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子午——樱桃糕
时间:2020-06-29 09:49:32

  “我不敢叫唤, 怕惹来杀身之祸。等他们走了,我捡了那条帕子……”
  张五再磕头,“贵人们,真不是我干的,真不是啊……”
  看了他片刻,谢庸问:“那男的和女的什么样儿?你可认得?”
  张五赶忙道: “女的看不清,那男的有一个矮胖些,有一个高瘦些, 都只看到个影儿。”
  “穿的什么衣服?长袍还是短褐?”
  张五想了想,“好像都是长袍。”
  “车是什么车?”
  “不是骡车就是马车,反正不是驴车,黑漆漆的车棚子。”
  ……
  这院子不大,一共两间正屋,两间歪歪斜斜的厢房,都极浅窄,虽到处堆满乱七八糟的杂物,却也不禁查,然而周祈并没发现什么密室、夹层或者地窖开口儿。
  周祈灰头土脸的,鼻尖儿上还蹭了一块黑,叉着腰站在屋檐下,嘬嘬牙花子。
  谢庸走出来,看见周祈这样儿不由得抿抿嘴。
  周祈挑眉。
  谢庸看看她的鼻子,到底没忍住:“擦擦。”
  周祈不爱带帕子,因为还得洗,麻烦。听了谢庸的话,便抬起袖子——
  谢庸嘴抿得越发紧了,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丢在她怀里。
  周祈的爪子一抓,那方白布帕就黑了。周祈嘿嘿干笑两声,拿帕子在脸上抹了两把,“多谢谢少卿,改日洗了再还给你——要不干脆还你一块新的算了。”
  谢少卿不说什么。
  周祈便把帕子塞在了自己袖里,又觉得鼻间似有些残余的香味儿,不像香饼子、香球儿之类熏香,有些澡豆味儿,却也不完全是。
  “找不到?”谢庸问。
  周祈点头,“就这么点儿地方,想藏三个大活人……有点难。”
  听她说“活”字,谢庸看她一眼。
  周祈看那院子,“你看那儿。”
  谢庸微眯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院子角上一堆柴草被挪开,那里地面似比旁处略低一点。
  谢庸走过去,周祈在后面跟着。
  看了看那块地面,谢庸对衙差们道:“挖吧。”
  几个听用的衙差在张宅找到一把锹铲,又出去借了一把,吭哧吭哧挖起来。
  崔熠在屋里又跟张五缠磨了一会子,并没再挖出什么有用的口供,也走出来,“这是?”
  衙差的铁铲“咔嚓”碰到了什么东西,立刻停住。
  谢庸、崔熠和周祈往前凑两步。
  衙差用手拨开土——是骨头!
  崔熠怒道:“把那个老鬼奴给我拉出来!”
  见到那挖出的一截腿骨,张五萎在地上,只哭,却再说不出不是他做的话来。
  衙差们挖出一具完整的骸骨来。
  周祈看到新鲜尸首的时候还多一些,辨别白骨便不大擅长。只能从头发、身长和盆骨上看出这是女子骸骨,骨头上未见明显伤痕。尸骨身上未见衣物,生前有什么样的遭遇可想而知。
  谢庸蹲下仔细看,“这女子四颗最末的臼齿已经长全,但牙齿磨损还不厉害,耻骨此处有凹痕,听老仵作说,这是已育女子方有的,那么,此女估计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但死亡时间却不太好推算。
  崔熠踢一脚张五,“说!”
