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后, 短暂的郊游之行结束, 大部队极有秩序的开拔。
早在车队最开始搬东西的时候,云初就十分自然且快速的钻进了马车,她坐在马车里静静的听着外面的忙碌声,实际上脑子里全都是昨夜里明亮的星辰、低沉的笑声, 扰了她一整夜,也挥之不去。
她摸着红烫的脸颊, 迟钝的想,她大概是着了魔了。
此时, 外面传来一阵高声的询问, 腾铭问周围的人有没有见到阿眠。云初听了半晌,大家都说没看见, 她暗自松了口气, 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心虚的把马车的帘子掖紧了些。
约莫过了半柱香,马车下的轮子开始动了, 紧接着就传来极为规律且严整的脚步声, 与来时并无二致, 这是真正的踏上归途了。
云初听着车马声,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在继续发呆之前突然想到:李姑姑还没上车。
队伍里就两个女眷,该不会是把李姑姑忘了吧!
想到此,云初也顾不上别的了,急忙撩开车窗, 她记得马车旁边是有人跟随的,问问便知。可看到车窗外的人,她那一句话竟磕磕绊绊的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的来,这人不是走在最前面吗,什么时候竟和马车一同前行了。
恰巧左虞听见动静,偏头看了过来,还是那幅嚣张的面孔,一点也不知道掩饰为何物。
他看着云初道:“反省好了?”
云初一愣,着了他的道儿:“什么?”
左虞放肆一笑,突然间凑近她,低声道:“一大早藏进马车里躲着我,不是在反省昨夜的落荒而逃吗?”
论脸皮,云初自认为这一辈子都赶不上眼前这位世子爷了。
只是当下,她没顾得上去想脸皮的问题,在这种与礼节背道而驰的场面里,她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以致于她真的在想,昨夜里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落荒而逃了。
没等她想多久,身边又有旁人驾马而来,约是禀报事情的。
云初一瞬间清醒,恼怒自己着了道儿的同时,迅速端出一副商讨公事的语气来,她想起自己露面的目的:“世子可知道李姑姑现在人在何处?来时同乘一车,怎的回去不见人?”
可惜被问之人很是繁忙,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的话。云初想了想,放下了帘子,打算下车去找找。
甫一走到马车门口,与从外闯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没有防备之下,十分狼狈的倒在了车厢里,好在南府的马车颇为豪华,地上都铺了绒毯,没有痛感,可这般狼狈的情形,在云初的生命里已是罕见了。
闯进来的人没有半分歉疚,反到看热闹似的说了句:“傻子。”
嘴上无情,手却先嘴一步,十分迅速的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云初心头火起,正要出声质问,便见这位始作俑者小心的抬起了她的手掌,两边细细看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伤到哪里之后,才放心的坐了下来。
云初心头的那一簇火苗,嗖的一下,灭了。
她端正了身子,坐到了左虞对面,轻咳一声,低声道:“世子殿下好好的马不骑,屈居在小小的马车里,不知有何贵干?”
左虞两腿撑着手,闲适的靠在车壁上,闭着眼道:“李姑姑在京中时便经常与我母妃一同出游,她来去皆是骑马的,如今机会正好,怎会放过。”
原来如此。云初看他一眼,见他解释完这一句便不再说话了,蓦然反应过来刚刚她的话,他全都听在耳里。
她见他闭着眼,眼下肉眼可见的一片青色,想来这几日是累着了,便十分知趣的不去打扰他歇息。
左虞闻着车里的清香,很快便安然睡去,一路行到南府,马车陡然停下的时候,他才倏然睁眼。
入目是云初寂静的侧颜。
他不出声,外面也没人敢叫他。左虞盯了一会儿云初的侧脸,突然道:“过几天,爷再带你出去玩儿,顺便带你看场好戏。”
他说完,视线便放到小几上的茶壶上。
云初乖觉的伸手去倒茶,去被左虞拦住,自己倒了一杯出来,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的时候,听他道:“你现在都爬到爷的头上来了,爷怎敢使唤你,还是自己来的好。”
云初揪了揪帕子,不明白这人何出此言,想问一句,可惜左虞早已出了马车,只余车帘在眼前晃啊晃的。
清风阁里,云初一回来,清泉和清涧两人便围着她叽叽咋咋说个没完没了,让她误以为自己出去的是三年,而不是三天。
清泉道:“自小到大,奴婢从未与小姐分开这么长时间,这几日都没睡个好觉。”
清涧也道:“是啊是啊,小姐这些天不在,奴婢吃饭都不香了......对了,奴婢又学了几个菜,今日就做给小姐尝尝。”
云初一一应下,顺便说了句:“那我过几天再要离府,你们不是又得寝食难安了?”
