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们心里也别有怨,只打十板子还是陛下看在你们小主的面上。你们若是在紫宸宫当差,这会儿怕是脑袋都搬家咯。”
常喜细声细气的说着,见家伙事都齐全了,挥了挥手,示意行刑。
殿外板子啪啪啪的打,殿内阿措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
乍一看到床边站着的高大男人时,她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抬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眼睛蹭一下亮了,“陛下!”
元珣抬手示意她好好躺着,缓缓坐在床边,打量她片刻,沉声问道,“今天怎么样,还很痛么?”
阿措靠着大红描金海棠花高枕,素白小脸露出一抹笑,梨涡浅浅,“还是有点疼,但是比昨天好多了。”
昨天那简直是生不如死,现在想想都觉得难受,唉,当女人可太难了。
“嗯,没那么痛就好。”元珣看她脸色的确比昨天好些,想来是魏太医的药起了作用。
两人又一问一答聊了两句,阿措忽的“咦”了一声,脖子朝外伸了伸。
她疑惑道,“外面怎么这么安静呀,那些人都走了吗?”
元珣挑眉,“怎么,你还舍不得?”
阿措怔了怔,迎上他那双好看的深眸,摇着小脑袋道,“我为什么要舍不得?她们说是说来探望我,可我看得出来,她们根本没几个是真心来探望我的。”
元珣眉头扬起,带着几分兴趣,“嗯?”
“我又不笨,看得出来呀。”阿措认认真真道,“真心探望不是她们这个样子的。”
元珣,“那你说说,真心探望该是什么样子?”
阿措思索了一会儿,旋即抬起一双清亮眼眸定定的瞧着他,“像陛下你这样的。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来探望我的。”
她的嗓音又娇又软,眼波清凌凌如雪水融化。
元珣一时顿住,眸光变得深沉浓郁。
静了片刻,他勾起唇,倒是不傻,至少眼神挺好的——
“那你说说,她们来瞧你,是为了什么?”
“很简单呀。”阿措只当他要考自己,机灵的小眼神透着些许得意,“为了跟我示好,还有打听陛下你的事。”
元珣,“……”
阿措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她们一直不肯走,宁愿继续到厅里无聊的喝茶……唔,她们是在等陛下吧?”
元珣淡淡道,“也许。”
听到这话,阿措一副“我就猜到是这样”的表情。
元珣道,“她们等朕,你就由着她们等?既然知道她们是虚情假意,为何不直接将她们轰走?”
轰走?还能这样的嘛!
阿措眼中有几分跃跃欲试,但转念一想,轰走好像不太礼貌,好歹别人也是送了礼物过来的。
而且,她们想等陛下,也情有可原吧?
就像自己,之前也想等陛下陪自己吃饭……
虽然并没有等到……
元珣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敏锐的感受察觉出她的小小失落。
她在失落什么?
元珣以前觉得女人很容易懂,他只需一眼,就能看穿她们的心思与念头。但现在面对这个看似傻乎乎的小姑娘,他却有点拿不准她的想法。
殿外,忍痛的闷哼声此起彼伏。
锦绣轩的宫人不多,十个板子很快就打完了。
看着宫人们疼痛难熬的忿忿模样,安秀姑姑面色严肃的交代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赏咱们板子,咱们不但得受着,还得在心里好好反省一下为何受了这板子,不然这顿板子算是白挨的。”
宫人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恹恹的“是”了一声。
“不服气也得憋着,这就是咱们当奴才的命!”常喜公公哼了一声。
他慢悠悠的放下茶杯,又清了清嗓子道,“咱家可提醒你们,挨板子的事你们都给咬紧了,切莫让你们小主知道。若是让你们小主看出了端倪,搁陛下跟前一问,那就不是十板子的事了,都明白了?!”
宫人们愣了愣,齐声应下。
他们都清楚自家小主心思单纯,又宽厚待人,要是让小主知道了,定然会去问陛下的。依着陛下的作风,会不会拿小主怎么样他们不知道,但他们这些挑事的奴才肯定没活路了。
常喜见敲打的差不多,就让他们各自回屋上药换衣服了。
等他们重新出来当差,一个个面色如常,除了走路的步子缓了些,半点看不出是挨了板子的。
在锦绣轩用过晚膳后,元珣便回勤政殿了。
夜色沉沉,繁星点点。
住得近的几位新妃嫔们像往常一样,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闲聊着,今日的主题自然而然绕不过皇帝。
“陛下长得可真好看,就像诗里说的那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闵才人先起了个头。
“是啊是啊,而且那样高大英武。”其他几个妃嫔纷纷表示赞同,“声音也好听……”
吴常在涨红着脸,小声的插了句,“我站在后面偷偷多看了两眼,咱们陛下的眼睛好像不是黑色的……也不知道是我眼花了还是怎么的。”
“这有什么奇怪。”闵才人不以为然的看着她们,“你们难道不知道陛下有一半的鲜卑血统么?”
