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无言走了几步,翊安受不了这氛围,几乎要后悔跟他来了。她脚步一顿,表情凶狠:“差点忘了,你到底要说什么事来着?!”
齐棪装聋,“咱们走快些,否则吃完饭天就黑了。”
翊安匪夷所思地挑了下眉,跟上他:“你不要跟我讲,这就是你所谓等不及回家讲的急事?”
齐棪见躲不过去,吞吞吐吐:“华儿——”
翊安听到这称呼,下意识退后一步:“没钱。”
“?”
她谆谆教诲:“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吞吞吐吐、故作亲近的样子,是借钱的表现。”
“……”齐棪哑然,闷声回一句,“我现在知道了。”
他本想说的是:只是想带你去好好吃顿饭。
没一大堆人在旁伺候着,就他们俩,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吵架,不提旁人。
深巷里的这家店,不算很好找,故而来的都是熟客。店面不大,装饰简单,但采光极好,看着还算敞亮。
大概是价钱不算便宜,寻常百姓不舍得常来吃。所以虽不显冷清,客人比起别家不算多。
进门时,遇上刚好一家三口结了帐往外走,那小男孩蹦蹦跳跳不老实,在门槛上险些绊一跤。
齐棪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孩子的父亲母亲连忙道谢,他便和气地朝人家笑笑。
笑完偏过头,用说“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对翊安道:“咱俩缺个。”
“?”我看你缺心眼。
翊安心道你当孩子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异想天开什么呢。
老板也算有见识,一看这三人的打扮,就知是有身份的,立即将几位引到靠窗偏僻的角落位置。小本生意,单间倒是没有,只能尽量让这些贵人舒坦些。
齐棪见挽骊立在边上,“坐吧,这不是讲规矩的地方。”
挽骊看了眼翊安,得到同意,闷不做声地坐了下来,一同等着上菜。
“可是嫌吵?”见翊安不说话,托腮看着窗外,齐棪以为她不喜欢这地方。
“非也,我只是在想,你齐公子怎会纡尊降贵寻到这里,不像你的做派啊。”翊安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齐棪高谈阔论道:“何必拘泥一隅,把自己放在天上不肯下凡,兀自矫情呢。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方是真的尊贵之人。再说,此地并无不妥,我很喜欢,只是怕你不习惯。”
不谋而合。
翊安忽而觉得,面前的这张脸没那么讨人厌了。即使他又在好为人师,即使她已经反应过来,这厮就是故意不让她跟颜辞镜独处,阴险至极。
但她真的饿了。
说话间,小二将炉子及羊肉锅一并端了上来,另配着几样新鲜的小疏。
齐棪将筷子及碗用热水烫过,递给翊安跟挽骊,“你们趁热尝尝。”
翊安早闻见香味,迫不及待夹了一块,炖的刚刚好的羊肉方一入口,便汁水满口,烫的她直吹气。
嚼了两口后,味蕾瞬间被那丰足的味道打败,她眸子一亮,惊喜道:“好吃哎。”
“比府里的好吧。”见她小鸡啄米般地点头,齐棪笑意更甚:“这就叫高手在民间。”
翊安一边让挽骊多吃些,一边道:“领教,领教。”
齐棪欣慰地说:“喜欢就好,没白来。”
前世他们之间横亘了一堆误会,最初他想把她当做妻子,却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后来,有些事变得太复杂,他连靠近都不敢靠近她。
再后来,他们终于灵肉皆在一起,可一切为时已晚。
她嫌他假正经,装模作样,总板张脸扫人兴。他嫌她脾气坏,举止不端,没有姑娘家的样子。
到最后,他才发现自己有多狭隘,她远比他想的好得多。
比如现在,他说带她来,她便大咧咧地跟来,既没嫌店铺小,也没嫌脏嫌吵。
小二端上锅子时,她还笑意盈盈地跟人家说了句“有劳”。
她大大方方的样子,一时让齐棪挪不开眼睛,只装的下一个她。
天色微暗,小巷里的风大,翊安怕吹的头疼,起身关了窗子。
坐下时,她注意到,齐棪的坐姿十分端正,与店里其他客人的懒散随意泾渭分明。
想必吃人嘴短,翊安现在不嫌他假正经,反觉得他的仪态甚是好看。
他正往锅里烫芫荽,被羊肉锅里热腾腾的气熏着脸。
许多客人不喜这菜的味道,他们却偏爱,故而多要了些。
翊安食欲大振,又添了碗米饭,吃得鼻尖直冒汗,“这地方你怎么寻来的?”
