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中时,便常听南平帝说南境势力交错,各方眼线互相交织,这种奇特的景象造就了沅城商贸繁荣的同时,却让这座城渐渐的被同化,因着距离实在太远,有些民情不能上达天听,是以发生了什么事朝廷也鞭长莫及,以致于沅城越来越有脱离朝廷掌控的趋势。
左虞想着这两天跳出来的各路神佛,心道圣上果真神机妙算。随后讥讽一笑,只要有他左虞在这,无论是神佛还是妖精小鬼,定让他们统统夹着尾巴做人。
手下的人已将刚刚逃走的黑衣人悉数捕回,押在地上听候发落。左虞对这些人的身手起疑,估摸着这其中或许有他不知道的东西,想了想,吩咐道:“押回去,好好伺候着,等着本世子回来审。”
为恐这伙刺客半路作妖,原本跟着来巡查的人全部被安排押着人回转南府,待人都走干净后,左虞才出了林子。腾铭面无表情的把周围检查了一遍,提示道:“世子,刚刚那位姑娘送您的礼还在里面。”
此话一出,左虞的握缰绳的手肉眼可见的顿了下,没好气道:“那岷行二皇子送的那元曲茶可是千金难求,也不见你多看上一眼,没成想这几件破瓦罐倒得了你另眼相看。”
腾铭双手抱臂,脸和长刀一样板正,说出的话颇有些大公无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王妃事事挂念您,临行前特意嘱咐属下务必将世子的饮食起居一一汇报,尤其是世子与姑娘家之间的感情动向。属下觉得世子这二十多年里,头一次有姑娘家送您礼物,当得上可喜可贺。”
左虞冷眼瞧着自己这个从来话少今日却异常话多的侍卫与自己唱反调,甚至还以京城临安王府里的母妃来压他,再次感叹这南境当真是水土有异,一贯冷情冷性、石头人似的腾铭也变了。
想到临行前母妃瞒着他办的劳什子春花宴,以命来逼他在去南境之前从京城贵女中择一女子成亲的事情,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左世子,眉头快拧到天上去了。他抬着下巴微睨了腾铭一眼,厌烦道:“闭嘴!你爱收就收吧,今日之事不得向母妃汇报,否则本世子要你好看!”
腾铭利索的把东西合拢到一处,微一抱拳:“属下遵命。”
此时马车中的云初有些一筹莫展,刚刚那人的行为表情过于挑衅,以致于她一时冲动怼了他,却忘记那人身份显赫、权力极大,若再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自己主仆三人必定会成为他人的眼中钉,如此一来要在沅城做什么事情便难上加难了。
清涧不明白自己主子的忧虑,却是在心疼那些被转手赠人的用具,懊恼道:“小姐,这外面的东西您哪能用得惯啊,早知道刚刚那伙人冲出来的时候,奴婢就应该迅速把东西藏到车上去,现在也不至于被那个什么南府的人夺了去。要说那个大人也真是的,长得那么俊俏,心却是个狠的,连弱女子的东西都抢。”
她刚刚受了惊吓,上车之后嚎啕大哭了一场,这会脸色还不怎么好,说话的声音里也带着点哑声哭腔。
清泉想斥责她谨言慎行,这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不能妄言。却又心疼她遭罪,只好捂紧了帘子,低声道:“小姐都说了,那人是南府新任的守将,以后是要常住沅城的,你再这般口无遮拦,迟早给小姐招来祸患。况且人家今日好歹也救了你,若不是那一枪出现得及时,现下你早就成了地府的亡魂。”
云初微微出神,想起刚刚那腾空而出、锋利无比的招式,心道这工夫确实是不俗。
“清泉说得话在理,我们与他是有些许过节,可一码归一码,他救了你一命,这恩情也是要还的,你即是我的婢女,日后我定会寻了机会替你还了这个人情。”
云初此话一出,清涧刚刚平复了些的情绪又有决堤的迹象,连清泉也闷头不说话了。平常人家的丫鬟身不由已,连命都是主子的,是打是杀皆随了主子心意,哪像她们家小姐,能说过为一个丫鬟还恩情这种话来。这么多年随侍,小姐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她们说过,她们也不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能遇上这么好的主子。
清涧哽咽道:“奴婢知错了。其实奴婢也并非是狼心狗肺之人,只是相比于救命之恩,奴婢更在意小姐的身子好不好。清涧以后定然收敛性子,不给小姐添麻烦。”
云初听了清涧的话,心里酸酸的,又止不住的欣慰,只是此行因为遇到了那个南府守将,去了沅城之后一举一动都需更加小心隐身,让清涧吃吃苦头也好,便也没出声安抚,只用眼神示意清泉多多开解。
马车行了约一柱香的时间,最后停在了三人之前常驻的客馆。清泉按着云初的吩咐,比照原先的银子又多加了两成给车夫,“我们家小姐说,今日事出突然连累你也受了惊,一点小小的心意还请收下。”
车夫接过银子千恩万谢之后正要离去,清泉又叫住了他,沉下了脸加重语气道:“只是回去之后务必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否则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可莫怪别人。”
