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儿娘反问“养多久能好?”
那个男人说“我不是说了吗?命不该绝就能好,你女儿的命本来就不长,摔伤后魂魄就散了,早就只是个空壳。还能不能聚魂,看命吧。说不好一句话的功夫就好了,说不好一辈子也好不了。全看她自己的造化。”
正说着上,就听到莫文高声叫“师叔!卦盘动了。”
就听得一阵惊呼,村民们大呼小叫“飞了飞了。真个会飞啊。哎呀这个年纪大些的仙人真个厉害啊。一哈就没影子了。”啧啧有声。
在感叹声中,王文静松了口气。计划成功了。
她努力适应身躯,过了一会儿感到恢复了些知觉,试着睁开眼,先入目的是堆干草,鼻端充斥着牲口棚的臭味,半人高的围栏上加了个茅草顶子,风雪半点也挡不住。她被安置在角落里,虽然盖着很多破烂衣裳,起码这个角落雪飘不进来。
外头看热闹的人很快就散了。只有丫儿她阿娘还在那里叫骂。
她阿娘叫骂了一阵之后,也安静下去。可能是骂累了。
王文静做好了怎么应付的准备,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可人即没有回来,也没有发出别的响动。她小心翼翼地欠起身向外看,这院子乱糟糟的,两间屋子全倒了,只剩这边这个牲畜棚子。丫儿娘孤零零站在废墟前的雪地里,双手捂着脸,无声地抽泣着。
小显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不敢上去。他小小一个,脚上鞋也没穿,身上衣服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大约是被丫儿娘吓着了,叫声叫“阿娘。”
“你别叫我!”妇人暴怒着大骂“要不是你唆使丫儿去给你摘果子,她怎么能摔伤!要不是摔得昏厥过去不能醒,非得要钱看病,我也不会让那两个灾星在家里歇脚。本来宝丫儿已经好些,能睁眼睛,人也还清楚些了的。可谁知她们一大早好端端发疯,突然生生打死我女儿,看命?还看什么命?这岂还是能活得过来的样子?!……”说着大哭起来,已经是十分绝望的样子。
小显再不敢开口。胆颤心惊地瑟缩站在原地。
妇人自又哭了一气好久才停下来,边解腰上的带子,边向废墟中间唯一还矗立的门框子去。
小显一开始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怯怯地跟着。
见她把带子搭到门框子上来,搬石头垫高了搭脚上去欠着身子打结,这才害怕起来。只叫“阿娘!阿娘别!我听话。我以后都听话的!阿娘。”跑过去要抱住丫儿娘的腿。
但他哪及大人力气,一下便被踢开了,摔了个屁蹲头也不知道磕到哪里,迸了满脸的血,也顾不得痛。大哭着利索地爬起来仍冲过去。
可丫儿娘人头套进去一蹬脚便挂住了。
小小一个孩儿,除了嚎叫着死死搂着丫儿娘的腿往上举,徒劳想把人弄下来。
他声音细,带着稚气,边哭边含糊地不停地叫着“我听话,我赚很多钱。阿娘!别!别!我以后再不吃树果子。我错了。我错了。阿娘!我会孝顺您!别!别!!!”
声嘶力竭。
王文静做不到见死不救。她顾不得别的,蹒跚爬起来,冲过去将丫儿娘从门框上解下。
眼看了不行的人,一口气接上来又有了生气,看清楚自己女儿醒了,神智似乎还清醒的样子,丫儿娘什么也不顾,紧紧搂住了她嚎啕大哭起来。
嘴里含糊地念叨“要是你死了,我怎么对得起姑娘……”挣脱了王文静,对着天地大拜“谢谢菩萨!谢谢菩萨!”几下就把头磕出血来。因为这一场闹下来,恐怕也十分劳神,又惊又怒又伤又大喜过望,一下便昏厥了过去。
王文静试试,她气息到也还安稳,微微松了口气,半抱半拖把她移到牲口棚子里的干草堆上睡下。
一边的小显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脸上挂着泪,又惊又怕,一只手一个,紧紧拽着王文静和那妇人的衣角。
王文静心一软,安慰他“没事了。”问他“你衣裳、鞋子呢?”那天看到他起码比今天穿得要暖和些。这么大雪的天,冻坏了是要落下残疾的。
他哽咽着摇头“前天跟阿姐身边睡着了,只听得乒乒乓乓像地震一样,醒来屋子倒了,到是没砸到我们,但阿姐你就不醒过来了。家也全埋了。什么都没了。”他从被窝里爬出来,就成了这样。
说着忍不住抹眼泪,泥水混着血,把脸抹得脏兮兮。说着更伤心“阿爹进山快十几天了,现在也不回来。阿娘说,阿爹回不来了。”仰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王文静“阿姐。我害怕。”只巴望王文静能保证阿爹也能平安回来。
王文静看着这漫天的雪,又看看绵阳的山,说不出违心的话。
她面前的小显却懂了,他大大的脑袋垂下来。王文静审视他,这样看他和乞丐差不多。出了事,丫儿娘把女儿安顿得好,却没顾他。可他才是这么点孩子呢……
