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收了收脸上的笑容,温声宽慰左云裳,“我中午去看过一趟。老爷夫人心善,给这小郎君安排住在了景苑,又特意请了吴大夫来诊治。虽然那小郎君现在还没醒,但大夫说他只是身体虚弱太过疲乏,好好养上半个月便好了。大小姐,你就放心吧。”
左云裳移开眼,“谁说我不放心了。”
丹朱模仿左云裳的表情和声调,"是是是,咱们大小姐放心着呢。也就是一天问个十几遍,‘你们可去看了?’‘他醒了没有?’‘他在哪里?’罢了。"
要不是这人脚上起了泡,脸上又有晒伤。她们摁住了不让下地,只怕左小姐这会儿早按耐不住自己亲自去了。
日影西斜,左央将手中的空药碗在一旁的小桌上放下,侧首询问一旁的老人,“这一碗药服下,今日他便不用再吃药了吧?”
吴大夫与左家也算交情深厚,每月定期都要来探望两次。
他一贯与左央相熟,上一次见到左央守在床边给人喂药还是三年前左家大小姐伤寒。
一个路边捡来的无名小儿如何能与左家的爱女相比了?
他惊讶道:“大老爷何不让丫鬟去喂这药。”
左央低头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少年,神色一正,低声对吴大夫说道:“这孩子与我有旧,其中旧事说来话长。今日请您来问诊,日后出去不管谁问您,劳您替我遮掩着些。”
吴大夫是城中的名医,一向被城中各家都引为座上宾,后宅阴私看得比城中最八卦的妇人都多。
他知情识趣一句多的都没再说,只是认真说道:“大老爷也是清楚我的,我最是嘴严。您放心。”
左央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了少年身上,“他何时才能醒过来?要是一直不醒,光喝药总不是办法。”
府中二三郎都是与太子年龄相仿的少年,太子与他们相比,身形未免也瘦弱太多了。
他双颊本就无肉,这般躺下去,怕不是要饿成一把骨头。
“这两日肯定会醒的。若是您实在不放心,每日可以喂他一些米汤牛乳。”
左央起身说道:“有劳吴大夫跑这一趟。”
吴大夫摆了摆手,“哪里的话。不劳您送了。”
送走了大夫,左央在叶裕衣的床边坐下,心神却飘到了另一个方向。
不知道这会儿他的云娘怎么样了?
待会儿便去看看云娘吧。
床上躺着的人慢慢的睁开了眼睛,他双眸茫然的注视了坐在床边的左央片刻,似乎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环顾四周又转过头来定定的看了左央一眼,“你是何人?”
这个着一袭华服的男人立时跪下对他激动的行了大礼,“微臣左央拜见太子殿下。您终于醒了。”
叶裕衣没有作声,他用迟缓的脑子消化着这句话。
左央?
左央是谁?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好像有一点印象,他反反复复的思索着,终于想了起来。
哦,左央是一个名士,出身熙州左氏。
宫中有一个叫左廷的御前奉笔,不知道和这一家有没有什么关系。
“左廷是你什么人?”
那个人跪在地上回答他,“是我的长子。”
是了,他在熙州遇刺。
左家正是熙州的名门,御前还有他家当差的大公子。那左廷他也见过几次,印象中是个温润如玉的年轻人。
他在熙州出事,左家会救他也算合情合理。
叶裕衣用一只手撑着身子坐起来,“左先生不必多礼。”
少年表情平静,眼神冷淡,长睫扫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愈发显得脸颊瘦削。
很快一个老人就推门进来,一进门就是跟左央如出一辙的大礼。
“臣左悉拜见太子殿下。”
“老先生请起。”
少年靠在床头,静静的听着左悉与左央说了许多,却没有听到自己想知道的。
他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们救我时可有看到一个身着银红外袍的姑娘?”
他的目光从左央的脸上移到左悉的脸上,眼底藏着一点忐忑。
好似一滩平静的湖水,终于投进一块石子泛起了波澜。
左央惊讶的问道:“姑娘?”
左悉也有些惊讶的样子,“那沙漠中还有另一个姑娘?”
