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副精心勾勒出的丹青美人,只剩黑白二色,再无一点生气。
左云裳眼睁睁看着他这般躺在自己膝头,只觉心口疼痛难忍。
难道她重新回来一次就是为了这样看着他死在她眼前吗?
那这重活的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她擦干脸上的眼泪,取下背后的包裹重新捆在胸前,笨手笨脚的试图背起叶裕衣。
可没有叶裕衣的配合,她不得其法,几次都是失败,倒是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
这一番颠簸让叶裕衣醒了过来,他动了动手腕躲开左云裳过来拖他的手。
“不要闹了。”
他慢慢的喘了一口气,嗓音沙哑,语声很轻。
左云裳惊喜的蹲在他身边,她低头看他,眼眶仍是红红的,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却努力对他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黄黄,你醒了,你喝不喝水?”
她这样问着,手里已经打开了水囊,小心翼翼的将水喂到了他的嘴边。
面对这样的一个笑容,叶裕衣忽地感觉到心口处有如被毒虫所蛰般的涩痛。
自出生起他就总是生病,渐渐的他习惯了苦涩的药物,习惯了太医们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目光。
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会在某一刻面对死亡。
他以为自己能坦然接受的,接受这个既定的结局。
此身无用,三弟聪慧,六弟伶俐,父王尚且年富力强,任何一个儿子坐这个位置都该比他更好。
只是,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小姑娘通红的双眸中生出无尽的不甘。
第7章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鬼使神差的说出了口。
他声音太轻,左云裳没能听不清。
她着急的合上水囊,俯下身凑近了他试图听得更清晰些,“你说什么?黄黄,你刚刚说什么?”
他静静的看着她,没了再说一次的勇气。
是了,他这样一个垂死之人。
连明日都没有,生了再多的不甘,便也……只能是妄念罢了。
左云裳急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已经难受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着急的咬着牙将叶裕衣往身上背,“没关系,你会好的。你走不了,那我就背你出去,你搭一下我的脖子,不然会滑下去。”
这姑娘怎么就这么傻?
萍水相逢的一个陌生人也要舍了性命去救。
叶裕衣任由自己从左云裳的背上摔了下去。
他强撑了这么一会儿精神本就已经是勉强,受了痛便立时又昏了过去。
左云裳连带着一起跌在了地上,她见叶裕衣又昏了过去,心中焦急如焚,偏偏束手无策。
她擦着眼泪哽咽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难道是因为她的重生改变了上一世的行走路线,所以让他们都无法走出沙漠吗?
这样下去叶裕衣一定会死的,上一次他被她害死,重活一次却只能让她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巨大的无力感与绝望笼罩在她身上,左云裳跪伏在沙地上,头贴在沙地上发出如同小兽般的呜咽声。
沙地中传来一阵声音,左云裳一怔,她疑心自己是产生了错觉。
下一刻男人狂喜的吼声就让她确定了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并非错觉,“云娘,是云娘!快来,我找到云娘了!”
那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太过熟悉了。
她怔怔的抬头,面颊上贴着一层黄沙,像只刚捏出来的沙人,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望见那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能在她睡梦中出现的熟悉面容时,泪水从她沾满沙子的脸颊上冲出了一道清晰的泪痕。
“小舅舅!”
马上的年轻男人疾驰而来,翻身下了马,在看到她脸上的惨状后步伐迟疑了一瞬,这沙子精当真是他那从小粉雕玉琢长到大,怀明城头一份爱漂亮的亲外甥女?
“小舅舅。”
泪水又冲掉了一道沙子,听这声音,的确是他的宝贝外甥女没错了。
他狠了狠心一把左云裳搂进了怀里,声音激动得都有些颤,“哎呦,我的心肝小宝贝。受苦了,受苦了。舅舅可算找到你了。这些天你妈眼睛都快哭瞎了,舅舅这两日饭都吃不下。”
左云裳趴在他的怀中,紧紧的拽着失而复得的小舅舅,总算有了些重活一世的实感。
上一世她实在是混账,信了晗王的鬼话,稀里糊涂的成了他人的棋子。到最后甚至在连疼惜她爱护她的家人都护不住。
她那一日家人定罪的信传进东宫时的场景,忍不住放声大哭,“小舅舅,对不起。都是我不懂事。你救救这个人。你帮我救救他好不好?”
江玉溯一惊,他连忙放开左云裳上上下下的将她看了一番。他三姐只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小便如玉人一般,生的可爱伶俐,阖家都将她宠的厉害。怀明城中谁不知道左家大小姐养的娇惯简直就是混世魔王,最是惹不得。
向来只有她让旁人哭着道歉的时候,何时见过她低头给人道歉。哭成这样怕不是伤着哪里了吧?
