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只是凡人之躯。
殷雪灼的手微微颤抖着,像是过了一个漫长的轮回,掌间一用力,便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的小姑娘,安然地蜷缩成一团,刺目的鹅黄色映入眼帘,像是一团炙热的火,烫得他一个战栗。
她安安静静,睫毛微垂,一动不动。
穿的是一身新衣服,苍白的容颜被姣好的妆容掩盖,美得惊心动魄。
秋宓说过,那时她打扮好看,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殷雪灼没有动,黑润的眸子安静地望着她,他忽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她一动不动。
应该是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甜甜地叫他一声灼灼,再问他好不好看。
他这一回,一定会说好看。
殷雪灼蹲了很久,直到四肢都要失去知觉,才挣扎着站起来,弯下腰,把她抱了起来。
绳索断裂,身后的挽秋剑裹着红色的披风,跌落在箱子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殷雪灼的眼里只有抱着的人,软软的身躯陷入他的怀里,他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颈窝里,闻着熟悉的发香,才觉得出窍的灵魂慢慢回来了。
“烟烟。”
怀中的人没有回答。
她的魂魄不见了。
-
殷雪灼做了一个梦。
像梦,又不像梦,但至少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的时候。
他浸泡在冰冷的谭水里,浑身的血液在缓慢地凝结成冰,在寒冷混沌之中,可以感觉到岸边有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簇花枝,晃着脚叫他“殷雪灼”。
他从水里惊醒,浮出水面的刹那,抱住了岸上的人,冰冷的怀抱禁锢着这一团柔软,恨不得将她揉入身体里。
怕一放手,就又找不到她了。
“殷雪灼,你弄疼我了。”怀中人小声嘀咕,又骂他,“死直男,不能温柔一点吗?”
他一惊,微微放松了怀抱,怀中人对他露出甜甜的笑容,梨涡若隐若现,转瞬之间,便成了虚影,好像不曾出现过。
周围黑云密布,天上没有阳光,只有极致的冷,又有人在他身后说:“灼灼,你冷不冷啊?”
“我冷……”他转过身,又什么都没看见。
他像是有了幻觉,这种感觉其实很熟悉,当初他被关在炼渊之下,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幻觉。
那时渴望被拯救,希望伤害他的人可以回头,不要抛弃他。
后来不再敢奢求什么,他选择让自己变强,才不会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可兜了一圈,还是逃不掉,那种被人丢掉的绝望,又重新出现了。
他的记忆力总是不好,此刻像是忘记了什么,又很快想起来,她被他放在哪里。
安然地躺在那座宫殿里,可是没有生命,没有魂魄。
只是躯壳罢了,他认的只有那一缕魂魄,他下令让所有魔疯狂地屠杀,他要让所有伤害她的人为她陪葬,疯过一场,差点走火入魔,泡在这个冰冷的谭水里,才有了一点点清醒的神智。
没有魂魄,可又怎会没有魂魄?
即使魂飞魄散,三魂七魄也总是有的,再不济,他也可以感受到她弥留的真元之气,人死之时必会留下些什么,可偏偏就是什么都没有,连同九幽之火,都一齐不见了。
彻彻底底,没有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忽然飞回了宫殿,拿起了地上的挽秋剑,注入灵力,这才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残留的气息。
是季烟的气息。
他紧紧闭目,眼角一丝猩红的血泪,顺着脸颊滴落在挽秋剑上,挽秋剑发出奇异的光芒,又瞬间黯淡。
到底还是挽秋剑护住了她,最后关头,他总算没有彻彻底底地……失去她。
魂魄还在,只是不见了而已。
他抿起唇,抬手沾了一下自己的眼泪,放入唇间尝了一口,是甜的血。
魇族从来没有哭过,就算要哭,也只会流血而已。
好在,她还在,只是隐藏在了千千万万人中而已。
只要还在,他总有一天,会失而复得。
-
魔主失去心爱之人的那一天,无数的魔展开了可怕的厮杀,但还没有杀几个人,又被紧急叫停。
魔主下令,从今以后,所有的魔,都不得杀人。
尤其是女人,无论是小孩,还是年轻女子,还是老人。
非但不许众魔杀人,他还下令重建人族,将那些倒塌的房屋重新建起,被摧毁的城邦迅速变得繁华,除了统治者是魔之外,那些人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忽然转性了。
不知过了多久,人间的勾栏瓦舍间,一个女子躺在树上晒太阳,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
她对着太阳撑了个懒腰,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这是哪?她是谁?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卧槽”。
“我怎么又换身体了?!”