齐棪给她夹了一筷刚烫好的菜,“放之发现的,在这吃过两三回酒。轻易不会碰见熟人,很是自在。”
翊安想到那日宫里一见,“笑面阎王有点意思。”
齐棪忍俊不禁:“你也知这诨名。”
“怎会不知,花燃花指挥使,天生一对弯眼睛。见谁都笑眯眯,多亲切似的,其实满脑袋都是算计。”
翊安头往前凑了凑,对齐棪道:“我猜他一定是那种,上一秒还在唠家常,下一秒就拿刀抹了人家脖子的人。”
齐棪心道这就是右司里的家常便饭。可怕的是花燃杀完人,依然能笑嘻嘻地对着尸体把家常唠完。
这他自然不敢对翊安说,怕吓着小姑娘,且让阎罗爷风评好些罢。
他夸道:“慧眼识英雄!”
“献枝兄客气。”翊安学男人的言行举止学的有模有样。
三人边吃边聊,准确来说是俩人,挽骊除了吃东西,几乎没张过嘴。等吃饱喝足回到府里,夜幕几乎立即压了下来,廊灯铺天盖地亮了起来。
齐棪有要事处理,走前扔下一句“下回你请”的小家子话来。
翊安假装没听见,揉着吃撑的肚子回了公主府。一进屋,豫西嬷嬷幽幽的目光便钉在她脸上,像个人财两空的弃妇。
翊安心虚地笑笑,这才想起来,她答应过回来吃晚饭。
“我没去胡闹,真的忘了,齐棪今晚请我在外面吃的饭。”
豫西嬷嬷眼睛一亮,年轻十岁,“王爷请客?”
“是啊,改日我还要请回去呢。”翊安知道嬷嬷爱听。
“礼尚往来应该的!公主今日想必累了,快歇着吧。”豫西嬷嬷一扫方才的幽怨,满脸喜悦地命人伺候翊安洗漱。
翊安进了内室,齐棪亲自折的那支红梅,在烛光下,披着一层和暖的光。
*
“阁主,今日境宁王寻上门来,所为何事?”
颜辞镜微弯着腰,静静地剪烛,语调轻缓,“不知她今日来想与我说什么。被那人搅和了,她定不高兴。”
“阁主?”那属下见他漫不经心,更加焦急。
颜辞镜这才不紧不慢地回:“来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何人?”
“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功夫一流,满京通缉,却不曾逃出上京城。反与我氿仙阁的姑娘有染,邓五,此事的确奇怪。”他置身事外地分析,语气事不关己。
邓五迟疑了下,“昨日听竹卫来寻棠婳,其实是为了问此人的消息?”可惜,棠婳几日前便悬梁自尽了。
颜辞镜颇为感慨:“是啊,此事本与我们氿仙阁无关,来什么样的客人,非我们能定。可陪过那通缉犯的棠婳一死,咱们就再说不清了,倒像是我们杀人灭口一样。”
“若是我们灭的口,那未免太蠢,这是自投罗网。”
邓五恭敬地低着头说,他年纪未满四十,头发却白了一半,黑白交杂。“阁主放心,清者自清。等境宁王查出棠婳确是自尽,定会明察秋毫,不至于冤枉咱们。”
“如此最好。”颜辞镜声音含笑:“短短两日之内,听竹卫和境宁王殿下轮番光顾,实乃是氿仙阁的荣幸。”
邓五心里翻腾,满上京都不想跟听竹卫扯上关系。那就是个人间地狱,沾上便能要人命,也就您觉得是幸事。
第9章 戏词不对
当夜便下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洋洋洒洒,一早醒来,庭前积雪深深。天冷路滑不便出门,等翊安再去氿仙阁,已经是三日后。
颜辞镜见天气好,料想她该来了,温好了美酒,备上她爱吃的枣糕。果然,午后翊安便大驾光临,她坐下吃了两块枣糕,酒却没怎么喝,很快打开了话匣子。
聊的琐碎之事里,大多数都是齐棪近些时日的反常。
颜辞镜人看着虽清冷,声音却十分温柔,什么话从他嘴里出来,都带着股暖意:“我早说过,有殿下这样的好姑娘为妻,王爷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未必是回心转意,哪有如此突然的事情。我更不是什么好姑娘,阿镜,你别安慰我了。”好姑娘还能来这种地方,这话翊安没说,怕颜辞镜多想。
颜辞镜起身去燃了根檀香,脚踝边铃铛传来清脆的细响,“殿下,或许您把事情想得复杂了。”
“我心里发毛。”翊安闻到那香的味道,平心静气地说着玩笑话:“或许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这才拼命讨好,以免东窗事的时候,我直接要他的命。”
“那会是什么事呢,公主心里可有数了?”颜辞镜笑,柔声顺着她的话问。
翊安抿唇沉默一瞬,煞有介事地说:“我觉得,封浅浅可能怀孕了。”
“……咳咳咳。”颜辞镜正在喝酒,被这一句霹雳惊得猛然呛住,狼狈地拿出绢帕擦嘴。
作为长公主的知心人,封浅浅的大名他自然清楚,若那位有了身孕,天还不塌了。
“我逗你的!”翊安捧腹大笑地眼如弯月,“你怎么反应这么大,你是齐棪老婆啊?”