果然,清泉极有危机感的一怔,马上问道:“五天后可就是两国大婚了,衡公子叮嘱小姐呆在南府等他来接的,您要去哪?”
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云初,五日后,便是明越迎娶“自己”的日子,届时十里红妆,云江的送亲队伍必定会经过南岐到达岷行边境,与明越的迎亲队伍汇合。那个时候是“自己”进入岷行的日子,也是自己回王宫的日子。
虽然她不知道云衡会以什么计策来让这场偷龙换凤的戏落幕,但她知道,这是云衡的铁血手段之下给出的让步:联姻摆平,她必须随他回宫。
夜里,云初一个人在南府里游荡,从清风阁走到前厅,又辗转至后院、花园,最后又绕到了兵器架那里,走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自从她被点去了镜南堂,这个兵器架便换了人打扫,不知道刘必福是怎么想的,分明知道这架子高,上面的兵器又危险,还不知悔改的派婢女来当值。
眼下,那个小婢女也是同她当时一样,趁着夜间无人的时候来打扫,也如同当时的清泉一样,费力的够着上面一层,再上面一层,蹦蹦跳跳的,看着有几分可爱伶俐。
云初支着下巴指点她:“去同别人要根棍子,绑上抹布再擦拭,便不用如同这般跳得累脚。”
石桌上面有棵大槐树,枝繁夜茂的,在夜间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她突然间开口,吓得小婢女警惕的四周查看。
云初没起身,在她望向这边的时候,又开口道:“为何要在晚上来打扫,白日里不是更便利吗?”
小婢女这下知道人在树下,也不慌了,手中的动作放慢了下来,边与云初闲聊道:“姐姐想来进府的时间不久,不知道这兵器架当值的讲究。”
云初“哦”了一声,没说自己便是这府中第一个在兵器架当值的人,反倒极有兴趣的讨教:“擦拭一个半旧不新的兵器架还有什么讲究?”
那小婢女想来极是不喜欢她嘴里说的“半旧不新”这个词,冷落了她一会儿没说话,过了会儿自己又忍不住了:“你知道阿眠姐姐吗?”
云初点点头,又想到那小婢女看不见,正要张嘴应答,对方又急不可耐的继续道:“想来你才进府,约莫是不知道的。阿眠姐姐是唯一一个接近了世子却没有被拖出去打板子的女人,不仅如此,她还得了世子爷青眼,被钦点到了镜南堂,成了世子爷的贴身婢女!”
云初情不自禁的跟着她的情绪走,这么一想,自己好像还真的一开始就得了那位脸皮极厚的世子的亲眼?
可是这和兵器架又有什么关系,这差事不都是由刘总管一手安排的么。
那婢女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勾得云初都迫不及待的想听下面的缘由了,便把上面一句话问了出来。
听她问完,小婢女兵器架也不擦了,把帕子随意的搭在那里,以分享秘密的姿态小声道:“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阿眠姐姐她一开始进府的时候,第一份差事,也是唯一一份差事,就是在兵器架这里当值呀,而且,她都是反其道而行,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擦拭,所以后来才得了世子爷的赏识与爱重。”
云初听得惊心动魄,万万没想到,自己当时只是为了掩藏身份的低调之举,在这些小婢女眼中竟传得神乎其神。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不过她似乎感慨错了。
又听那小婢女道:“既然阿眠姐姐因为这个一朝飞上枝头,说不定下一个去伺候世子的,就成了我呢?”
语气难掩娇羞,又带着怅惘:“可惜抢这个差事的人多如牛毛,硬是花了我娘给我攒的嫁妆,才求得刘总管把我安排过来的,因为这,我一直受排挤......排挤就排挤,我才不会把差事让出去呢,等我当上了主子,她们才眼红呢。”
云初的手又被无处不在蚊子咬了一口,奇痒无比的感觉都没能阻止她暗叹一声:志向伟大。
她想,要是世子听到了这一声衷肠,也不知作何感受。
这个念头刚闪过,她便觉得身边带起一阵风,是行走间的衣料摆动,有人悄无声息的坐在了她旁边。
云初打了个激灵,不敢回头看,正欲起身离开,却被人拉着袖子不让走。
来人好整以暇的与她讨论:“原来你当时竟存了这份接近我的心思,说说看,给了刘必福多少银子?回头爷帮你找他要回来。”
他声极轻,几乎贴在云初的耳边,却不妨碍云初听出里面的作弄来。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真的蛮喜欢这一对。每当认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都是我在为自己的断更深深忏悔的时候/(ㄒoㄒ)/~~
第35章
老槐树与兵器架相隔不远, 静静立在墨色深重的院子里, 然而因为某个人寂静无声的突然闯入,倒像是平白在两者之间划了一刀,竖立起了深深的屏障,一边是小婢女心无旁骛的碎碎念, 一边藏在黑夜里的两人暗自较劲。
云初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隔出一点距离来。想起刚刚小婢女的话, 也不知他听了多少去了,上来便歪曲旁人的意思, 这份气急的情绪刚起, 忽得又生出一种狡黠的心思来:“那奴婢先谢过世子爷,刘管事那里, 可是花了我所有的嫁妆钱, 还望世子说话算话。”
话一说完, 云初极其耐心的等了一会儿左虞的应答,见他久久不应, 面上难得浮起一丝略胜一筹的得意来。
习武之人, 感官极其敏锐, 纵使夜色漆黑,便也不妨碍左虞把云初的神色尽收眼中, 他没有出声去破坏那一丝小女儿家的嗔怒,只在心中暗自盘算自己的产业,末了,竟然颇为惆怅的长叹了一声。
这等满腔愁绪出现在小霸王身上的王诡异程度堪比六月飞雪, 被惊到的除了云初,还有那个未离开的小婢女。前者早在他收音的时候,便麻利的溜之大吉,只余后者用战战兢兢又掩饰不住的欢喜腔调,激动道:“世......世子爷?”
