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烟转头看向那盏灯,好奇道:“这是什么?”
她是不知这是什么,可若是穆康宁见到,怕是要面露骇人。
这是引魄灯。
以引魄灯为媒介,施展读魂术,可窥伺任何魂魄所携带的记忆,乃是对魂魄最没有损伤的一种办法。
灯芯上燃烧的是灵火,而灯油却不是寻常灵物,而是人的修为。
这世上能用得起引魄灯的,须是修为无穷无尽之人,天下屈指可数,殷雪灼身为这世上最顶尖的强者,根本不惧这些,用引魄灯根本不带任何犹豫的,如此大的手笔,足以让天下修士为之折服。
殷雪灼没有和她解释这些,他做这种事情,也向来不爱解释。季烟隐隐约约猜到了不对劲,刚想质问,转瞬就感觉困倦不堪,甚至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她身子斜斜一晃,便倒入了他的臂弯里。
殷雪灼将她平放好,用指甲将她食指割破,又割破了自己的血。
伤口相接,鲜血相融,殷雪灼体内一股灵力涌向季烟,神识顺着灵力穿梭进最深处,探寻到了这一团属于季烟的脆弱的魂魄。
无数的陌生场景涌入脑中,像一片惊涛骇浪扑面而来,一幕幕属于她的过往,逐渐在他面前一一展开。
他所意外缺席的一切,如果可以,他也一丝一毫地不想错过。
他想看看,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第103章 不可追忆1
属于季烟的记忆, 成了无数的碎片, 像在黑暗里漂浮着的无数星星,纷纷在殷雪灼眼前闪现。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用读魂术了, 殷雪灼天生便有很多特殊能力,从前对付那些正道时,也不是没有摄取过对付的记忆,不过他从前对人动手, 下手都从不留情, 不是将对方变成了傀儡,就是事后让对方沦为了痴呆的傻子。
最坏的下场, 便是魂飞魄散。
但如今,他将读魂术用在季烟身上, 还是要从头到尾地读取记忆,难度便大上许多, 他的顾虑实在是太多了, 才用了这盏灯,将自己的修为冲淡, 缓慢地渡入她的魂魄之中。
在此之前,殷雪灼做了很多坏的打算。
譬如, 他会看到许多自己不能接受的事,她受到的欺辱也是他没有想象的;又譬如, 他会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即使有了引魄灯,合体期的修为也会对她造成反噬。
但他想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没有陪在她身边, 是他最大的遗憾,他没有别的弥补的机会,只有待她好。可他的烟烟,看似性子软,实际上也比谁都要倔强,她所受的那些说不出的伤害,总是希望自己能默默忍受下去,她太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了,也是不忍心,不想让他因此而内疚。
他即使逼她,她也不会说的,他的烟烟,看似老在故意无理取闹,其实又懂事得让他心疼。
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殷雪灼追寻着她魂魄中熟悉的气息,看到了一幕幕属于季烟的过往。
让他出乎意料的是,第一幕,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样。
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最遥远的记忆因为年岁太小,已经模糊,最清晰的,便是一个小姑娘梳着双马尾,背着书包在过马路。
周围的环境很陌生,周围的房子、服饰全都不一样,小姑娘六七岁的模样,特别小,生得很可爱,还很懂礼貌,喜欢对人笑,一笑便有一对甜甜的梨涡。
她的周围有许多年纪相仿的人,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几乎没有人欺负她,她像个小公主,是被众星拱月的那一个。
只是她经常晚上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害怕,晚上不敢关灯,还经常给父母打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家,后来年纪大点,便稍微习惯了。
小姑娘长大得很快,十六七岁的暑假,她出落得越□□亮,只是每日沉迷于一个名字叫“电脑”的东西,经常戴着耳机和同学一起打游戏,玩得不亦乐乎,还有些叛逆懒散,打游戏激动之时,嘴里频频蹦着一些听不懂的词汇——
“敲你娘的会不会打游戏,送送送,送外卖的都没你会送,再给爷送,爷现场给你吹唢呐出殡。”
“你特么在野区刷微信步数呢?老娘把你码挂在迎客松喜迎八方来客。”
“哥哥,你今天是不是吃药了?哦没吃啊,难怪妹妹看你发作了呢。”
“……”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伶牙俐齿,谁也骂不过她,一个人顶好几个人,大有当年气疯风流云的气势,甚至比当时更不收敛。
殷雪灼听不懂她说什么,不过虽然有时候和对方骂得面红耳赤,还是脸颊红彤彤地可爱,偶尔在对面跳脚之时,还专程笑嘻嘻地开麦:“略略略,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
还会一转头去找她的好朋友,兴致勃勃地和对方滔滔不绝,经常志得意满自吹自擂,抬起下巴一脸骄傲,“那是,姐姐混祖安从来没输过。”
她坐在窗台上打电话时,白皙的双脚悬在空中,仿佛是天生多动症,时不时就要扭一扭。
她养了一只猫,心情不好地时候就把猫抱在怀里摸摸,偶尔还会自言自语,幼稚起来,还会和猫打架。
稍大点儿,倒是不爱那样伶牙俐齿地怼人了,整个人沉静了不少,每日奔波于学习,时常在图书馆从早待到晚,她的生活变得很简单,又比从前更加丰富,她喜欢上了穿衣打扮,留着微卷的长发,时常往脸上抹那些香香的东西,还经常对着镜子自我感慨。
“我长得这么漂亮,可我还是没有男朋友!”她经常一脸悲愤,又酸溜溜地说:“算了,单身才好,单身才没那么多破事儿呢。”
她越来越像殷雪灼熟悉的那个烟烟,即使有什么烦恼,也忘得很快,转眼便又兴致勃勃地去准备日后的事,从来不会像旁人一样纠结于过去,整个人都像一颗耀眼的小太阳,怎能不讨人喜欢?