颜辞镜刚被呛了口,紧着又被翊安调笑,一张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委屈无奈地看了翊安一眼,倒真像个害羞的姑娘。
“殿下逗我做什么,我自然要急,若是真的,殿下还不闹心死。”
“给齐棪几个胆,他也不敢。”翊安嚣张道,她托着下巴:“可还有什么事,能逼着镜宁王跟我低头,吵完架来与我道歉不说。这几日,见面就朝我笑,一日笑的次数抵从前一年。”
“人生苦短,王爷想开了也未可知。”
翊安不信,“更奇怪的是,他还带我去小馆子吃饭,谈了许多他以前不愿说的事情。另外,他每日往我府里跑两趟,美名美曰请我的安。阿镜,我害怕极了。”
尤其是,他看她时,眼睛里的炽热,常让她无法正视。
想着齐棪是个伪君子,不会青天白日勾引良家妇女,只好暗骂自己多心。
颜辞镜笑:“殿下怕什么,王爷有心亲近,这是好事。”
“我怕他得了什么疯病,从前捧在心上的人不管不顾,却来我面前献殷勤。”翊安撇嘴。
几杯酒下肚,见翊安倾诉的差不多,颜辞镜主动说出前几天齐棪来所为何事。
翊安听完后在心里估摸,刺客应该是那通缉犯。
她问:“听竹卫查的结果是什么,那棠婳到底为何而死?”
毕竟是阁中相识多年的姑娘,颜辞镜颇为怜惜道:“那人跟她约定,如果大事办成,当日便来带她远走。如果事败,只要她好好活着,将他忘了。”
“如何得知?”
“来往书信,不难查。”
如果仅是这样,那女子当真痴情,宁愿抛了这世间风月,也不肯独自苟活。
可线索也就跟着断了,此事还是无头绪。到底是谁,会收容通缉犯,又派他去刺杀齐棪?杀了齐棪,对那人而言,会有什么好处?
翊安揉揉头,罢了,听竹卫最擅长调查这种事,她何必自寻烦恼。
于是,刺杀一事便算过去了,刺客也好,棠婳也好,齐棪也不曾再提。他每日宅在王府,不是待在书房处理公务看看书,就是来骚扰翊安。
翊安心里很不安。
她心想大可不必,再怎么讨好她也无用,他要是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皇帝能当场手刃了他。
她的弟弟,她清楚。
这日翊安终于没忍住,在齐棪献宝一般送了她一幅丹青后,她脸色复杂道:“你这到底演得哪一出?”
她从前不知道,齐棪的画工这样好,寥寥几笔勾勒,缀了几道色彩,她便跃然纸上。那是个俊俏娇媚的姑娘,锦衣华服,步摇轻斜,立在梅树下笑靥如花。
齐棪面如窦娥转世:“送画是真,我人也是真,怎么是演?”
哟,演技还行,能去上京的班子唱戏。化上妆,捏起腔,一入戏班准吃香。
“齐棪,别装了,我都知道了。”
齐棪先是不明就里,刹那间愣住,冷汗出了半身,语气紧张:“知道什么了?”
翊安本是诈他,见齐棪心虚,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好一番激动。
她懒散地抱着个小手炉,高高地挑眉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齐某今生问心无愧。”齐棪松一口气,聪明地给自己留后路。
“可你很反常啊。”
齐棪重新换上一副气定神闲到讨人厌的模样:“不错,我的确疯了,以后皆会如此,不打算治。”
“???”翊安认真地想,觉得很该给他治,她不缺银两。
*
岁末将近,恰逢皇帝寿辰在腊月中旬,这是宫里每年最热闹的时候。皇后的意思是左右今年事少,让境宁王夫妇俩且进宫小住半月,年后再回王府。
翊安再次去了王府,刚跨进庭中,便见封浅浅乖巧地坐在木椅上,目光期待地盯着主屋。
她冷静片刻,这才没有掉头就走,颇有风度地问下人:“王爷呢,怎么让封姑娘独自在这儿吹风?”
“见过长公主。”封浅浅匆忙起身行礼,“王爷在处理公务,浅浅在这等便是,不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