话音刚落,由于心情太激动,动作太大,整个人从树上滚落下去,惊起一树飞鸟。
作者有话要说: 换地图,进入第四卷 啦,这一卷只有治愈和甜,大家放心。
所有的事情都会解决的。
会给他们一个最最最美满的结局。
第96章 穆云瑶1
季烟没想到自己又又又穿了。
就很离谱, 她换了几个身体了都,在每个身体呆的时间都不算很长, 这几十年间,她简直是满天下乱跑, 偶尔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成为了其他人。
自从上次被关入木箱子之后, 季烟以为自己难逃一劫, 必死无疑。
谁知身边的挽秋剑忽然发出刺目的光芒, 转瞬她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便成为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凡人女孩, 身处魔族监牢, 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稀里糊涂地被放了。
她是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发生了怎样的走向, 原来她已经“死去”, 殷雪灼真的发疯了,他差点杀了所有人, 可后来又忽然停手。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停手。
但换了身体之后, 他的停手让她可以再度活下来,也让人间恢复了应有的秩序。
她屡次劝他,都没有结果,不曾想到了最后,他会自己停手。
他知道她还活着吗?
季烟不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 她换了很多的身体,每次附身的躯体,都是刚刚死去,或者即将死去的人。
有人是低贱的戏子,有人是凡间的普通女子,也有刚刚及笄的世家小姐,不管是漂泊无依,还是锦衣玉食,她都经历过,就是很可惜,没有一个会法术的。
季烟有些沮丧,从树上醒来之时,已经见怪不怪了,就是没想到自己这回居然是在树上,一翻身就摔了下去。
啪。
季烟摔在了地上。
“嘶……”她倒抽一口冷气,“好疼啊。”
她醒来了无数次,每次都是不同的处境,还是第一回 遇见挂在树上的。
也不知道这回是什么情况了,季烟趴在地上,叹了一口气。
她换身体都换习惯了,此刻一点也不慌,慢慢扶着树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掉落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周围草丛密布,像是什么高墙大院,亭台水榭一应俱全,还有许多青衣小厮来来回回。
什么情况?
看来这回,倒不是在什么贫民窟了。
季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初步判断——衣裳华贵,是个富贵人家;从树上出现,极有可能是个性子放浪不羁的,其他情况倒暂时判断不了。
这回的情况有点特殊,她穿了这么多回,第一回 遇到个穿着这么华贵的,而且看这周围,也不是那么像凡间,倒挺像主城的什么玩乐场所。
“唉哟我的小祖宗!您怎么在这儿啊,叫小的一顿好找!”
不远处响起一道女声,紧接着一个中年女子,带着一群侍卫围了上来,那中年女子梳着精致的发髻,衣裳也挺华贵,只是举手投出都是一副较为谦卑的姿态,握住了季烟的手,小祖宗小祖宗地叫个不停。
季烟:敢情我这回穿成了个祖宗?
她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对方拉着她好一阵说——
“小祖宗,您还是别来这儿了,这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还是快快随奴婢回城主府,别和城主闹别扭了。”
“城主自从您离家出走,已经接连发怒好几次了,大小姐哎,你知道城主也是为了你好。”
“您若不想成亲,回去和城主好好说,城主岂会真的忍心逼你?”
城主……大小姐……成亲……
季烟好像知道这回穿成谁了。
自从人族重建之后,原本不服殷雪灼的那些城池,被替换了新的掌权人,几十年来重新建立起了一套新的阶级,但以“城主”自居的,只有一人。
——天旋城城主穆康宁。
这位穆城主,行事过于狗腿,处事圆滑,乃是第一个向殷雪灼投降的,也是唯一一个没被撤职的,天下骂他的人数不胜数,夸他的人也数不胜数。
骂他是因为他没骨气,公然向魔族投诚,简直是臭不要脸;夸他是因为他虽然够怂,但也的的确确是有手腕的——天下三十二城,只有他能护住手下的百姓,将天旋城从昔日最弱小的城,发展成如今最强大的城池,还和魔族关系亲近。
简直是……牛逼坏了。
谁都没想到他这么厉害,但时间证明了一切,那些反抗的基本上都白白送死了,没反抗的下场也没他好。
但这位穆城主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名号,他也还是有个弱点。
他唯一的女儿穆云瑶。
这位城主是个重度女儿控,早年丧妻,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宝贝女儿,季烟有些唏嘘,如果她没有穿过来,这位穆城主的女儿直接死在了外头,这位爹怕是要急火攻心。
季烟想了想,也不欲在外久留,便对那中年女子笑道:“那我先回府吧。”
那女子一愣,转瞬便大喜,连忙招呼周围的侍卫,“快快快,去让马夫过来,大小姐现在回府了!”
