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眼前,已经佝偻的“老人”艰难地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枯瘦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便宛如历经千年的雕像,化为了无数碎片。
纷纷扬扬的碎片消失在黑暗中,青年的影子彻底失去了踪影,然而闻朔久久未能回神。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轻声道。
紧接着,在她面前闪现过瘦高的黑发男青年的身影。
他手中还抓着一本杂志一脸茫然,看到闻朔还愣了一下:“咦师妹你在啊?”没等闻朔反应,一只巨大生物的爪子“噗呲”一声刺穿了他的胸口,那身影顿时化为了一道血雾。
闻朔眸中雾霭沉沉,她抿起唇角,唇线拉得平直。
“master……”有人在呼唤她。
“master……咳咳……”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闻朔冷着脸没有动。
但是当她感觉裤脚被轻轻扯动时,她的身体微微一震,沉默了好半晌,最终还是缓缓地转过了身。
黑暗中,橘色头发的青年见闻朔蹲下来,终于垂下了手臂。他咳出了丝丝血迹,又动作艰难地把唇角的污渍抹去,满不在乎地对着闻朔笑笑,“master,真是抱歉啊让你看见这么难看的一面……”
闻朔的脸色可以说是非常差了。
在她面前弓兵伤痕累累地蜷缩在地,已经快要失去最后的力气了,青年弯了弯眼睛,“……对不起,不能再陪着你了。本想一个人随便死在哪个角落好了,但是你肯定、咳……会生气的。”
他口中的master直直地看着他,最后轻轻“嗯”道:“我知道了。”
仿佛松了一口气,弓兵慢慢阖上双眼。“还有那么多咳、也不缺我一个……”
几片粉色的花瓣徐徐飘落。
窸窸窣窣地铺撒在吞没了光线的空间里。
玛修笑靥如花的面容如画卷般展现在闻朔面前,她温柔地对闻朔道:“前辈,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呢,我好开心,前辈也来参加我的派对吧?”
少女从身后变出一个精致的小蛋糕,捧到闻朔面前:“谢谢前辈这么久的关照,请一定要吃掉我亲手做的蛋糕啊……”
白色的裙角拂过闻朔的小腿,闻朔漠然站在原地,毫无动作,玛修清甜的笑容很快掺杂了一丝苦涩:“啊没办法,之后就不能再和前辈还有大家在一起了,因为我……”她顿了一下,飞快地擦了擦眼睛。
两行清泪顺着少女白皙的脸颊流下,泪水划过勾起灿烂弧度的唇角。
“能遇见前辈真是太好了,可惜我要去追罗宾先生啦。如果有下辈子,再和前辈一起……”
越来越多的粉色花瓣淹没了纤细的身影,在某一刹那,所有的花瓣井喷式四散飞溅,迷人眼的粉色中再也没有可爱温柔的少女了。
闻朔面如寒霜,默默地拔出了镰刀,“噌”地将之笔直插到了面前漆黑一片的“地面”,又快又狠,地面泛起隐隐约约的涟漪。
逐渐扩大的涟漪里传来了踏步的声音,一双男士皮鞋仿佛踏着乐点出现在了闻朔的视野里。
“不和我再说几句吗?”男人问道。
迦勒底的御主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将手指狠狠地抵在太阳穴上,用力下按,很快太阳穴周围的皮肤泛起了隐隐的青紫。
“好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男人轻笑起来,“这个时候也让我来出出力吧。”
说罢,男人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去,“迦勒底就交给你了啊……”
最后,那双皮鞋离开了她低垂的视线。
他开始念起了她听不懂的咒语。
[诀别之时已至,其为舍弃世界的一切(Ars Nova)]
闻朔感到大脑一阵冰冷的刺痛,无形的桎梏有了轻微的松动,在手掌轻颤、疼痛感达到顶端时,她终于赤红着眼抬起了头。
——名为罗马尼·阿基曼的男人,最后微微侧过头,半张脸上勾起温柔又无奈的笑,在她面前化为了绚烂却转瞬即逝的流星。
……
…………
假的,全是假的。
然而假得很真实。
她此时的怒火也很真实。
目睹这一切的闻朔眸子里盛满了冰渣,那双瞳眸中酝酿着一场暴风,尔后燃烧起一簇足以燎原的火苗。
山呼海啸般的愤怒淹没了她,一座活火山冒着咕嘟咕嘟的怒气从心底里拔地而起,蒸腾而起的火焰爆发了。
“可以,很可以,现在是你比较强……”
她把按在太阳穴的手放了下来,闭上了双眼。
【人类就是如此脆弱,总也免不了消逝的一天,原本的你也一样。】
月神的波动充满了漠然。
【这就是你惧怕的东西……何其之多。但只要你想,你可以让他们在你的梦境里一直存活下去,永远……】
【来吧,丢弃人类的无知和脆弱的肉体……只要你还留着它们,就只会禁锢加身,弱小到如蚍蜉撼树……】
“放屁。”闻朔闭着眼冷哼道。
她的周围蓦地闪过青色的火花,如点点磷火。
“你该知道,在接手修复特异点的工作之前,我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新世纪大学生。