左云裳被找到的时候是跟叶裕衣在一起,而且听当时江家人说自家娇娇儿一直求着他们救人。
这会儿叶裕衣倒像是根本不知道左云裳身份似的……他哪怕只知道左云裳的名字,也不该在左央自报家门之后还问出这种问题。
最大的可能是左云裳连姓名都没有告诉他,说不准这两个人同行了一路却连彼此的身份姓名都不曾知晓。
左悉左央父子两人连日提着的心这才算是一松,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下定了同样的决心。
绝不能让叶裕衣跟左云裳再扯上关系。
叶裕衣侧头回想着记忆中的那只小山雀,唇角不自觉地有了一点弧度,“对,一个小姑娘。生的很好看,手腕上带着一对金镯子,上面是‘平安如意’的纹饰。她应该也是熙州人。”
他说起这些时,就连语调似乎都染上了一点温柔。
老人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我们找了太子殿下许久,最后他们是在一片沙子里找到昏迷的您。当时您快都被沙子埋上了,周围根本没有其他人。”
老人的话说的太出乎意料,叶裕衣脸上那一点笑意便如闪烁的烛火让人一口气吹灭了。
“我说了会护你平安无事,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我活着也不允许你死。走不出去大不了我跟你一起死好了。”
“我说了不走,我就绝对不会走。托亚不在了,你就不想跟着我了,你根本就是为了托亚才认我做大哥的。呜呜呜,你是不是想认托亚当大哥。”
她牵着他的手往前拽,哭着对他发火的样子还在眼前,声音都仿佛仍在耳边。
可他被左家所救时,她竟不在他身边。
她到底还是舍下了他。
那些誓言其实跟以往那些仆从的阿谀奉承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说着好听罢了。
他慢慢垂下眼忽地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竟会去相信一个陌生人口中的誓言。
左央跟着附和道:“对的,对的,当时我们再去晚一点您只怕就死了。冒昧问一句,这个姑娘跟您是什么关系?她叫什么名字?”
靠在床头的少年沉默了许久,方才抬起头冷淡道:“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左悉叹了口气,“沙漠那种地方,那姑娘怕是见太子您昏了过去以为您救不醒,就自己走了吧。”
左央倒是十分贴心的建议道:“要不您再说说,她到底是什么样。我们进沙漠接着找找看?只是如今距离您被救出来也过了许久,我们再赶去恐怕就算找到情况也不乐观了。”
叶裕衣抿了抿唇,“算了。”
第9章
“见过大夫人,大老爷。”
听着门外传来的响动,左云裳赶忙收了爪子端端正正的坐好,不禁有些头疼。
丹朱与月白俱是神色一肃,瞧着正经规矩了许多。
左云裳一贯不爱听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丹朱月白同她一道长大,三个人私下是胡闹惯了的。
左央一进门就让坐在床上的左云裳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你怎么给涂成这样了?”
江珠见怪不怪,“云娘的脸上不是晒伤了吗?女孩子的一张脸有多宝贵啊,咱们云娘又生的这般漂亮。这是我特意去找的方子。丹朱,你给大小姐涂的厚些,这一碗都涂上。”
左云裳坐在床边顶着一脸颜色诡异的药膏,只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脚小心的翘着没让挨着地,一双脚都给涂的绿油油的。
漂不漂亮的,此时是浑然看不出了。
她脆生生的对着左央和江珠喊了一声,“爹,娘。”
“你还知道叫我,”左央沉着脸,“你现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然敢自己骑马偷偷的跑出去,不像话,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平日里爹带你出门还带的少了吗?那沙漠就那么好玩?”
左央说得动了气,一巴掌拍在小桌上,震得桌面上的杯子都是一跳。
丹朱与月白心虚的对视了一眼,垂头搭脑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左云裳一个人就能跑出去?这未免也太高看左小姐的行动力了。
左云裳能那么顺利的跑出府当然还要多亏了她们二人的配合。
自打左云裳记事以来,左央虽然平日里免不了念叨她几句,但还是少有这般动气的时候。
她缩了缩脖子,求救一般看向一旁的江珠。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略带祈求可怜巴巴的望着你,委实让人很难拒绝。
江珠咳嗽了一声,“好了,云娘昨日才找回来。她还是个孩子呢。你跟她凶什么?有什么事情跟孩子好好说。咱们云娘一向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最后这一句就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左云裳要是都能算得上听话懂事,只怕怀明城就没有不听话不懂事的孩子。
左云裳昨日已经挨了左央的一顿训,没想到今日还得再来一次。
她拖着调子,放软了声音,“爹,我错了。”
听着自家闺女可怜兮兮的声音,左央神色缓和下来,“不是爹要凶你,你可知道爹娘有多担心你。那沙漠哪里是好玩的地方,若你小舅舅去的再晚些……你可想过我和你娘没有?”