清泉打发完车夫回来后见云初站在窗边。窗外的绿萝爬满了客馆的瓦墙,在盈满日光的地方盛满了森森绿意,把这一处小院笼罩的曲径幽深。云初最爱绿萝,除却它四季常青,也更因为它的随便一根藤蔓,无论入土还是下水,皆能顺势而活,恣意又自在。
清泉把一件鼠锦绣兰披风披在她肩上,带着笑意道:“这里的绿萝看着比前阵子长得更好了,估摸着过两天便要爬到屋子里来了。”
云初抿唇,淡笑道:“是长得更好了,只是我们以后看不到了。”说完,收了笑意,沉声道:“通知清涧去收东西,晌午之前,我们离开这里。”
半柱香后,一个摇扇的贵公子慢悠悠出了客馆,紧接着又半柱香后,两个小厮模样的家丁背着包袱急匆匆并入了街上的人流中,三人在一拐角处汇合,眨眼间消失在了人海。
几乎是人消失的后脚,一个怀抱大刀的冷面公子出现在了客栈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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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腾铭事先已调查清楚了云初一行人的落角点,进了门之后直接奔着二楼的西窗而去,正要往楼下走的店小二见这人面生急欲上前阻拦,却被那闪着寒光的刀鞘震得退后几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把推开了门,如入无人之境。
这间房位于客馆西边,位置极通透,从西窗边上望下去能把外面的街景尽收眼底,内里的装饰也极为考究,足以见此间主人的雅致。只是这般好的房间,现在却是人去楼空。
店小二猫着步子下楼,还未走出两步便被人拦住了去路,他低着头一瞥,看见了拦路之人挂在腰间的腰牌,那上面刻着一个规规正正的“南”字,腰牌周围还有沉鱼纹样,极为特别。他一瞬间换了讨好的笑脸:“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慢怠了官爷,敢问官爷来客馆有何贵干?”
腾铭不说废话,刀柄指着刚刚那间房,沉声问道:“那里住着的人去哪儿了?”
店小二忙道:“官爷是找住在这里的姑娘?自打今日住进来之后便没见着出去,想必这会儿到了饭点在楼下用饭也说不定。”
话音刚落,腾铭从二楼飞身而下,飞快把客馆前后寻了个遍,却连个影子也没见着。
南府内,左虞听完腾铭的汇报,略微惊讶的抬了抬眉梢:“你是说人已经猜到你要上门,所以提前溜走了?”
“没错,而且桌上的茶杯、地上的椅子,摆放的都是纹丝不乱,若不是提前得知,当真会以为那里从未住过任何人。”
腾铭以前都是在江湖闯荡,江湖人都是直来直往的耿直性子,不管是恩君也好,仇家也罢,能明面上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断不会玩那种猜来猜去的把戏,也就是自从跟着左虞踏进这名利场之后,才逐渐见识了官场之人的诡诈和九曲回肠的手段,只是今日在一个女子身上见识到如此聪明利落的手段,倒让他有些意外。
左虞把两人今日在林中初见时的情景细细想了一遍,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那一句嗔怒上。不得不说的是,这女子相当聪明,竟能提前猜到他的想法,随机应变当机利断,且还用了一手出色的伪装,这般巧妙心思当真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突然笑了声,脸上起了一丝兴味,摆摆手道:“不用找了,走便走罢。”
腾铭理智的分析道:“若是这人有问题,放在沅城里就相当于一个炸弹,且你在明,她在暗,南府随时都会有危险,我不能让你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左虞丝毫不慌:“怕什么,该来的总是会来,这般有趣的人,我倒是想看看还会有什么花招?”
这么一想,头一次有些遗憾自己记不清那些烦人无比的女儿家的样貌来。
腾铭无言。
左虞见他要走,不动声色的从桌下拿出一坛酒来,看似随意的轻声敲了敲,而后猛得发力,往前掷去,整个酒坛即将要撞上门棂之时,被腾铭一把揽过,酒坛子是毫发无伤,只是那坛口的盖布却蹭的一下飞起,里面的酒好巧不巧的,溅了腾铭一脸,看着像是泪花。
罪魁祸首支着下巴笑得乐不可支:“这可是我特意吩咐人给你留的,即便是想谢我,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必痛哭流涕吧,这让本世子如何是好。”
左虞捉弄人的心思一起,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的,腾铭漠然的擦了把脸,盖上酒坛,放他自己去发疯去了。
腾铭一走,左虞顿时兴致缺缺,翘着腿靠在太师椅上,双手交叉握在脑后抬头看屋顶,那双狐狸眼微微合着,只时不时透出一丝凌厉的光来。
旁边侍奉的婢女沏了一杯茶过来,走近的时候,带起一阵浓郁的香风。左虞眉头一皱,瞬间睁开了眼,冷泠道:“谁准许你靠近本世子的?”
