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两周之后,慈堂那么还真地贴出了告示,说要招工。没有限年纪,不做任何要求。只要是报名的人,都可以参加考试。
告示贴出去的第一天,整条主街都被挤爆了。到处都是人,进寸步难移。慈堂被迫关门。
第二天,老早穿制服的人就出来,守住了各个区域的主要街口。实行限流。一天只能过去多少个人。其它人只许呆在自己日常活动的地方,不许到处走,不然就会被取消资格。
这下大家都老实得多。
张三回来说,出来维持秩序的不只是治安队,治安队人太少了,其它人看上去像是军队那边调来的。带着防爆盾,长和棍。街口到处都是装甲车。
上层楼梯全封了,在下几层晃荡的流浪者也全被赶了下来。自卫队的人天天守着。谁也别想上去。
三个人没有准备,本来已经是可以上去吃饭的时候,可都没吃上东西。
但好在,每天的人流出去非常快。没几天,限制就放宽了很多。据说是别的区域的慈堂也开始做招工了。
胡小陌和小孩以及张三,一直没有动过。他们总在外围打转,看着人一个一个进慈堂去。几乎没有人会回来。所以也不知道在里面做的是什么考试。装人的车子,是从后面走的,后面的路已经被封锁,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车子装着人离开了。
小孩小声问“我们都会死吗?”
胡小陌喃喃:“不会这么夸张。这可都是人命。”
到最后的截止日期前几天,街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三个人站在广场,回望四周。不止没有流浪者,连治安队的人、军队的人也都渐渐撤离了。整个下城,只用了一个月的时候,就基本搬空。原本热闹拥挤肮脏的地方,突然变得空旷,上层工厂的烟囱还在腾腾地冒着黑烟,却有一种怪异的寂寥。
但在时限的最后一天,街上维持治安的制服们又多了起来。他们开始逐条巷子清点。那些还没有去报名的人,被驱赶到了临时安置点。第二天,这个地点就会被取消,还在这里的人,将会被直接带走。
下午五点整,广场陈旧的大钟发出轰鸣的时候,胡小陌三个人终于走进了慈堂。
里面的工作人员已经换了人。他们进去之后,等了一会儿,又来了好几个人,但考试一直没有开始。
等到六点,工作人员便放弃等待了。到六点为止,这次的招工就结束了。而明天就是剩下来的人被送走的时间。
胡小陌数了一下,这次一共有十九个人。以前做为治疗室的地方,改做了考场,每个位置上都放着试卷。刻意四个角都有监视器——之前她来过治疗室,以前是没有的。只能说明,这个东西是最近才装上的。
就她边关注着环境,边走向空位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叫声“胡小陌。”
胡小陌没有半点防备,听到自己的名字,差一点就本能地回头,可她马上就反应过来,这里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脚下微微一滞,就继续向前,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仿若无事。
工作人员见没有人回答,也并不奇怪。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接下来也没有再做什么奇怪事了。而是边说“分数高的会得到更好的待遇。”边开始发牌子。因为流浪儿大多数没有名字,在正式开始考试前,他给每个人都放一个号码牌,别在身上。
发完牌,让每个人把自己的号码填在卷上。
随后就开始一题一题念卷子,因为流浪儿大多数都不认识多少字。一半是选择题,一半是判断题。
但是他边念着,边会四处走动,查看这 些人的答题情况,胡小陌也不去看字,等着他念。因为她发现,这里面好多题工作人员讲出来的翻译过的,而原题是英文的。明明是刻意给流浪者做的题目,写英文完全没有必要,并且英文的原题,和工作人员所念的,有些差异。就好像工作人员不小心念错了。这直接会导致,不懂英文的人会做错,分数不会高到哪里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大学本科专业的问题,虽然掩饰得非常巧妙,她几乎都差一点就没有意识到。甚至还有一题,是在简画地图上,对的位子上选择正确的店名。
胡小陌的心砰砰地乱跳。
她有一种危险的预感。
有人想把懂英文、读过本科的人、不熟悉下城区格局的人从下城区的流浪儿里甄别出来。
再加上工作人员那一声胡小陌。毫无疑问,这是在找她。
她想起之前那些在街头四处询问的黑大衣。想起来到徐米米死亡现场的汤子业,默默垂下眼眸,不动声色。眼睛随着工作人员念的题移动,不少一行,也不多一行。
可她能选择把知道的做错,却无法把不知道的做对。没有道理一个长年在下城区混迹的人,对街道那么不熟悉。
不一会儿,她额头上便全是冷汗。
房间四个角的监控器,像是没有感情恶魔的眼睛,让她觉得身上无比的沉重。
这一切开始的时候,她想到了很多,却独独没有想到,这场浩大的声势,是为了自己。
第55章 卷土
工作人员在她旁边停下来,不知道是在看她答题,还是只是刚好停在那里而已。她默默看着自己的卷。
好多人已经答完了,陆续起来交卷,工作人员向其它人确认:“还有哪些题目需要重读一遍?”
