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两座庙宇
从宋老妪家出来, 周祈和陈小六顺便去了这常安坊的净明庵。
这庵一个小小的院子, 没花没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正堂供着菩萨,菩萨身上的漆掉得斑斑驳驳的,身上披块红布遮掩着。地上三个破旧蒲团,一个小小的木头功德箱子。周祈随手扔进去些钱,砸在木头底儿上。
又晃去偏殿,两边偏殿一个供着财神、一个供着道祖, 也都一副落魄相,周祈点点头,三个神仙共处一庵, 倒也不愁寂寞,正好打牌凑手儿了。
又出来绕到后院, 周祈和陈小六才在歪脖树下找到正在修鸡窝的老尼姑。
“啊?元正什么?”老尼姑侧着耳朵大声问。
周祈无奈地笑道:“没事儿,我说您老这鸡窝搭得好。”
“鸡窝垫草?是要垫草……”
陈小六噗嗤一声笑了。
周祈也笑笑, 带着陈小六走出来。
常安坊斜对过儿永平坊里的慈安寺就不一样了, 虽比不得名字很像的慈恩寺,却也是间大寺庙。西南诸坊中没有什么名刹,这慈安寺就是其中的大拇哥了。
许是因为还在正月里,上香闲逛的人颇多。寺庙门口又有好些小摊儿,卖炸糕、饴糖、甘蔗各种吃食的,卖佛珠串子的,卖钗子、珠花、指环儿的,卖拨浪鼓、泥人儿的, 卖书画黄历的……
周祈目光扫过卖炸丸子的,到底没买,却一眼瞧见旁边卖书的摊子上有本书的名儿有些眼熟,《大周迷案》,后面还有个“下”字。
周祈拿起那卷书,书封最下面写着“烟雨斋主人”,没错了,就是他。
周祈赶忙打开看,第一回 曰“明月夜杜宅闹鬼,霜雪天道观飞仙”:“自杜侍郎亡故后,杜夫人日夜啼哭……”
哈,确实接的停住的地方,那个挖坑不填土的著者竟然良心发现了!周祈本已死心地趴在坑底,把这本归到“有生之年无望”之中,谁想竟然等到了,这是什么运气!
看这位女客变幻莫测的神情,书摊儿主人笑道:“一看女郎就是也被这烟雨斋主人坑了的,从前多少人打听这下卷而不得,谁想到时隔几年这著者竟然又把下卷写了出来。”
周祈笑道:“约莫是听到了我等的怨念,总觉得脊背发凉吧。”
书摊儿主人哈哈大笑。
周祈问可还有这本的存书。
书摊儿主人道:“一次进了有三十本呢,今天出来只带了三本。”
周祈把这三本都要了,回头送给崔熠一本,送给老王寺卿一本,也把他们俩从坑底下捞出来。
周祈带着小六走进寺里。寺中殿堂广大、僧舍俨然,院中种了好些花树,等再过些日子,应该很好看。
周祈只在正殿看一眼便来到抽签的偏殿,一进殿,周祈就笑了,这里除了抽签解签的,竟然还摆摊儿卖东西。
佛珠串子,看着比寺外摊子上的要精致些,又有可以当项坠的佛像,玉环玉佩,花朵、如意、寿桃各种形状的银锞子,都编着络子摆在铺了红绒布的木格中,几个小娘子正在颇有兴味地挑。
周祈拈起一个牡丹花形状的银锞子,不过三四钱银子的东西,还挺精致。东西市的柜坊、银楼年下节间也卖这种玩意儿,不知道这寺庙是直接从东西市买了转手来卖,还是自己去找银匠专门倾的。
摆摊儿的和尚笑道:“这都是在佛前供过的,可保佑施主平安顺遂,富贵延年。”
“这可保我平安顺遂、富贵延年的锞子,多少钱?”
“只需千钱。”
周祈虽惯常是个人傻钱多的,这会儿也得叹和尚们真黑。这玩意儿在东市也就卖六七百钱,若自己找银匠铺子去倾就更便宜了,在这里竟然卖一千钱,贵寺比朝廷课税可狠多了。
在寺里转一圈,看时候不早了,周祈带陈小六打马去了旁边的永安坊,找到开油坊的钱家。
在钱家门前,周祈见到一个身高体壮、穿翠蓝色绸袍的年轻人,那蓝色极亮,显得这年轻人更壮实了,让周祈想起立春日打的春牛来。
想起宋老妪说的话,周祈试着叫一句:“钱三郎?”
年轻人抬头,眼前一亮,“女郎叫我?”
“我是为陈家大娘的事而来。”
钱三郎眼里的光暗下来,语气随意地问:“她还没找着吗?”
“没有,听说钱郎君与陈大娘今秋就要成亲了?”
“这回定然是成不了了。”钱三郎看看周祈,笑问,“女郎是什么人?怎么问起这事?”