  张五自知死到临头,哪里还说得出什么,只颤颤哆嗦地哭,“我没想弄死谁……”
  谢庸则招呼衙差,“这具尸骨埋得未免太浅了些,再深挖看看。”
  又挖下去一尺左右,衙差的锹铲再次碰触到了东西。
  谢庸、崔熠和周祈的脸都绷得紧紧的。
  新挖出来的这具骸骨身上穿的衣服已经差不多腐了,但还能看出是小袖细衫和布裙来,发髻竟然还未散,是个双鬟的样子,结合其身量牙齿,此女年纪当在十五岁左右。
  衙差们把这具也白骨摆好,在院子里又往广往深里挖起来。
  门外守卫的衙差匆匆走进来,“禀谢少卿、崔少尹、周将军,陈三来说找到陈氏二女的留信。”
  谢、崔、周三人对视一眼。
  这里摆着白骨,不方便让陈三进来,三人便走去门外。
  陈三手里拿着一封信并两贯钱,眼中冒出光彩,“阿芳和阿幸没事儿,她们让人给我送信来了。”
  周祈接过信,先看了一下,这信很是简单,只说姊妹在看灯时遇到一个合意郎君,想随他去,怕家中不允,便先斩后奏地跟着走了,请恕女儿不孝云云。说的都是极普通的话,未用韵用典,但行文流畅,读来颇有几分情真意切的意思,字写得尤其好。
  周祈把信递给谢庸。
  “这信便塞在油坊铺子的门槛里,用这钱压着。我前两日都未开油坊门,故而今日才看见。”陈三眼睛还红着,脸上却带了点松快的笑影儿,“白担心了这几天,这两个孩子……”
  周祈去过陈三家,那是个不太规整的前铺后屋的格局,前面一间小小的铺子临街,可以从铺子进去到陈三家院门口,也可以绕一下到后面小曲走到到其院门前。想来那送信的不愿被人遇见,便顺手把信塞在了临街的铺子门槛下,怕穿堂风吹动,还压了两贯钱。
  谢庸和崔熠一起合看那信,周祈则接过陈三手里的两贯钱来,用两贯钱压信……周祈突然想起前阵子凶宅案中赵家娘子卫氏压信用的石子儿。
  周祈掂一掂这两贯钱,又还给陈三。
  陈三还不好意思接,但也知道这些贵人们不把这点钱放在眼里。陈三赔笑:“她们姐俩不懂事,我也老糊涂了,只以为出了事,给贵人们添了这么大麻烦。既然知道她们没事儿,我就放心了。这俩孩子啊……这回真是多谢贵人们了。”
  饶是周祈再心硬,也不好说出这里面怕是有蹊跷的话来,只点点头。
  谢庸崔熠也没说什么,陈三看一眼张五家大门,不知道里面怎么回事,但也知道不是自己该问的,便再谢了谢庸周祈等,便告退离开。
  周祈道:“因你之前报过案,这信我们要留在官府归档。”
  陈三不懂这个,只道“全听贵人们的。”
  陈三蹒跚着步子往回走,心里琢磨着,之前还不愿跟钱家退亲,如今得腆着脸去人家门上赔礼,幸好从前收的彩礼还在。
  刚知道女儿们没事时,陈三只满心欢喜,如今则想起这些善后的事,心里也免不得抱怨两句,大娘一向懂事,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陈三又安慰自己,好在她们没事。一时又想,或许过两年,这事放一放,她们会回来看看自己。
  看着陈三略佝偻的背影,周祈又有些难过起来。她微微叹口气,看谢庸:“怎么样?”
  “这字——”谢庸皱着眉,说了半句又停住。
  崔熠道:“比我写得好,比阿周写得也好。这代笔的估计是个落第士子,时运不济,才没考上的。”
  “也可能就是陈氏姊妹‘看中’的那个男人写的呢?”周祈说出自己的猜测。
  崔熠点头,“极可能。”
  “我们之前推测拐走常玉娘的可能是个相貌清隽、风姿秀雅的士子,如今这写信的又是个颇读过几年书的人写的,这事啊……”周祈摇摇头。
  崔熠看谢庸和周祈,“所以这事又拐回了我们之前的推测上,诱拐,且可能是同一伙人甚至同一人所为。”
  崔熠突然若有所悟,回头看一眼张五家大门:“那猥琐老鬼奴关于什么马车、三个人影的说辞兴许是真的?”
  周祈没参与审张五,故而不知道,崔熠便把张五的供词告诉她。
  “诱拐……”周祈摸出从常玉娘枕头中翻出的牡丹锞子,“你们不觉得他们这本钱下得有点太重了吗?”
  谢庸从那信纸上抬起头来看她。
  周祈给他们算账,“一个普通的婢子,在奴市不会超过五千钱。那风月场中,固然有身价钱几十万甚至百万的,但那要么是绝色,要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来得,且要是有些名气的。新卖去的普通女子,应该不会比一个婢子贵多少。”
  “这里面常玉娘或许还能多卖两个钱,陈氏姊妹……” 周祈不愿说得太不厚道,便停住了嘴。从陈三的长相,还有宋老妪的话、钱三郎的态度,可以推测陈氏姊妹当长相平常。
  “最关键,他们没有必要啊。若是怕官府追查,只留信便是,用两千钱压信——这也未免太大手大脚了吧?他们费这么大劲儿拐个人,才赚多少?”