最后只剩下小孩 、胡小陌、张三与另外一个陌生的流浪老人。
胡小陌手悬在简画地图那一题上,久久无法落下。终于再次体会学渣对高考时的恐惧。
工作人员这次真的注意到了她,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卷。
这时候张三突然站起来“这不公平。”
工作人员视线终于离开了胡小陌,在对方转身的瞬间,她甚至微微感觉松了口气。
“怎么不公平?”
“这些简图,我们做不出来。”张三不忿地说“我和我妹妹,到这儿来根本没多久。怎么会知道哪里是哪个店。如果我们因为这个就扣分,不能通过考试成为工人,那不是太不公平了吗?做工人,又不是做导游。”
工作人员问他:“你们从哪里来?”
张三犹豫了一下,说:“旧都那边。”
工作人员好像知道那边的事,看了看他,又看看胡小陌“你们是亲兄妹?”
胡小陌看向张三,张三没有看她,但点了点头。
工作人员点点头,出去一会儿,在门口不知道跟什么人说话,过了一会儿换了一个工作人员进来,问张三:“哪天过来的?”
“一个多月前。”
“旧都来了多少人”
“一批吗?”张□□问。
工作人员点头:“你那一批多少?”
“四五十个。”
“我们前面一批是一年多前来的,来了三四百个。”
“你们家在废都?有身份证明没有?”
“我们爸妈都是矿工。一个叫张多宝,一个叫阵云。爷爷奶奶没听父母提过。废都的矿洞从没在国家注册过。我爸爸妈妈都是在矿上生的,所以根本没有过个人编码,后来生了我们也是一样,直到废都被查封之后,我们这些人才被分批遣散。都到下城区来了。”
对方未置予否,看了看胡小陌问胡小陌:“你哥哥什么时候生日。”
胡小陌心里一跳,不露声色:“2月28”
工作人员看向张三::“她回答得对吗?”
胡小陌心跳得很快。就算张三现在就揭穿她也不奇怪。
可张三点点头:“对。”
工作人员神色莫测“你觉得她是你妹妹?”
张三一脸茫然:“对啊。我看着她长大的。”好像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问。然后立刻补充到:“她生日也是2月28日。只是比我小三岁。”
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两张纸,本来是想发给两个人的,听张三后面那句话,皱眉,把纸收了回去。
胡小陌猜测,他本来是想叫两个人分别写下妹妹出生日期的。
接下来工作人员审视了张三和胡小陌良久,似乎有点拿不准,张三刚才那一句,是故意而为,或者完全只是误打误撞。
这时候外面有人叫,来来往往,好像在搬东西。大概是下班时间到了。这些人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一切告以段落。
这个工作人员好像也无心再为难他们。转身问小孩和那个老流浪汉“答完了没有。”得到确定的答题后,收了卷,转身拿着卷子出去了。
胡小陌看向张三,张三安慰她“没事,我们一定会被选中的。”然后像是无意,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监控。
胡小陌会意。没有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却听到外面吵闹起来。不一会儿工作人员又急匆匆拿了一份试卷回来,问这四个“谁写字快一点?”一边问完,又不耐烦地抱怨“早干什么去了,东西都收走了,现在又说要报名。去哪里给他翻空白卷出来。”
又催促:“谁写得一点。”
这时候另一个工作人员从外面跑过来,不耐烦地说:“要五张呢,叫这四个,一个人抄一份。不识字照着画就对了。反正他们也不认识,还不是靠我们读。”
也不得这几个人答应没答应,找了纸过来一个人发了一张,又把方才收上去的卷还给他们,叫全照着‘画’一遍。画得好不好无所谓,整整齐齐就行了。
胡小陌领了纸,拿起笔。好久都没落笔。
工作人员也没理她,他们忙得很,跑到外面帮忙收东西去了。好像一会儿有车来搬,得在车来之前全收掉。
听着意思,慈堂也会关闭。改做别的用途。毕竟这里不会再有流浪汉了。
别人都开始写了,胡小陌却好半天都没有落笔。人的字迹就算刻意去更改,也很难做到把字写成不认字的人写成的样子。如果不用惯用手到也可以,但她一开始答题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个,已经用了右手写字,现在突然换成左手,岂不是司马昭之心。
而在不远处的屋子里,一个穿着白制服的青年,正沉默地隔着屏幕注视着胡小陌的一举一动。
他身边的属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女孩,问:“白博士,她有什么问题吗?”