王文静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人,转身在废墟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件完整的东西,别说一双,就是一只完整的鞋都没有。去村子里讨了半天,人人看到她好了,都惊得不行,说“这你可还是命好呀。那老神仙说得没有错。”
但大家都不是什么有钱的人家,好几户都是一家人只有一条棉衣裤,到冬天都是捂在家里,要出门的轮着穿出去,也拿不出多的来给她。
有几个要和王文静扯些闲白,王文静怕露馅也只做出反应慢,不大机灵,呆呆的样子。
这些人感叹几句,活是活了,却是个傻子。到也并不多想。
她空着手回去,小显明明冻得直抖索却反而安慰她“没事阿姐,我不冷的。”
两个人坐到昏睡的丫儿娘旁边,相互依偎着取暖。
寒风刮骨,天色暗下去村里的灯火亮起来。王文静在雪光中静静坐着,一点睡意也没有。
虽然现在成功逃过了监控端口的防卫程序,但这个让她安全潜入的计划还有最后一步。
D假死摆脱方士之后,会来找她。之后它将模拟这个身躯本来的意识数据特征,将她的意识数据包裹伪装起来。这样她才能不怕方士。也才有了进入方士队伍的可能性。
方士是离‘X’最近,也是消息最灵通的人。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午夜的时候,王文静听到了什么声音,从远而近,从若有似无,到越来越清晰。咯吱咯吱,踩着厚厚的积雪。
她站起来。
有一个黑黑的人影,正从山林里出来。看着身形是个男人。他一步子异常蹒跚,一条腿不正常地弯曲着,走得越近血气越重。整个人像是从高处摔落,头也扁着,手臂也反着,面目全非。
他一步步,走到王文静面前终于不支。
王文静冲过去扶往他,他头耷拉在王文静肩膀,喉咙里咯咯地响,似乎是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竭尽全力只有淡淡地一缕雾气从他口吐出来,带着暖意拂向王文静的侧脸。但之后便像用尽了全部的生机,软软地向下滑去,扑倒在她脚下。
王文静拼命架住他徒劳地想把他拉起来,好像只要把他拉起来,他就不会有事。但他最终还是倒在雪中,身上已经没有了生气。
她抹了抹自己的脸,她脸上那点暖意,浸入肌肤,渗入血脉,融入身躯之中——它的任务完成了。
大灵山巅大神龛中营养舱边,闻人面前属于D的交互界面已经关闭,原本嗡鸣的服务器机组也一片死寂。它笨拙的移动到服务器旁边,伸出手摸了摸,上面已经没有任何温度了。
闻人久久站着没有动作。
这时候外头传进来雷天的巨响。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师尊陨落了!”
有人高声嘶吼“师尊遗命,灵山弟子死守大神龛!”
闻人转动滚轮调头,找到一个钢棍,提在手里,回门口面向外站定。
一场大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魍魉境那些疯子与各种恶灵退走后,天坛上布满了各色残肢,大神龛一路过去,死尸遍地,一直延伸到入到紧锁的入口大门前。
腾叶与大灵山残余的十几个弟子相互搀扶着背靠大门坐下,见到大印结成,敌人退去,相视大笑着,又大哭起来。
第23章 腾叶
稍做修整,腾叶便行动起来,她给这十二人各派差事,首要是归整同门遗体,祝祷后归于仓库以备后用,其次仍是扩充人手。
按闻人的说法,下一次魑魅境大乱不会那么快出现了,但以大灵山现在的情况,就算是魍魉山只是小乱也够吃一壶,必须得尽快重振。要不然就要出大乱子了。
随后派去招纳新弟子的人立刻去山下发布公告。其它人也各自忙碌起来,到也算井然有序。
腾叶帮着搬运遗骸,一众人一直忙碌到夜里。
这时候,山下已经能看到举着火把蜿蜒而上的队列。在暗夜中,那一些如同星光汇聚的长龙——那应该是最近的居住区域中招募到的新弟子。之后,陆陆续续还会有更多人。很快大灵山又重能重振旗鼓。
但闻人走过来,告诉她接任宗主之位的是她时,她还是感到非常意外,看着面前的闻人,有点反应不过来它的意思“我?可,可……我怎么能做宗主呢……我才入门多久呀。”
“余下弟子十三人,只有二个比你入门早,但智慧不足。头脑简单。其它十一人入门比你晚,经验不足,也难堪大任。”这是闻人在刚才观察众人后得出的结论。它说完看向腾叶,眼中没有恭贺,只有怜悯,这个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继续道:“身为宗主,即享尊位,便兼重担。”转身让她随自己来。
几个时辰后,腾叶从星海出来走到营养舱边,看着沉睡的王文静。心里只有震惊与茫然。
王文静身躯与意识已经完全剥离。
闻人说,D如果选择用自己的核心程序来伪造成人类意识掩护王文静,当然可以帮助王文静安全落地。但那样一来,D和王文静活下来的机率都不大。
一是,D的程序代码被打乱后很难恢复原样,这对它来说是非常大的损伤。