确定左云裳身体无恙之后,江玉溯方才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有些心疼。
这一次自家的娇娇儿定是吃了大苦头了。
江玉溯捏着袖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沙子,“云娘受了苦了,莫哭了。小舅舅听你哭都难受。瞧瞧这眼睛肿得,是不是给吓着了?”
他们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便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左云裳偷偷伸出头顺着声音瞧了一眼,心头一松,这下他们算是平安无忧了。叶裕衣也算有了救。
但很快她想起自己的狼狈形状又自欺欺人得将头埋回了小舅舅的胸前,仿佛如此便能逃避一切。
“云娘,是我的云娘吗?”
“云娘快来让三叔瞧瞧,三叔急死了。”
“找了这么两日,我们可总算找到了。”
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
左云裳挣开小舅舅,站起身以衣袖遮脸背对着众人不愿意见人。
小姑娘爱俏,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现在自己有多狼狈。
上一世她没躲过去,让所有人都见了她最丑的样子。且不说回家被父母耳提面命的唠叨了多长时间。光是怀明城中那些素来跟她不对付的贵女们就背后拿她做笑料,笑了好一阵子很是丢了一番面子。搞得她一度连门都不想出了。
她小心的伸手拽着江玉溯的袖子摇了摇,低低的哀求他,“小舅舅,你帮帮我。我不愿让人见我这副样子,还有这个人你也得替我想想法子救了。”
江玉溯看了一眼躺在一旁的人心中一惊,连忙脱下身上的宽袍披在左云裳的头顶将她的脸围了起来。
他侧身走了一步用自己的影子挡在了叶裕衣的脸上,转身对着身后的众人弓腰一礼,“云娘这一次吃了不少苦,能平安归家多亏各位费心了。现在人找到了,各位安心归家了。来日江六一定备上厚礼上门致谢。”
左裕坐在马上摆了摆手,“老六你这话怎么说的,你是云娘的舅舅,我不也是她的亲三叔。说这些实在是太见外了。孩子没事就好,云娘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三叔到时候带着你最喜欢的芙蓉糕去探望你。”
从两日前发现左云裳丢了之后,整个左府都闹得人仰马翻,连带着惊动了左夫人的娘家江家。
两家的男人带着家仆进了沙漠,不少人还呼朋引伴的叫了些朋友,几乎半个怀明城的世家男子都来了。
此时江玉溯和左裕发了话,其余人便跟着散了去。
江玉溯将左云裳拎着上了马,她从衣服里伸出一只手来拽着他的手摇晃,软着声音撒娇,“小舅舅,你帮我救救那个人好不好?”
一旁守着的江芝菡酸溜溜的开了口,“云娘,你怎么眼里只有小舅舅?四舅可一样找了你两日,你小舅舅骑术还是我教的呢。他骑术不好,你不如来我马上坐。四舅送你回家。”
左云裳闻声有些欣喜,她伸着头就想从衣服里探出头来,江玉溯按着她的脑袋将她塞了回去,“老四,你骑术好,地上那个人是你的了。有劳你快些将人送去左家。这可是救命的事情,耽搁不得。”
江芝菡瞥了一眼躺在沙子上的人,刚想开口问清楚左云裳哪里捡来的人。
待瞧清楚了躺在沙子上少年的面容和衣物时,他脸色一变,抬头看向江玉溯,“老六?这是?”