接着,季烟就被一行人带回了城主府,这城主府高楼林立,琼楼玉宇层叠交错,亭台水榭错落其中,端得是恢弘富丽,很是气派,要不是季烟是住惯宫殿的人,估计还真得小小的震撼一把。
季烟一路进去,便有无数的着装一致的丫鬟朝她行礼,对她身边的中年女子喊“宋嬷嬷”,还有人看见她就喊“大小姐回来了”,好像她回来是什么天大的喜事,季烟能感觉到整个府邸洋溢的喜气,恨不得再放个鞭炮庆祝庆祝。
季烟还是第一次这么受欢迎,这具身体的主人过得可真幸福。
宋嬷嬷拉着季烟穿过长廊,左弯右绕地走了很久,主要是这府邸实在是太大了,季烟都走得有点口干舌燥了,宋嬷嬷才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外停下,低声道:“大小姐请。”
季烟瞥了一眼那屋子上的牌匾,叫什么来着,不认识。
说来惭愧,身为一个当代女大学生,来到了这个文字都是小篆的世界,她真没几个认识的字,活得跟文盲差不多。
她犹豫了一下,合理揣测:“这是我的住处?”
宋嬷嬷:“啊?”
哦,看来不是,季烟又结合情景联想了一下,没想出来,“那这?”
宋嬷嬷:“这是城主的书房,大小姐您摔糊涂了?”
季烟尴尬地笑,“糊涂了,是糊涂了。”
主要以前撑死也就是小资家庭,还是不能修仙的,这一回穿到顶级富豪家,没见过谁家的书房建得这么奢华宽阔。
季烟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刚想找借口先不进去,就被宋嬷嬷一把推了进去。
季烟:“啊!”
季烟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踉跄,冲进了屋子里,那嬷嬷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生怕她转头溜走,在她回过头之时,砰的一声,飞快地关了门。
季烟:“……”
季烟看着紧闭的大门,勉强调整了一下表情,好歹她穿了那么多回也不是白练的演技,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露出了一丝标准乖女儿的表情,一转身,就呆住了。
她爹……好特么年轻,好特么帅。
这真的是爹吗?这不是她的什么兄弟吗?
那人一看见她,脸上平淡的表情立刻变得古怪纠结,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肖女,你还敢回来?你还记得我这个爹?”
季烟:居然还真是她爹。
看来这位爹修为还挺高的,能维持年轻的相貌,怎么也得是金丹元婴级别的修士,季烟思索了一下,便小声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爹”。
她甚少这样委屈地喊人,这样一叫,穆康宁的心都化了,脸色登时就挂不住了,连忙凑过来嘘寒问暖,“哎哟我的乖宝儿,怎么突然这么叫爹?是不是在外头受了委屈啊?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我的心肝儿,来,跟爹说,爹给你出气。”
季烟:“……”
就,怎么说呢,顶着这张小白脸的脸,这个爹再慈祥和蔼,她都有点儿出戏。
季烟摇了摇头,低着头不说话,她越是如此,穆康宁越是笃定一定是有人欺负了他的宝贝闺女,脸色一秒变得很冷,下令道:“来人,去给我查,是谁欺负了瑶瑶!老子要把那个龟孙给千刀万剐!”
季烟:“……哎,其实没有人,真的。”
穆康宁一脸严肃,“闺女,爹一定会给你出气,你不用怕,谁敢欺负你,爹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很快,外头盘问下人的侍卫很快折返,“禀城主!属下已经查明,是近日来天旋城巡查的魔将苍溟大人。”
季烟:“……”居然还真的有人?
不是,苍溟?是她想的那个苍溟吗?那只大猞猁?
穆康宁方才还说要千刀万剐,一听这名字,一秒变色,欲哭无泪,“我的宝贝儿闺女,你……你怎么招惹上这位了啊,这是魔啊,咱家招惹谁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