其余妃嫔一个个懵逼脸,“???!!!”
这个,真不知道啊!
“陛下不是前朝礼国公之子么?他怎么会有鲜卑血统?”
“是啊是啊,慧慧你快与我们说说。”
见她们一个个嗷嗷待哺听八卦的模样,闵才人一本满足,“得得得,你们都好好坐着,我跟你们慢慢说。”
她先将宫人们都遣了出去,又将门关好,确定没外人后,才压低声音讲了起来,“我这也是从别处零零散散打听到的。咱们陛下是礼国公之子不假,但他和长公主都不是礼国公嫡妻所生,他们的亲生母亲其实是鲜卑的一个郡主。”
“鲜卑郡主?鲜卑不是在二十多年前就灭族了么……”有人发出疑问。
“是啊,前朝废帝三征鲜卑,最后一次出征总算灭了鲜卑。也就是在这最后一场征战中,废帝任命礼国公为监察官,让他随大军一起去了燕地。等到了那燕地,十万大军打的小小鲜卑节节败退,溃不成军。那些鲜卑皇族也被当做奴隶抓起,一起押送往京城……”
闵才人抑扬顿挫的讲着,倒有几分说书人的模样,听得几位新妃嫔一愣一愣的。
“在回程的路上,礼国公跟那位鲜卑郡主互生好感,所以到了京城后,礼国公使了些手段,将那郡主改换身份收入了他的府中。听说他们俩感情甚笃,先后孕育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便是如今的长公主殿下和陛下啦。只是那个鲜卑郡主身份不方便对外明示,礼国公便将长公主和陛下都记在了嫡妻的名下。”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礼国公的那个嫡妻是世家出身,论血缘关系,也算得上是废帝的表妹。她本性善妒,行事又彪悍,见礼国公跟那鲜卑郡主恩恩爱爱,心中早有不满。于是,她趁着礼国公外出办差时,无声无息的将那鲜卑郡主害死了……”
“这就害死了?!”新妃嫔们惊叹道。
“是啊,听说她去世的时候,陛下才刚满五岁呢。”闵才人耸了耸肩,“唉,反正听说陛下和公主殿下在这个嫡妻手下受了不少磋磨,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吴常在幼年丧母,从小在继母手下过活,如今听得陛下幼年的遭遇,不由得感同身受道,“不是自己的孩子,自然不会对他们有多好。本以为陛下和公主殿下出身高贵,应该过得顺遂安乐的,哪曾想他们幼年也这般不幸。”
另一个小常在也喃喃道,“难怪陛下眼瞳不是黑色,面容也比咱们深邃,皮肤也白,原来他母亲是鲜卑人。”
她们虽未亲眼见过鲜卑人,却知道鲜卑人的面貌与他们汉人不同。尤其是鲜卑贵族,大都是高鼻深目,肌肤雪白,瞳色和发色都较浅。
其中一位潜心信佛的美人颇为唏嘘道,“大概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前朝废帝灭了鲜卑一族,然后有一半鲜卑血脉的陛下推翻了前朝……”
几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直到夜深,这才各自回去歇息。
***
那场暴雨连着下了好几日,等天晴了,日头就变得更毒辣了。
临近正午,金龙殿的早朝还没结束。
元珣坐在龙椅上,修长的手撑着额头,神色慵懒的听着台下那些穿红着紫的大臣争辩的急赤白脸。
这鬼天气本就叫人烦躁,听他们为点小事就打嘴仗,更是令人心烦。
好不容易等一个争过了另一个,元珣打了个哈欠,冷冷淡淡的扫了下首那两个大臣,“两位爱卿说完了吗?说完了也该退朝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无端让台下两大臣打了个寒战,一脸紧张的弯下腰,“臣等……臣等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知道失态,那就罚你们俩三个月的俸禄,以儆效尤。”元珣说。
“是,叩谢陛下恩典。”两个臣子悻悻然退下,面上不显,后背却是湿了一片。今日是他们张狂过头了,竟一时忘了上头坐的那位主不是什么好性情的。
龙椅上再次传来低沉的声音,“众位卿家还有何事要奏?”