江玉溯将左云裳的头按在自己怀里,不动神色的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没错,你猜对了’。
江芝菡被这平地一个惊雷炸的惊疑不定,没等他反应过来江玉溯就已经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撂下一句,“老四,云娘可把这人托给你了。你别磨叽了,一条人命呢。”
左云裳闷闷的大喊道:“四舅,你一定要帮帮我。”
江芝菡对着江玉溯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声,“臭小子,什么老四,老四是你叫的?给我叫四哥!妈的,又被这臭小子摆了一道。”
江玉溯指定是一早就看到这人了,自己只顾着云娘,倒把这麻烦差事推给他。
江芝菡越想越气,但总不能放着人就躺在这里不管。
他认命的弯下腰抱起地上躺着的人,脱了外袍罩在这人的脸上一路送去了左府。
第8章
原本城中各家得了‘左云裳平安回来’的信递了帖子要来左家探望的贵女一概被拒之门外,说是左云裳一回家就病了不方便见客。
传闻中病的很重以至于不方便见客的左小姐这会儿正躺在床榻上让丫鬟上药。
月白抓着她的脚踝,温温柔柔的嘱咐道:“小姐您别动,您这一动脚上的药就涂不匀了。大夫说了,这几日您不能下地。这样可以好的快一些。涂完脚上的药,您等会儿还得在脸上涂个晒伤的药,我再将帘子全都拉上,您得避上几日的光好好养一养。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您只管吩咐我们几个。”
丹朱心疼的瞧着左云裳,“哎呦,这么多个泡,看得我都心疼。”
左云裳将脸埋在枕头里闷闷的笑,“月白,哈哈哈哈,你,哈哈,快些涂,哈哈哈哈,痒,痒死了。哈哈哈哈哈。”
涂完脚上的药之后,丹朱贴心的端上来一碗颜色奇怪气味难闻的药膏。
左云裳惊恐的往后缩了缩头,“快拿去倒了,这么臭的东西我才不要涂。”
丹朱笑嘻嘻的继续往前送,“没关系的,这都是大夫专门给您调的药膏,听说不但对晒伤有奇效,还能帮你的皮肤恢复白皙水润。要是不涂这个,您想想您顶着这两坨红以后可怎么出门?你可不知道这两日咱们府中收了多少帖子要来探望你,城中的姑娘们一向对你避之唯恐不及,此时多半都是为了上门亲眼瞧一瞧你的笑话。您可不能真让她们称心如意的瞧了笑话呀。”
左云裳半点都不买账,她嫌弃的皱着眉头躲得更远了些,“我想出门就出门,不想出就不出。谁敢笑我?还不快点给我把这东西倒了。”
月白在一旁认真的盯着左云裳看了几眼,看得左云裳都有些发毛,她才柔声细语道:“这一次小姐回来肤色变黑了许多,脖颈上都晒出印子了。孙婆子看着比您都要白皙些。”
丹朱说话时,左云裳根本无动于衷。但此时听着月白一脸认真的话,她犹豫的咬了咬唇角,低声问道:“当真?我当真晒得那么黑了?”
月白看了一眼丹朱,丹朱忙不迭的点头,一叠声道:“那是千真万确。您现在比以前可差太多了。以前咱们小姐就是天上的仙女,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肤如猪脂。”
月白在一旁提醒,“肤如凝脂。”
丹朱恍然大悟,“对对对,凝脂。肤如凝脂。现在不是凝脂,现在是锅灰了。”
左云裳怒气冲冲的瞪了丹朱一眼,抬手就将一个枕头砸了过去。
丹朱从容的用一只手接了枕头,另一只手里端着的药碗一点没撒,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哎呀,小姐别生气。咱们涂了药,过不了几日,便又是凝脂了!”
“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就是为了骗我涂药,”左云裳不屑的翻了一个白眼,但到底是慢吞吞的蹭了过来,硬着头皮仰头抬起脸让丹朱涂,“这药要是没用,我就去打断那庸医的腿。”
月白点头,“那奴婢替您堵路望风。”
丹朱嘿嘿一笑,“我帮您打他,您说要断哪,我就给他断哪。”
左云裳哼了一声,“难道你们以为你们还能逃了?你们两个的月钱我也要一并扣上半年!”
这二人都比她大上三岁,丹朱是她六岁那年小舅舅送来她身边伺候,她会些拳脚功夫,不知道是小舅舅从哪里买来的人。
月白则是家生子,自小随她一起长大。
上一世左云裳接到赐婚的圣旨时整个人都稀里糊涂的,至于赴京的行囊与礼物自然是毫无头绪。当时魏淑柔自告奋勇要跟着她娘帮忙,为她准备去京城的一切。那时左云裳感激涕零的想着这个妹妹实在是贴心懂事。
有一日魏淑柔不知为何和丹朱吵了起来,明面上说自己原谅了丹朱,不与她计较。
可过了没几日她便拿了丹朱的错处来私下劝她,说丹朱行事鲁莽,跟着她入了东宫恐怕会为她招惹事端。左云裳虽舍不得,却还是将丹朱留在了左家。
后来左家获罪,也不知丹朱有没有受到什么牵连。
但不管怎么说,阴差阳错总归能逃出一条命去,总比跟着她这个糊涂蛋进宫好得多。
月白跟着她一道入了宫做了女官,仍形影不离的伺候在她身边。发觉她有意于晗王,月白便总是苦口婆心的劝她。只是可惜当时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只觉月白烦人管得太多。
直至月白为了替她挡罪被太后当庭杖责五十,活活打死在阶前,她才生了悔意。
丹朱一面往她脸上涂,一面心疼的脸都皱了起来,“别呀小姐。我还准备给自己攒嫁妆呢。”
月白在一旁笑,“小姐扣了我们的月钱做什么?是要拿去给捡来的小郎君买衣裳吗?”
左云裳瞪了月白一眼,“就你有嘴。好啊,现在你都敢笑起我来了。不过下午你们去看了没有,他现在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