她喜欢上了拿着那个四四方方的东西,看着上面的文字,时常躲在被窝里,一瞧便是一整晚,偶尔半夜笑出声来,偶尔又悄悄地掉眼泪,阴晴不定的。
直到殷雪灼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呜,反派好可怜啊,殷雪灼都是被逼的,如果不是主角背叛他,他才不会这样偏激。”她大晚上抱着枕头打滚,忿忿不平,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好久,又吸吸鼻子,抽抽搭搭地骂:“好虐啊,这是毛线爽文,爽文的反派都该死,哪有这么惹人心疼的……”
“呜呜呜我想给作者寄刀片了。”
“……”
“不是说了出番外嘛。”她又抬手抓乱了一头长发,“我都等了好久了,不给我个交代,我真的要喷了!!!”
“这剧情真的太难受了啊啊啊!!!”
殷雪灼起初没看懂,他看到如今,只是明白了一件事——他的烟烟,从前生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其实并不难理解,他觉得这便如修炼一般,修炼到了一定的境界,便有可能脱离原先的世界,去到更高的位面,殷雪灼若突破合体期,到达分神或更高的金仙修为,便也可以离开原先的世界。
只是她没有修为,这个世界闻所未闻而已。
可知道她从那里知道了他的一切,甚至还看到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东西,譬如所谓的“季烟”早就死在临霜城外,没有她的他又迎来的怎样的结局,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仿佛他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被人编造的戏一样。
让他恍然惊觉,他原来,是在一本书里。
他是书中的人物,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纸片人而已,或许得她几滴眼泪,但也会和其他书一样,转眼便忘在身后。
殷雪灼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这比他一开始预估的更可怕,他忽然意识到,他的烟烟,其实从一开始就在隐瞒他。
心中汹涌的愤怒和不甘让他差点终止读魂术,可理智还是让他看了下去。
他想知道,她对他到底有几分真心。
他看见她来到了这个世界。
她无助又害怕,但坚强地撑了下来,她和一个虚空中的人悄悄说话,她知道一切的走向,后来的一切,她都和他一起度过。
无数次以为要死了,她都比谁都害怕,他从前无意间撂下过狠话,所谓的将她做成人蛊,其实让她悄悄害怕了很久。
那些,她都没有说过。
她是先喜欢上他的,她向那个叫“系统”的东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后来的一切,她都没有掺杂丝毫虚情假意。
即使是对一个纸片人,她也还是用了真心。
“我留下来。”
“如果他最终被我毁了,我就算回去了,我也会后悔的。”
他听到那声熟悉的电子音,那道电子音响起的刹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所有星点灰飞烟灭,另一个世界的季烟彻底消失在了尘埃里,所有联系悉数切断,她放弃了最快乐的生活,昏迷在了他的怀里。
醒来时还是活泼的季烟,他没有看出任何的不对。
“灼灼,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对我好啊。”她状似无意般,说了这句话。
当初他不知这句话的意思,时至今日,才忽然知道,这句话到底对她意味着什么。
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能一边打着游戏一边骂人,也看不到多美好的未来,她失去了很多,但只拥有了他。
他的烟烟,是豁出了一切在爱他。
可他还是把她弄丢了。
巨大的难受汹涌而来,几乎在刹那间撕裂殷雪灼的心,心口密密麻麻地感觉,仿佛是在被万虫啃噬着,撕咬得鲜血淋漓。
他的原意并不是这样的,他想看的东西甚至都还没出现,可昔日的那些以为很简单的过去,就已经颠覆了他太多的认知。
再强大的修为,也支撑不住神魂的动摇,他的法术几乎控制不住,力道一泄,引魄灯差点熄灭,他微微一惊,怕伤了她,强行咬着牙将体内的真元逆转回来,体内的真元放肆地蹿动着,浑身上下都叫嚣着疼痛。
骨头仿佛碎成一片一片的,又似乎完全丧失了知觉,只觉得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神识拔出,殷雪灼吐出一口血来,右手撑住了床板,手背上青筋浮起,脸色愈发惨白。
他低着头,微微喘着气,眼睫微颤,呼出的气刺骨如冰,眼前的一切糅合着光影,在急遽晃动,他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属于她的淡淡香气,还在悄悄被风送入鼻尖。
季烟……
他的手不自然地痉挛着,细长的指甲划破了床褥,留下三道像猫一样的抓痕,又在掌心齐根而断,殷雪灼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他从未比现在更狼狈过,连乌桓都忽然现身,要强行带他离开。
“魔主。”乌桓焦急道:“您似乎走火入魔了,此刻应立刻回魔域疗伤,不可继续受刺激!”