周祈压着性子接着问:“十五晚间,你与陈大娘、陈二娘是什么时辰分开的?”
“应该就是酉正左右吧。”
“酉正——天刚黑,灯会才开始,如何就分开了?”
“咳,”钱三郎顿一下,“她们自己要回去,我能说什么。”
“既是未婚夫妻,相约看灯,为何你不送她们还家?”
“她们出门买菜送油抛头露面的时候多了,又不是什么大家女郎,还用送?”
周祈捏捏手指,“你与她们分开后,去了哪里?”
“我——”钱三郎看看周祈,“你是做什么的,来盘问我?”
周祈掏出鱼袋晃一晃,“说吧。”
想不到是官府的人,钱三郎略有点慌张,“我,我,我就是随意在街上看看灯。”
周祈似笑非笑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钱三郎有点惊又有点喜地看向周祈。
周祈另一只抓住他的胳膊,猛抬脚踹膝盖窝儿,那么高大的个汉子顿时跪在地上叫了起来。
周祈略一使劲儿,钱三郎的“哎、哎”就变成了惨叫“啊——”。
“你十五看灯之前着意打扮,却与陈大娘只匆匆见一面,灯会才开始就分开,又并不送她们姊妹回去,言语间对其更是全无情意,这打扮显然不是为了陈大娘,‘随意在街上看看灯’?骗鬼呢?”周祈轻声道,“在我面前,上一个不好好儿说话的,如今已经不会说话了。”
钱三郎除了疼,还觉得后脊背有些冷,“我说,我都说。”
周祈略松一松,“再说一遍,几时和陈家姐妹分开,为何分开,其后你去做了什么。”
“我是酉时出门的,等了一会儿,遇到她们姊妹,在坊外主路上略转了转,大概就是酉正时候分开的,因为,因为——我,我另约了旁人。”
钱家大门打开,匆匆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并一个仆妇来。见周祈压着钱三郎,中年妇人慌忙上前:“三郎——”
陈小六伸臂拦住:“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中年妇人缩一下,惊惧地看看周祈和陈小六,又看钱三郎:“我家三郎是个好孩子,贵人定是弄错了。”
周祈微使劲,“接着说,约了谁。”
钱三郎又“啊”一声,“约,约了怀贞坊的张福娘子。”
“有夫之妇?”
钱三郎嗫嚅:“张福前两日出门去南边贩茶了,我,她,我们约好十五晚间见面……”
“某会去查证。若有假,你可知道后果?”
“不敢,我不敢说谎骗贵人。”
周祈推开钱三郎。许是她刚才踹人用劲儿有点大,拿其胳膊肩膀又是抓在脉穴上,一不被抻着,钱三郎就扑到在地。中年妇人本在呆愣,此时赶忙扑到儿子身上,儿啊肉啊地哭起来。
周祈一哂,带着陈小六上马走了。
怀贞坊虽不大,却颇有些刺儿头,故而有干支卫亥支的人常驻,周祈让陈小六去传话,让其核对钱三郎的话,自己往回走。
经过光德坊,进去京兆府,崔熠竟然还在。
“我猜你回来定然来打个晃,故而在这儿多留了会子等你。”崔熠笑道。
周祈拿出一卷书丢在他怀里,“算你有良心,不让你白等,看看。”
崔熠一看,“哎呦——那个《大周迷案》的下卷?你从哪儿弄的?”
周祈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得意样子。
外面暮鼓敲响,周祈与崔熠一起往外走,崔熠还一边走一边看。
周祈嘲笑他:“要是看正经书这般卖力,估摸可以中个状元。”
上了马,崔熠才依依不舍地把书塞到马鞍下的袋子里,笑道:“看旁的传奇也不这样儿,这烟雨斋主人着实写得好,一环扣着一环的,让人猜不着,可他揭开谜底,你往前推,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人家早就有伏笔埋好了线的。”
周祈还没看,不跟他说传奇,“今日我去查探报了失踪的陈氏姊妹,这陈氏姊妹极可能是出事了,另外,常安坊还有一个失踪的年轻女子常玉娘,虽看起来像与人私奔,却也有疑点。”
周祈看崔熠,“咱们又得忙了。这灯节啊,就没有不出事的年份。”
“那走吧,老谢家。”崔熠笑道。
周祈还要装一装,“不好吧?总去人家谢少卿那里打秋风蹭吃蹭喝……”
崔熠撇撇嘴,一脸看透她却不拆穿的样子。
“不过我这里还有一卷《大周迷案》,买给王寺卿的,请谢少卿转交吧。”
崔熠笑起来,打马前行。
周祈开始满脑子转起谢庸家的饭菜来,还有他那只叫胐胐的猫。