左云裳嘴甜如蜜,“想了,我日日都想着呢。爹,我好想吃你给我买的烧鹅。这都已经想了好几天了。”
左央让左云裳这一句话哄得怒气全消,他起身急匆匆的往外走去,“爹这就去给你买!你还想吃些什么?只管跟爹说!”
左云裳眼睛转了转,双眸亮晶晶地望着左央一口气不停地报了一大串菜名。
“爹,我都想吃。”
左央一挥手,“这有什么难的。爹今天晚上就让你吃上。”
哄走了左央,江珠这一关却不是那么好过的。
左云裳老老实实的被江珠念叨教育了一下午,直到左央按着她报的菜名买了一堆饭菜糕点零食送了来。
江珠才肯满意的离开,临走还不忘明里暗里敲打了两句月白丹朱。
接下来的两日,左云裳都被锢在了自己的闺房里,江珠时不时的还来探望一番。
月白丹朱任由她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肯放她出卧房的大门,吃喝都一并让她在床上解决了。若不是她严词拒绝,这两个混账东西一度还准备给她喂饭喂水,连起身都不让她起。
倒也不是月白丹朱故意为难左云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左夫人明里暗里的敲打由不得她们小心着一些。
毕竟左夫人舍不得碰自家的心肝宝贝,应该还是挺舍得碰一碰她们的。
左云裳让月白丹朱照顾的几乎有种自己是个瘫痪在床的病人的错觉,眼见着左大小姐是越躺越蔫,这一日中午总算让她等来了个新客人。
迈进门来的小姑娘没比桌子高出多少,生的珠圆玉润,颊上还未褪去婴儿肥。
鼻唇轮廓倒是与左云裳有那么几分相像,生的也算可爱秀美,却不及左云裳招人眼。
“丹朱,你家小姐呢?”
丹朱对着来人行了一礼,“问二小姐好。大小姐在床上休息。”
左家长房嫡脉这一支子嗣不丰,左云裳她爹这一辈一共是姐弟三人,左云裳她爹左央是大哥,膝下二子一女,左云裳二姑左如香产下魏淑柔没出月子就病重离世,三叔左裕膝下只得一儿一女。
左云裳在这一辈左家的女孩里行一,行二的便是眼前的左怜蝶了。
左怜蝶撇了撇嘴,“青天白日的大姐倒是最会躲懒。好好的一间屋子,拉着帘子整的不见天日,难道她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吗?”
烟色的云纱掩着床榻,因拉着帘子挡光,整个房间都十分昏暗。
但这般昏暗的情境下云纱之后那影影绰绰的身影仍让人着了魔一般的挪不开眼。
一条腿蹭着檀色的真丝被面自云纱中探了出来,白生生的晃人眼,清瘦得恰到好处。
左怜蝶咬紧了牙关,哪个小蹄子跟她讲左云裳变成了黑碳来着?
月白一把拉上了床幔,将左云裳的腿给塞了回去,“小祖宗,奴婢知道你喜欢二小姐,急着与人说话。但不管再怎么心急,好歹穿上衣裙再出来见人吧。”
丹朱上前扶着左怜蝶在屏风后坐下,“二小姐,您先坐坐,我给您沏杯茶。”
左怜蝶见着月白这副紧张的样子,心下又活泛起来。
怕不是虚张声势,左云裳躲在帘子后面不敢见人肯定有鬼!
说不准不是身上,而是脸上破相了。
左怜蝶面上露出个笑容,这一笑便多出两个酒窝,乍一看跟年画上的娃娃似的。
“月白姐姐太客套了,我与大姐都是女孩子又是再亲不过的姐妹。便是赤身相见也无妨的。”
她这般说着,趁着月白一个不备就伸了手去抓云纱。
丹朱眼疾手快地拍掉了她的爪子,笑眯眯的说道:“话虽如此,但礼不可废呀。”
开玩笑,左云裳脸上这会儿可还敷着药呢。
左怜蝶眼见着自己伸手的时候月白变了脸色,心中便越发笃定左云裳身上一定是有什么羞于见人的地方。
她自小处处都让左云裳压着,小时候倒还好。左府一共就这么两位正儿八经的小姐,左云裳生的又好看,小时候左怜蝶拿左云裳当亲姐姐看。可左云裳那张嘴最会惹人生气,她被左云裳拿着捉弄取乐了几次便不爱往她身边凑了。
女孩子稍大了一些也懂了容貌的重要,她本生的不错,只是圆润了些,便走到哪里都让人说‘竟也是左府的小姐’。
人人都爱拿她跟左云裳比,偏偏她还比不过。莫说她,就说这熙州年龄相仿的贵女又有哪一位能以容色压过左云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