和所有人一样,我的人生中自得过,中二过,疯狂过,失意过。
虽然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跨越世界线,在拿不到毕业证书面临肄业的情况下就有了工作,还是个极不符合设想的、充满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工作。
但我依然坦然接受了这个脱肛野狗般的转折。
我在来到迦勒底之前有着我所珍惜的亲人和朋友。
我的挚友罗兰是个经常捅娄子丢脸的笨蛋,喝多会爆衫约会常搞砸,可是一旦我需要他就横刀立马,无所不能。
我的师兄是个满口白烂话平时又怂又丧但关键时刻帅哭全宇宙的靠谱男人,想爬他床的姑娘能绕学校一圈,还有一圈追着他到处跑。
我家大姐头是个像贺龙元帅一样两把菜刀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硬气女人,要是两把菜刀不能解决……她会立刻从裙子底下摸出她的爱枪。
……
如果他们知道我,知道我没有不务正业没有在芝加哥到处乱跑没有整天黑人家服务器没有在教授手底下摸鱼……反而积极工作天天想着怎么拯救世界的话,高兴都来不及,根本不会想要我这个麻烦精滚回去……绝对会兴高采烈开趴庆祝,再敲着大排档的桌板口水横飞地传授我经验好吗?
……我很想他们。
但是,我无法回去,也不能回去。因为在迦勒底还有一群和我同生共死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战友。
无论他们是否已经死去了千百年,还是正在死去的道路上,但这样的道路是我们选择的,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会后退。
因此你无法动摇我。你的追求过于宏大,在我看来如飘渺云烟;而我的梦想却太渺小,在你看来却只是沧海一粟。
即使总有一天会化为一抔黄土,我也要在死之前做到我想做的事。
而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后悔二字。无论是怎样的过往,作为合格的御主,我只会选择未来。”
混沌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道盈盈的青色焰火一闪而逝。
“真恶心,你赢了。你是第一个能让我说这么多废话的家伙。”
闻朔平静地抹了一把脸,一丝鲜血从颊侧蜿蜒而下。她清亮的双眸直视前方,靴子轻蹭地面,“呲”的一声脚尖将镰刀挑起来,稳稳地把持在手中。
撕裂感盘桓于身,胀痛感萦绕于心,针刺感密密匝匝地遍布骨髓。
然而她握着刀柄的手很稳,清晰的青光也从躯体周围开始逸散,四周空间泛起了波澜。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而一个囚徒的愤怒——
“我说完了,你的真身给我滚出来受死。”
第46章 敢问你吃的是哪一柱
这方空间开始撕裂,无形的力量由内到外地拉扯着,逐渐地动山摇。
大量迷蒙的青光从黑暗中渺小的人影身上涌现,如同晨光熹微时分天际东来的雾,渐渐交织出一片屏障,时而尖锐,时而柔韧。
密密麻麻的光影和线条在周围闪现,时大时小的声音隔着青芒包围着闻朔,一张张或清晰或朦胧的脸不断地侵袭着她的感官。
——那是精神的幻象,同样也是月神的干扰。
她干脆闭上了双眼,不闻不问,鲜血淋漓的手紧握成拳。
如果闻朔在这场拉锯战中心存动摇,哪怕只是一丁点的犹豫,她也将会被生生困于此处,最终失去本我、失去一切,化为非人类的存在。
仿佛混沌初开,鸿蒙乍破,一丝裂缝猛然划破了漆黑的夜,带来了黎明的曙光——
带着狂气和怒火的华光生生撕裂了无尽的暮色,如同凶兽奔腾般汹涌而出。
幻境,破了。
又回到了一起开始的地方,感受着脚下沉凝的触感和空气中植物的湿润味道,闻朔缓缓吐息,甩了甩略微颤抖的手掌,果不其然上面的血迹消失不见了。
她抬手摸了摸脑门,除了冷汗也是什么都没有。
眼前的墓园被大火笼罩了,熊熊的火光照亮了灰暗的天空,鲜红的火舌舔舐着墓园里的植物和房屋,按照这个燃烧趋势不多时这里就会化为灰烬。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一场战斗之后无论闻朔和月神谁输谁赢,这个梦境都将不复存在。
她战胜月神,自然不会任由它留下;而反之达到了目的的月神也不再需要这个工具。
闻朔明白这个事实,更明白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因此她将将落地便稳住了身子,脚步一转,目标十分明确——
血月的方向。
这里,是一切的开始,自然也是一切的终结。
大树下,人偶小姐静静地注视着她走近,近乎透明的美丽眸子里流露出几许温柔,她说:“善良的猎人,我想对于曾经的疑问你已经找到了答案。”
“没错。”尽管这真相让闻朔很是胃疼。
“那么我猜你或许需要它们。”披着华丽斗篷的银发少女托举起手中的衣物,赫然正是出自达芬奇之手的迦勒底御主专用作战服。
闻朔一愣,余光扫过现在自己手臂上那pikapika的闪亮装饰物,蓦然想起……她刚来的那会儿是不是非常傻缺还极度被害妄想地把一身外套脱了?