二是,D的代码与王文静的意识链接得如果不够紧,就无法起到保护的作用,但如果足够紧密,那它的分组码对于王文静的意识一点会有嵌合式侵入,王文静的意识数据会受到损害。而且这种损害,是无法恢复的。更无法预计会表现在什么方面。
王文静也许会成为傻子,也许无法操控身体,也许是个疯子。最坏的情况是,她身上没有以上任何一种情况出现。
“那就意味着,意识数据受到的并不是区域性、功能性的片段伤害,而是最要命的那种……全面性的损伤。这种损伤最初不会有任何外显性,但它会让整个意识缓慢解体。她的时间不多了。”
在进去的时候,王文静应该是知道的。
腾叶看着安详睡着的王文静,想到自己与她第一次见面,她看上去像个傻子,站在半山腰的山道上。坐上了藤蛇脸上不显露出来,可整个人吓得直发抖。看上去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也不是什么出众的人物。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敢做这样的事。
王文静和师尊都是一样的。他们在走的,是一条向死之路。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和闻人,也不会有人知道师尊和王文静做出了什么样的牺牲,更没有人真正知道师尊和她是为了什么而死。
到最后,这条路甚至可能根本走不通,那他们的死便轻如鸿毛,毫无意义。这个世界根本不为所动,也不会因为两个人的努力有任何改变。
腾叶走出去,站在山巅大坛之上,注视着山下芸芸众生与那条蜿蜒而上的光龙,又看向在大坛下矗立着,等她说话的众位同门——她经过闻人的改造,已经有了变化,在她眼中,他们不再是人的样子……金属外壳上锈迹斑斑,残肢断臂由裸露在外的线路相连,挂着摇摇欲坠——这就是师尊眼中的世界。
以前她听师父讲“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说这是超凡的境界。
她一直不懂,但现在看着同门们,终于明白。
在她眼中,它们根本不再是人,可它们仍然还是人。
曾经她因为被选成为大灵山弟子,成为师父的弟子,而为自己的天赋而自得,骄傲,可现在看来,一切都不过是虚妄。自己得到天赋并不是因为自己比其它人更优秀、或更被上天所看重,只是……恰巧是她。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她感到惶恐甚至有些害怕。
那条光龙登上的大坛,在弟子们的指引下,排成队,列于高台之下,仰向着上面的腾叶。
面对那几百双投在她身上,充满了信赖的眼神,她说不出来丧气的话。
得知她已经成为宗主,弟子们个个心性单纯,并无杂念,一齐起拜伏行礼,高呼宗主永寿。
看着这些同胞,腾叶突然意识到,师尊和王文静为什么要那么做。因为,他们无法就这样放任不管。不能假装没事发生。
而现在,轮到她了。
她做出坚定的样子,大声向所有的大灵山弟子说“今日我接任师尊之位,继任成为大灵山第三代宗主,日后我必将继承历代宗主与志士的遗志,以护卫天下为已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罢,她看着大坛下的同门们。他们听到了她的誓言,高声振喝着“吼!吼!吼!”很是雄壮。
可他们根本不懂她下的是什么样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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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庄的雪地上,村民们打着火把,个个唉声叹气“都说这大雪封山时最是凶险不能进山,可劝不住他呀,你们想,那雪是厚的,但看着是实地,一脚下去,那就是个空的!看他这样就是摔在哪里摔坏了。也亏得成了这样,还挣扎着回家。他活着的时候,就是极重家人的。死的时候,也要死在家人身边。”
人群的中间,小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丫儿娘已经不哭了,她有些茫然,瘫坐在不成人形的尸体前,目光并不怎么聚焦。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过一会儿,她便重新振作起来,爬起来给村里其它人磕头“我们孤儿寡母,连给他挖个坑都挖不动。”
村里人连忙扶她。年长的做主,张罗着帮忙挑地方。
家里连麻布也没有,丫儿娘撕了一件衣服,扯三个白条,自己绑好,又帮两个孩子扎在头上。人穷成这样,连丧事也格外简陋,不过是哭一场挖个坑了事。
下葬时,天上呼呼地,起先王文静以为是大鸟,后来看清,是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