那婢女吓了一跳,鼓起勇气抬起头看了一眼,脸上不由自主飞起了一片粉红。新来的主子果真如传言一般俊美无比,又比寻常的公子哥儿多了几分英武之气,羞涩道:“世子爷唤奴婢秋棠便好。”
秋棠双亲皆是南府侍候多年的家生子,在这府里根基颇深,下面的人见了都会尊称一声管事,是以这府里有什么好差事都会先过了秋棠的眼,得知新来的世子身边没有侍女的时候,她便央求着父母谋上了这个好差。
在主子身边伺候,才有成为主子的机会,而世子爷初来乍到,定会需要人周到的贴身伺候。想到此,秋棠离得更近了,身子也软了,只想离世子爷离得再近些......然而人刚一动,就感觉胸口尖锐的一痛,仿佛五脏六府错位了般,还没反应过来,人便狠狠的摔出了殿外。
左虞徒手折断了手中的挂笔,嫌恶的扔到了地上,复又沉沉往外看了一眼,扬声怒道:“管家死哪去了,给本世子滚进来!”
不一会,管家连滚带爬的进来了,战战兢兢道:“奴才在,不知世子爷有何吩咐?”
左虞的脸黑得吓人,指着外面起不来身的秋棠道:“再让我看见有这等人出现在本世子面前,当心我摘了你的脑袋扔进沅江城里喂鱼。”
管家白了脸,抖着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保证下不为例,还请世子爷宽宏大量,饶过奴才这一次。”
左虞生生的被破坏了心情,一言不发的飞速出门,骑着马扬长而去。
管家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庆幸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转而想到令自己受到斥责的秋棠,怒从中来,气势汹汹的差人把秋棠半抬着往她老子娘那里去了。
秋棠的老子娘见自己闺女水灵灵的出去,奄奄一息的被人抬回来,嚎得嗓子都要哑了:“哪个杀千刀的把我好好的闺女害成这样——唔—唔—”管家气极败坏的让人捂住了她的嘴,恼她一大把年纪了心里还没点数,索性也不给她留面子了:“你如此不要脸面的唆使闺女往世子爷房里凑,世子爷留她一条性命已是格外开恩了,咱们这位爷可是这个,”他比了个拳头,复又道:“往后别肖想不该想的,好好的将养着吧。”
此时被管家比作拳头的左世子正骑着马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沅城不愧是三国交界之城,繁华当真不是徒有其名,想到以后自己将在这里呆上很长一段时间,原本府里积攒起来的郁气也稍微消散了些。他连着晃过了三个街区,路却越来越堵,原来沅城百姓听说来了新的父母官,都跑来街上一睹真容来了。
左虞本就长得极为俊俏,因为上过战场,受过战场血气的淬炼,这种俊俏又不同于白面书生的文雅,整个人骨子里多了三分血性的野气,疏离狂放却又格外的诱惑,如罂粟一般吸引人。
南境民风开放,有那大胆的姑娘家,抛出自己的香帕示好,惹来周围阵阵看好戏的笑声,好不热闹。而当事人刚刚从这种腻人的香气中解脱出来,正是极致厌烦之时,马鞭一挥,那抹丁香色的香帕便在半空中香消玉殒,碎成粉末。
云初此时正坐在街角的酒楼里,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场闹剧,顺便欣赏一下那位大人生气却又不能动怒的憋闷脸,嘴角不由自主的都勾了起来。把她逼得从住惯了的客馆搬出来,自己过得也不怎么顺心嘛。她吃不惯外面的东西,只坐着稍稍休息,待清泉清涧吃完便重新找客馆住下。
清泉这时已经吃完了,也觉得当下场面实在滑稽,忍不住道:“这个守将大人现在看着好像个委屈的小娘子。”
云初轻笑出声:“可不是。”
入了南境的地盘,便得守这南境的风俗啊。
刚刚那方碎掉的帕子让街上有了短暂的寂静,而清泉和云初的对话刚好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清泉刚刚没收音,声音有些大,主仆三人这一下子便成了焦点。
那马上的黑面大人耳朵是极灵的,翻身下马,循着声往这边来了。
清泉见状,慌得打翻了手边的筷子。众目睽睽之下想要悄无声息的走显得已经不太可能,云初按住她的手,对两人做个口型:低头吃饭。
左虞三两步跨进了门。正是饭点儿,放眼望去,这间酒楼里全是人,凝视细听刚刚那道熟悉的声音,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云初微微低着头,旁边那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把她笼罩住,她能感觉到他停留在她身上短暂的目光,心跳如鼓的时候,他又把视线挪开了,且不着痕迹的往外边退了退,在不远处的一个空桌上坐下了。
也是巧了,那一桌靠墙,周围都没人,且因着刚刚街上的动静,也没人敢往旁边坐了。店小二倒是热情的上来问这位客官想吃什么,左虞对吃的没什么大讲究,只随便一指,指到云初面前那份没动过的阳春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