她讪笑两声,接过衣服,朝银发少女竖起拇指,“好姑娘啊,谢了。”
人偶轻轻地道:“去吧,有人在等你。”
换好衣服后,闻朔扛着镰刀揣着匕首走向了墓园的后山。当她下意识回过头时,便看见哥特式着装的银发少女安静地倚着大树,背后火舌舔吻着她的裙角,她放空的眼神不知看向空中何方。
恍若正被处以极刑的无邪祭品。
墓碑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悲凉凄清的氛围笼罩着整个墓园。
灰白的墓碑后一辆轮椅缓缓地转出来,干涩低沉的笑声自老猎人喉中溢出,“终于想起来了?”
依旧是显得陈旧破损的黑色大衣,苍白的发丝与黑色圆顶礼帽形成了鲜明对比。格曼坐在轮椅上,手里支着那根拐杖,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直视闻朔,无形的威严与气场流泻而出。
“承蒙关照,捡回了个脑子。”闻朔毫不客气地回视,背脊挺得笔直。
电光石火间,那根手杖如利剑出鞘,瞬息间弹出锋刃刺向了闻朔,裹挟着浓浓杀气斜斜地划向她的喉咙。
如幻影,如朝露,如惊雷,如星辰刹那幻灭。
“铮”一柄玄黑的匕首一息即至,牢牢地格挡住了格曼的突兀一击。
闻朔手腕一翻,顺势卸力格开了手杖,同时顺着右手运动的轨迹步伐一错腰身一拧,左手一把抽出背上的巨镰,“铛”地挡下了来自老猎人的第二击。
“老爷子你这可不厚道啊。”
格曼哼笑一声收回了手杖,须臾间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不错。”他如是评价道。
“我原以为你会被那家伙给吞噬或者蛊惑,没想到……”就像当初的他一样。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闻朔一眼。
闻朔摸了摸下巴,心道这老头大概是知道自己干的蠢事的,干脆就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毕竟我本身是‘caster’而不是‘hunter’嘛。现在您老验完货了,是想要解脱呢还是解脱呢?”
他们都明白,这个梦境已经失控了,作为月神代理人的格曼也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要么一会儿被闻朔砍死,要么他砍死闻朔然后被合体的新月神抛弃。
不过现在看来闻朔砍死他的几率比较大,况且死去才算是最好的脱身方法。
闻朔觉得格曼一定不想继续在月神手底下打白工,那么由她来结束一切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且这也是唯一使得命运转折的办法。
格曼却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捎带了三分讥诮、两分释然、一分漠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掺杂其中。
他已经被迫作为代理人太久了,背离了初衷和理想,日复一日地为神明寻找着新生的力量,经历着一次又一次永无尽头的血月轮回,看着存留神智的生物一个个消亡,最终不变的却只有自己。
他早已厌倦了这样说不上悲惨却无法令人生出希望的日子。
而眼前却正好来了个变数——或许是他灵魂消亡前漫长时光中的唯一变数,那么为何还要继续死守着被囿于此处呢?
“动手吧,”于是格曼淡淡地道,“……还有,记得善待她。”
“当然。”闻朔懂得这个“她”是指谁,她微眯起眼,侧脸瞥向人偶的方向,“获得了玛丽娅的祝福和寄托,就此消亡也太无趣,毕竟人活着可不仅仅只为了他人赋予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