第37章 谢家议案
谢家人对时不常出现蹭吃蹭喝的不速之客颇有些习以为常了。谢庸穿着家常绵袍子、趿拉着一双不知用什么皮毛做的毡鞋, 手里拿着一卷书在屋门口微笑着迎他们, 旁边蹲着肥猫胐胐。
罗启和霍英正在院子里拆招练拳,见了崔、周二人都笑着行礼。
唐伯则从东厢走出来,笑道:“正好今日买了一条足有三四尺长的厚子鱼,又有新鲜羊肉,要做一锅鱼羊鲜吃。”
周祈与崔熠对这种吃白食的行径更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周祈咧嘴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崔熠则要求, “若有菜心儿,唐伯放上些,我最爱吃鱼羊鲜里的菜。”当真是宾至如归。
唐伯连声道“有”, 又对周祈道,“午后我用红枣牛乳做了些枣糕, 周将军一定喜欢。”
周祈点头道好,心里却突然觉得自从进了谢家自己就像个见了美人儿只知道点头傻笑的呆色胚。
周祈又觉得, 这家里大概有一个半不太欢迎自己, 一个是谢少卿,半个是那只猫。
一看就知道谢少卿是那种郎心如铁的,对他,周祈也就只好算了,但对那只猫,周祈还想努力一下。
坐下,喝着茶,吃着唐伯的枣糕, 周祈看一眼谢庸,偷偷掰一小块儿枣糕放在手心,又把手放在案下,对胐胐使眼色。
胐胐果真是大理寺少卿家的猫,明察秋毫,本来一直在榻边儿安静蹲着的,此时立刻挪金步走了过来。
手心儿里毛绒绒、湿润润的感觉让周祈胳膊上起了些鸡皮疙瘩,周祈终于认真思考起了在兴庆宫廨房养一只猫的事。
胐胐舔一下周祈的手心,周祈接到指示,赶忙用另一只手又捏一块,却听得一声轻咳。
周祈停住,看向谢少卿。
“尝尝就行了,它不能多吃。”谢庸抿一口茶道。
胐胐轻轻地喵一声,又舔一下周祈,周祈一颗硬汉心顿时化作绕指柔。
周祈看着谢庸,巴巴地腆着脸求肯,“就再多吃一口,一小口儿?”
对上她的眼睛,谢庸避开,再喝一口茶,终于还是“嗯”了一声。
周祈笑了,果真只捏了一小点儿,放在那边的手心。胐胐又吃了。
“没有了,改天再吃吧。”周祈无限爱怜地拍拍猫头。
胐胐是只有分寸的猫,也不纠缠,再喵一声,转身走了。
崔熠笑问谢庸:“你家的猫成精了吧?”又道,“若哪天这猫不见了,就去兴庆宫找,定是被阿周偷走了。”
周祈一下子被他的话启发到了,或许真可以请胐胐去兴庆宫做几天客呢?嘴上却掩饰,“你这是传奇看多了,还猫成精。”说着掏出一卷《大周迷案》下卷来,“今日在街上竟然看到了这个,还请帮忙转交王寺卿。”
谢庸看了那书封上的字一眼,点点头,把书收了起来,竟一点好奇也无。
谢少卿这辈子大约是与野史传奇这种书无缘了,人生乐趣少了一半——另一半是美食。周祈心里突然舒泰了,这人生趣味,自己与谢少卿各占其半,倒也不必一味羡慕他。
办了请谢少卿转交传奇这件“正事”,趁着还没吃饭,周祈说起真正的正事。
“……那钱三的话我已经让人去核对了,按情理推测,当没有说谎。如果陈氏姊妹失踪与他无干,那她们去了哪里?陈大娘也另有情人?那妹妹呢?陈大娘这种里里外外都操心的人,是不大容易抛家舍业与人私奔的。陈氏姊妹极有可能是被拐子拐走,甚或遭遇了更恶劣的事。”周祈面色有些沉重。
周祈又说到常玉娘,“同坊的常玉娘看起来倒有些像与人私奔……从前上元节不出门,今年却哭闹着定要出去,又刻意支开婢子,当是因为腊月初八出门去慈安寺上香时,遇到了什么人,元正的时候又出去见了这人一次,或许上元节见面便是元正时约下的。大过年的去个只有耳聋老尼的破旧庵堂上香,不过是扯谎。”
“她从前爱兰花,如今却极用心地画起了牡丹,窗上华胜也是牡丹,我又在慈安寺见到牡丹形状的银锞子,或许常玉娘去寺里时,有人送了她一个这银锞子?这个还要明日再去常宅查问。”
周祈知道崔熠家这种东西应该不少,但怕是不清楚坊间的事,谢少卿居庙堂之高,又是这样端方冷肃的性子,恐怕也不知道,“这种银锞子,大户人家一般是当赏钱用的。在坊间,除了可当年节礼物给孩子们,小娘子们也打了丝绦络子系在腰上压裙,或者拴在荷包、帕子上,比玉环玉佩要便宜,又活泼逗趣。故而,于小娘子们,这东西不单纯是块碎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