抹了一把眼泪,笑着走进了房门。
... ...
司马绍强忍不适,他在庾文君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来,亲手将这枚白玉佩系在了儿子身上。
他认得,阿父给他系在身上的,是往日里他最为珍惜的那件白玉佩。据说,这是阿父的曾祖父传下来得,是象征司马家传承的好东西。
玉质上佳,触手温润,白白的圆壁表面没有一丝的瑕疵。
“衍儿,你是阿父唯一的血脉...”司马绍顿了顿,道,“以后,你要听你阿母的话,好好学习治国之道,将来做一位能比肩我晋文、晋武的皇帝。”
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摸着那圆圆滑滑的玉璧,满心还沉溺在兴奋之中。等阿父住了口,他才有些不解似地抬头道,“阿父,衍儿听阿母的话,但是...衍儿不要做皇帝。”
没等司马绍变了脸色,他又自顾自道,“皇帝要阿父做就好啦,衍儿只想做衍儿!”
司马绍的神色在刹那间变了几变,片刻后,他微微叹了口气,终是含笑摸了摸儿子的头,“...衍儿不止要听阿母的话,也要听阿父的话啊!”
... ...
阿父说得没错,第二年的荷花果然如期开放。
只是说话那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少了一个人,让原本只有三个人的建康宫,更加的冷落寂寞。
阿父故去后,他成了新的皇帝,又搬进了阿父从前的宫殿,可他还是常常到太子西塘去看荷花,好像只要那样看着,他便能回到阿父还在的日子。
阿父不在了,阿母待他却越发严苛了,好像她要一个人挑起父母二人的职责。
直到六岁那年,他一次学业没有做好,阿母紧绷的情绪终于在他身上爆发了。
他失意,不忿,却又突然觉得了无生趣。
心灰意冷下,他跑到了太子西塘,却在那里遇见了一个意外之人。
这世上竟有人生得好像一团白玉一般!
司马衍不由睁大了眼睛,紧盯住那生得和阿父玉璧一般白的小女娃。
她动作可爱,声音朗脆,此刻她正指着塘中盛放得粉荷,不住和身旁的女侍撒着娇,“云娘,无忧想要那朵花,去帮我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