左虞冲着落荒而逃的背影极其不满的冷哼一声,从槐树下走了出来——镜南堂的路与清风阁的路相反,他可以悄无声息的来,但必须得跨过前院才能回去。
小婢女见世子出来了,忙要跪下,正在心里盘算着要说些什么好,却见那抹英姿脚步未停的绕开她许多步,头也不回的往镜南堂去了,竟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也没驻足,她不由得懊恼的泄了气。
逃回清风阁之后,云初才想起来,自己今夜的目的是旧地重温,顺便等一等晚归的世子,好问问他先前所说的再次出府是什么时候。五日后便是她离开的日子,如果在这之前还能出去一次,那就太好了。
她想,定是那晚的月色太过明亮,以致于她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独自坐在院中许久,还是决定去一趟镜南堂。
左虞刚刚沐浴完,见到刚刚的惊弓之鸟又出现在眼前,颇有几分讶色,但也没管她,径自拿了一本书斜躺在窗前的榻上悠然的看了起来。
夏日已然逼近,仿佛这个季节对女人的宽容性比对男人要高的多,云初还穿着对襟薄褂,榻上之人却只着一件宽松的薄衫,这等穿在里面的衣物倒是低调,只有极简的素白,但偏偏他不好好穿,前襟那里随意的敞着,几缕湿发凌乱的搭在肩上,胸前那里已然被濡湿了一小块儿。
云初默默把视线转向书架。
屋内烛火明亮,榻上传来一声慵懒的低音:“找爷有事?”
云初轻声的“嗯”了一声。
左虞把手中的书一合,随意往身后一抛,而后便听见重物落下的声音,书准确无误的掉在了书案上,他拍了拍榻沿,示意她:“过来说。”
云初依言走过去,却没如他所说坐在榻沿,而是搬了个凳子坐在了侧面。
左虞冷眼看着她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却也随她去了:“何事找我?”
“世子上次说要再带奴婢出府一次,不知日子可有定下来?”说的是过两天,可到底是过几天?
原来是这事儿,左虞眯起眼,板着脸训斥道:“成天不好好当差,脑子里净想着出门瞎玩。”话虽如此说,但那语气却没有一点责难的意思,反倒是带着一点掩饰不住的笑意。
云初发现自己越发能通过左虞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从而在第一时间感知到他的情绪,但这并不妨碍她一点都不怕他的事实,且两人在这方面不约而同的保持了一种相处默契。
想到以后这种日子不会再有,云初更是对他保有了十二分的宽容,她温温的笑道:“是啊,成天就想着玩儿,所以世子爷的话到底还作不作数?”
这语气温柔罕见,令左虞不由得微微一怔,身体如同浸染在三月的春风里。人都说三月的春风似剪刀,他在这一瞬间清晰的感觉到,眼前之人,是一把不折不扣的温柔刀。
他坐起了身与她平视,目光定定的锁住她:“爷说过的话,自然是言出必行。日子已然定好,就在五日后。”
也是五日后?那可真是撞上了,如果她早些去,云衡晚些来的话,应该就可以了吧......一定可以。
想到此,云初的心里稍稍安慰了些。她道:“那奴婢便不打扰世子歇息了。只是,躺着看书的话,对眼神儿不好且十分影响姿态,世子还是注意些的好。”
瞧瞧瞧瞧,给个好脸色便要骑到头上来了。
云初愉悦的转身,刚走到门口,左虞却又极其威严的在她身后道:“站住!”
夜里静谧,本来人的思绪就会比平日慢上一会儿,他突兀的一嗓子直接把云初吓的一个激灵,脸色苍白的转过了身,惊魂未定的看向他,清棱棱的大眼里满是被吓到之后的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