  “自然,我这说的只是他们诱拐图财的情况。”周祈捏捏手里的牡丹锞子,“我觉得,这里面定还有旁的事。”
  崔熠又揉起下巴,谢庸微点头,又把目光放在那封信上,并闻了闻。
  暗室门最下的孔洞打开,一只胳膊伸进来,放下一盘黍米饼,并一罐薄粥,然后便“哐”地又把孔洞的小盖子合上了。
  阿芳摸索着走过去,拿了吃食,轻声招呼常玉娘:“常小娘子,你也吃一些吧。”
  常玉娘不说话。
  阿幸轻哼一声。
  “已经这般地步,他们要怎么摆布我们摆布不了?何必在这吃食里动手脚?吃一些吧,不然你撑不住。”阿芳劝道。
  过了片刻,常玉娘终于动了。
 
 
第40章 诡异的字
  到午正时分, 衙差们把张五家的院子并屋里地面都刨了一遍, 没有发现更多的尸骨。
  谢庸、崔熠、周祈也把坊内南北主路及到常家陈家几条小曲沿途住户都探问了一遍,有一户苗姓人家见过常玉娘独自一个人走在路上看灯,另有一个姓庞的妇人说在小曲头儿上见过一辆黑篷马车,却未注意赶车的是什么人。
  京兆专门运尸骨的车马也到了,几人便把嫌犯张五、两具骸骨和那一柜子女子衣服都带回了京兆府。
  郑府尹一脸的晦气,大正月的,就起出两具骸骨来, 今年看来是不易过了。郑府尹又觉得有点冤,这凶案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哪一任府尹的时候犯下的,如今却要算在自己这里, 真是……郑府尹突然想起周祈说过的“猫吃肉,狗挨揍”来, 这话虽粗鲁了些,却也精到。
  这惹事的上元节啊!郑府尹看一眼拉骸骨的车, 对谢庸道:“年年上元节都出事, 某是真想上书圣人,奏请停了这三日不禁夜。”
  周祈和崔熠在后面彼此丢个眼色,老郑又说便宜话儿……
  谢庸却神色认真地道:“上元三日看灯是民间长久以来的习俗,放夜是本朝定鼎就有的德政,郑公固然为京城稳定、百姓安危着想,这奏表却恐怕难批。”
  郑府尹顺着梯子走了下来,摇头叹息道:“谁说不是呢。”
  周祈看谢少卿又戴上了善解人意好脾气的面具,不由得心里一哂, 又觉得奇怪,同样都是旁司同僚,何以谢少卿对自己就总是不假辞色?也不是熟了才“熟不拘礼”的,而是从一开始便如此。周祈突然想起在东市的“一开始”……也罢,谢少卿这样的长相,其实冷着脸比“善解人意”的时候还更好看些。
  “不瞒郑公,下官这几日也在想上元治安之事。”谢庸道,“固然停不了这三日不禁夜,但吾等亦可做些什么。”
  “守卫京畿之禁军有限,无法遍布全城各坊,是否可以在各坊招募义勇,于节庆日,也不只上元,其余诸如上巳节、中元节、重阳节等人流涌动、倾家外出的日子,在坊内及人流聚集地巡视,以弥补禁军之空档?”
  “再则,亦可从百姓教化上着手,编些方便易记的治安歌诀张贴在坊内,节前令坊丁敲鼓宣扬传布,以提醒疏忽轻慢者,警告有心作恶者……”
  想不到谢少卿敷衍面具后面竟然还有真举措,周祈有些诧异,旋即又觉得这才是谢少卿。
  郑府尹缓缓地点头,也觉得这举措极好,按谢少卿所言,费事不多,却很实用,关键——让圣人看到京兆府的作为,也堵堵某些朝臣的嘴,省得他们总说自己是个缩头的。
  郑府尹拉着谢庸的手,满面慈祥,正待说什么,却听身后崔熠道:“聪明的脑袋果然是相似的,之前阿周便提议说在坊间贴警示布告,我也觉得甚好。”
  郑府尹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咳嗽一声,回头看看崔熠,又看周祈,谢庸也看周祈。
  崔熠这么说,郑府尹总要给他几分薄面,便夸一句:“哦?某只道周将军明察秋毫、武力超群,没想到于教化百姓上亦有见地。”
  周祈弯起眉眼,拱拱手笑道:“下官只是碰巧想到一点而已,碰巧。”
  看着她貌似谦逊实在得意的嘴脸,谢庸突然想起胐胐偷吃了肉以为大家都不知道时候的样子,眯着眼,竖直尾巴,尾尖轻摇……谢庸看向她那雕金镂银、有节有毛的马鞭——果然轻轻地晃着呢。
  郑府尹与周祈犯相,实在看不了她的样子,便只意思意思地点点头,又回过来情真意切地夸赞谢庸是“才比子房”。
  周祈则丢给崔熠一个赞许的眼神儿,多谢这兄弟话说半句,没把自己拟的那些“警示之语”一并说出来,可以想见“私奔乃短视下策,聘娶方为长久之计”,“私奔一时爽,被弃泪滂滂”,“带尔私奔者绝非真爱”等语一出,郑府尹得是什么样的面色——旁的时候他什么面色倒不要紧,但今天还要在京兆府混饭呐。
  崔熠虽时常说话不过脑子,但在外人面前维护兄弟却自觉自动得很。兄弟间的玩笑语,岂能说给老郑听?这老叟什么话都较真儿,根本不懂何为风趣。
  交接了嫌犯和证物,几人先吃已经迟了的午饭。
  今日周祈到底吃上了京兆府的公厨。不知是京兆府公厨格外好,还是沾了谢庸、崔熠的光,案上有鱼有肉,且不是一锅乱炖的味儿,有一道醪糟秋梨甜汤,哪儿哪儿都正好,似乎比丰鱼楼的也不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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