白制服没有回答。
属下回想了一遍,也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破绽。试探着问“博士,我这就去上报?”
白制服却突然开口“把她的资料都拿到我这里来。不经过我允许,谁也不许调看。”
属下迟疑:“……”但立刻颔首:“是。”
胡小陌最终还是把卷抄完了。哪怕知道很可能是做无用功,但她还是尽力把字写得稚气笨拙一些。
不一会儿工作人员进来,把试卷收走,就直接把他们送上了车。老流浪汉不解:“不是说还有人要测试吗?我们不用等?”他还真以为自己抄那试卷是给人考试用的。
这一车只有他们四个人,也不知道是开去哪里。车窗黑乎乎,向外什么也看不见。一开始胡小陌还尽力地记着开出去多久,转向哪个方向继续行驶,可很快就发现,这根本毫无意义。
她原本想跟张三说点什么,可从上来,张三就没有任何要与她交流的意思。她默不做声地四处张望,看到车顶有一个圆形的监控头。
车子大约开了三个小时,然后突然停了下来,外面有什么响动,过了好久,门才被打开。但外面是另外一个运输工具的内部,一排排的椅子上坐满了人,每个位置都像过山车一样,有把人卡紧的装置。里面刚好还有四个位置。
已经坐好的那些人,看到小孩和老流浪汉、女孩,都发出‘嘘’声。
他们走进去,还没坐好,身后的门就关上了。隐约能听到外面车子发动离开的声音。但这个内部也没有窗户,根本不知道是在哪里。
这时候,整个内舱突然开始颤动,外面不知道什么机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四个人连忙爬到自己的位子。胡小陌才刚刚把自己卡好,整个内舱突然上升而去,随后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向一个方向狂飚。
好多人一下就吐了起来。
等到终于一切停止,舱门打开的时候,许多孩子已经吐得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胡小陌几乎也是连滚带爬地从舱内滚出去。等她终于缓过来,抬头却一下愣住了。
他们已经不在城市之中,这些也几乎看不到任何现代化的建筑,向远看,只有绵延不绝的山峦。近处,有几个歪歪扭扭的草棚着,草棚底下有几个大木箱,不知道装着什么。
流浪儿们叽叽咋咋地议论,难道工厂开在这里吗?
这里的空气是甘甜的,叶上绿翠的颜色,饱满得像要滴下来似的。山间还有鸟虫的鸣叫。
对这些生活在臭气冲天的下城区的孩子们来说,这里简直是天堂。
小孩呆呆的,他问胡小陌“我们死了吗?”
胡小陌摇头。
可他并不相信。空气不应该是这个味道。没有消□□水的臭味,很新鲜,但也让他感到恐惧。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太好,又太可怕了,颠覆了他的认知。
孩子们疯了一样到处疯跑。他们没有这样高兴过,也没有这样友好过。他们相互打闹,在草地里打滚,有人大声说:“这里可以种吃的。就算这里的工厂不要我们,我们只要找到能吃的植物种子,就不会挨饿。”
还有人说“种麻就可以做衣服。”
“还有棉花。”不停地有人补充。
他们幻想,自己可以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上了年纪的流浪汉,颤颤巍巍地站在原地,仰头凝视着碧蓝的天空,浑浊的眼睛中,噙满了泪水“我小的时候,见过这样的天空。”很小很小,父母也还在世,但他永远都记得。哪怕如今已年近古稀。他以为,自己会像父母一样,顺其自然地过完一生,有爱人,有孩子,看着孩子长长,自己慈祥地慢慢变老。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只是一瞬间,等他回过神,普通的生活都已经成了奢望。虽然苟延残喘地活到了今天,可……胸中的酸涩像是被压抑的岩浆,突地爆发了出来。
他捂着脸,好像天空刺伤了他的眼睛。
胡小陌扶了他一把,他紧紧抓住胡小陌的手,但一个字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