殷雪灼完全没看他,抬手将他打了出去,又摸索着,挣扎着,碰到了熟悉的温热的脸颊,才将她紧紧地抱住。
如此,才感觉稍微心安了。
他头晕得厉害,像是被针扎一样,尖锐而难以拔除,只能生忍硬扛。
他变强之后,世上无人可匹敌,其实很少真的被人打伤,大多数的苦头都是他自找的,不是因为逞能,就是因为仇恨,就像现在,分明是很简单的读魂术,却因为他的心智动摇,而有了如此大的反噬。
……可这回,是因为爱。
就像她骗他,也是因为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这章写的有点像番外,原意是想甜,没想到写着写着虐灼灼了。
下章就好了。
今天还有一章。
第104章 不可追忆2
天色暗沉, 窗外无风,蝉鸣鸟叫也没了, 只有一轮皎洁明月,冷白的月光穿透窗棂, 照得床上两人身影交叠, 是极为缱绻的姿势。
殷雪灼紧紧闭着眼睛, 睫毛剧烈颤抖着, 一滴血泪顺着白玉般的脸庞滑落, 落在她的脸上。
她的发间弥漫着清香, 像是春风拂过, 和记忆中,他日思夜寐百年的气息蓦然重合。
仿佛回到了昔日,她在他身边最开心的时候。
他睁开眼睛,猩红的眼睛盯着面前这张脸。
如果不是因为分开,他不知道要被她隐瞒多久, 或许这辈子都不知道她为他舍弃了什么。
他生而堕入尘泥, 注定就是阴沟里挣扎的老鼠,所有人都唾弃他是魔, 他就活该在地狱里挣扎, 一辈子不见天日。
她和他不一样, 她有人宠爱,有人疼,是笑着长大的,她不应该对陷入泥沼里的他伸出手来, 反而将自己带入了深渊,陪着他一起万劫不复。
他甚至在偏激地想,是不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自以为在对她好,其实才是害了她的罪魁祸首。
腰间忽然一紧。
殷雪灼微微一怔,低头去看。
她正十分依赖地抱着他的腰,把头枕在他的心口。
蜷缩地像一只小猫儿,是很享受很信任的姿势。
季烟即使睡着了,却好像还是察觉到自己是被人抱着的,她虽然清醒时故意抗拒着他,可此刻,意识不清时,还是下意识地抱紧他,像是怕他不见了。
殷雪灼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他又痛恨自己,又摆脱不了这种被她喜欢的欢悦,他纠结成一团,面色带着古怪地瞧着她,盯着她看了好久好久,才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背脊微微放松下来,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死死地扣着她的后脑。
“我也会对你好。”
他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对她好,很多东西太珍贵了,怎样弥补都会觉得是亏欠,这或许也是季烟隐瞒他一切的缘由,她大概……不希望他这样吧。
殷雪灼默默坐了很久,直到夜间的寒气漫上衣袂,落下满身清寒。
他也躺上了床,把季烟挪到了自己身上趴着,她一趴在他的身上,就自动地变回了从前瘫在他怀里的姿势,很是懂得享受。殷雪灼把玩着她的头发,三番四次想要亲她,都因为她之前的话忍住了。
其实季烟的皮囊对他来说不重要,这世上的所有躯体都不属于她,只要魂魄是她,他都不介意。
可她似乎很介意,殷雪灼暂时没懂这种女孩子吃醋的心理,想着他放在魔域的身体也快做好了,到时候,她就会拥有最适合的身体,也不会再受苦了。
他还要给她一个惊喜。
他用了一百年做出的躯体,具有全天下最好的灵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