按照惯例这时本该是沉默的,偏偏一位红袍官员举着笏板站了出来,“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众人目光纷纷往那官员身上看去,那人是御史台的从三品御史中丞徐朗。
元珣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奏。”
徐朗躬身,缓声道,“启禀陛下,微臣要指证太常少卿沈隽愚弄朝廷,包藏祸心。上月祭祀典礼,沈隽私收贿赂,在香烛、牺牲、币玉、酒醴、荐献、器服等物上以次充好,在祭祀此等大事上,沈隽都这般玩忽职守,若不及时止住这股不正之风,怕是危害无穷,还请陛下严惩沈隽。”
这话一出,在场一片哗然。
上座的皇帝不清楚,但他们这些同朝为官的同僚却是清楚,这徐朗和沈隽可是亲家啊——
沈府的大姑娘沈如玉不久前刚与徐朗的长子订婚,婚期好像就定在今年年底。
好端端的,徐朗发什么神经突然参沈隽一本?
祭祀用品以次充好这事,算不了什么大事,毕竟哪个衙门是绝对清白,没半点含含糊糊的事儿?但这事虽小,摆到台面上说了,便也是个过错。
更何况他们这位陛下,向来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之前有个宫廷乐师弹错了个调,就被拖出去砍了脑袋……
一时间,众人看向沈隽和徐朗的目光都变得格外复杂起来。
沈隽也懵了,他是个闲职文官,平日里上朝也就点个卯,站在后排打打瞌睡。今儿个突然被点名了,而且是被自己未来亲家参了一本,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等回过神来,沈隽一脸慌张的走上前去,声音都因过度紧张有些劈叉,“禀陛下,微、微臣冤枉,微臣并未……”
相比于沈隽的慌乱,徐朗不紊不乱,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本折子,双手举过头顶,恭敬朝上道,“陛下,这本册子里详细记录了沈隽担任太常少卿这些年来贪赃枉法的证据。”
沈隽顿时汗如雨下,抬眼狠狠的瞪了徐朗一眼,那眼神中满是控诉:徐磨憨啊徐磨憨,老子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这都要把女儿嫁去你家了,你他娘的突然背后来这么一招阴的!
徐朗直接无视沈隽的目光,一脸正气的将折子递给常喜公公。
常喜公公接过折子,转身就托给元珣。
元珣此刻倒是坐直了身子,他拿起折子快速的浏览一遍,又“啪嗒”一声合上,幽深晦暗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了下方的沈隽身上。
沈、隽。
这就是那小娇气包的父亲?
看着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只眉目间透着一股灰败之气,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不是什么正派的。
元珣眯了眯眼眸,沉吟道,“太常少卿沈隽……朕若是没记错的话,你父亲是前朝太傅沈文德?”
沈隽被皇帝那锐利如刀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再加上他的确贪墨了些钱财,心中发虚,这会儿又听到皇帝的问询,顿时两股战战,颤着声音道,“是,是,家父正是沈文德。”
“朕年少时,有幸听过沈公几堂课,沈公真是个品行高洁,令人敬佩的长者。”
元珣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龙椅上的雕刻,也回想起当年那位一袭深蓝色文士袍的长须老者,那老者的眉永远是舒展着的,腰背总是挺得直直的。
往事如烟,昔人早已作古。
视线再度落到台下那个战战兢兢的沈隽身上,元珣灰青色眼底浮现一抹轻蔑,“可叹沈公那般高才,却养出你这么个庸人。”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话中意思却像是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在沈隽的脊背上。
沈隽一下子垮了腰,软了膝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大殿之上寂寂无声,只有沈隽叩头的求饶声。
大多官员都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也有几个平日也沈隽交好的想要出来求情,都被身旁的人及时拉住,并以眼神警示着“你不要命了,证据确凿,而且这事指不定另有乾坤,你别蹚浑水把自个儿也搭了进去”。
一时间,整个朝堂氛围都变得肃然可怖。
上座的元珣捏着那本折子,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不动声色的勾起了唇角。
他正想替那小娇气包出口恶气,这下真是瞌睡碰到枕头,巧了。
***
“听说陛下今日在前朝发了好一通火气,又是说沈隽无能蠹虫,又是说他丢了沈老太傅的脸,不配当沈家儿郎。”云燕兴致勃勃的将打听来的事与楚纤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