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虚耗”是传说中穿红袍、长牛鼻子的恶鬼,最爱盗取东西,还能偷盗他人欢愉,使人忧愁焦虑。以前士子们最愤世嫉俗的也不过把朝中亲贵比喻成“硕鼠”,这史生还真是有想法。
挪动这糕饼盒子,又在这盒子下面发现几张精致的桃花笺,笺上几首小诗,有写落雪的,有回忆宴会的,还有一首咏梅,字迹秀丽婉约,署名都是“凝翠台主人”。
这种笺子周祈在东市见过,或许可以去访一访这桃花笺诗的主人。
里里外外翻了一遍,周祈也没找到什么助兴丹药的痕迹及其他更多证物线索,便把那些锦囊香帕、桃花笺子都放在糕饼盒子里,等会儿连同书信、诗赋一块给谢庸、崔熠看,谢少卿是读书人,许能看出什么更多东西来。
正想着,他们便走了进来。
“如何?”崔熠先问。
周祈摇头:“不如何。只是有些感慨,人死了就没有秘密。若有一日我死了,阿崔你一定要早别人先到,把我的东西都烧了,我把那些传奇和刀剑都送你。”
谢庸面色不愉地看她一眼。
崔熠与周祈一样地混不吝,“说得就跟你有什么秘密一样,你最多也就是看两卷花花传奇罢了。”
周祈用手指指他,小看我,我还有春宫呢。
作者有话要说: ①《唐律疏议》
②晚唐诗人韩偓的诗《余作探使以缭绫手帛子寄贺因而有诗》:“解寄缭绫小字封,探花宴上映春丛。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
第50章 询问吴郎
周祈把那个糕饼盒子放在案上, “你们看看吧, 物证都在此了。”
谢庸崔熠凑近。
崔熠先拿起最上面的帕子,“呦,这是平康坊哪个娘子送的吧?”说着递给谢庸。
谢庸看一眼,又闻一下:“帕子有些旧了,口脂香气又极淡,应该不是平康坊的,许是路上得的, 或者在建州时有人送的。”
崔熠与周祈一对朋友所思所想总是一样:“原来建州妓子也爱弄这一套啊,我还当只京城妓子们爱送这个呢。”
“不知道别的地方,比如鄜州, 花娘妓子们是不是这般。”周祈顺嘴道。
谢庸不说话,拿起那几个锦囊荷包看。
崔熠看周祈:“哎?我说阿周, 你总试探老谢做什么?老谢是真正经。你们干支卫就这么不信任人吗?你从前还总说老谢跟嫌犯长得像……”
听崔熠这么说,才想起来谢庸从前是鄜州别驾, 周祈赶忙解释:“我不是……”周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顺嘴说出的是鄜州, 不是蒲州、商州、晋州什么的,刚才那话说得忒像小娘子呷醋。
谢庸不看她,只淡淡地道:“不知道鄜州妓子是不是也这般。”说着放下荷包,拿起那几张桃花笺。
周祈想不到谢少卿会给自己台阶……
其实,不用台阶,自己也能跳下来。周祈若无其事地道:“我在东市见过这花笺子,挺贵的。能用得起这样花笺的妓子当是南曲、中曲的,故而这凝翠台主人倒是好找。”
崔熠道:“找着这位, 史端爱不爱吃药,也就知道了。”
“反正我是没在这屋里找到放药的纸包纸袋、药丸腊皮或者盒子什么的。”周祈道,“况且,这史端吃穿住用看着不像个富家子弟,这些药都颇贵,他能买得起配得起?不过他的钱袋儿里倒是有些钱。”
“他们是贡举,吃住不花钱。这史生在东南今科士子中有些名气,可卖字卖画。多有客居长安的商人求其本乡才俊之字画的,这大概与经商投钱类似,若该士子有一日发达了,这便是提前经营好的关系。他钱袋里的钱大概是由此来的。”谢庸道。
崔熠和周祈懂了,从来官商扯不清,却想不到士子们还没当官呢,就已经开始扯不清了,也所以,这史端不一定没钱买药。
谢庸翻看那些诗赋。
有谢庸在,崔熠又是个看见字儿就困的,便不再看,只等他说。
“从字迹和诗赋上看,史生确实极有才情,性子风流不羁。除此之外,这几首讽喻诗都切中要害,用词又颇为尖刻,聪明人便是如此,说话喜欢一针见血,有的‘见血’还不行,还要‘见骨’,以彰显自己见识不凡,史生大约便是此类。一个有才气的、不羁的、说话偶尔尖刻的士子……”
谢庸想起潘别驾说的那位吴生来,士族子弟,好脾气的谦谦君子,才情亦不凡,与这位史端又同考进士科,这样两个人……
史端诗中又多有蔑视权贵之作,尤其爱讽刺无才能的尸位素餐者,那位潘别驾之才,能入得这位史生的眼吗?史生这样放诞的人平时会不会对潘别驾有不恭之举?那位别驾晨间所为,果真只是为了建州士子名声和自己官位才想一床大被盖住?
周祈道:“不止如此,我看他那正经书上都积了薄灰,这不是个靠用功读书读成的才子,纯是天赋过人。这种人最招人恨。想想,自己埋头苦读十几载,写的诗做的文不如他这成天狎妓的好……”
崔熠深深点头,“果然可恨!”
两个狐朋狗友再次心有戚戚了。
戚戚完,崔熠也说出自己的疑惑:“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怀疑那几个贡举呗。明天就是礼部试的日子,史生昨晚死了,这事确实蹊跷。可那门是从里面插着的,墙又那么高,关键他还是那样的死状……”
“我上墙看了,并没什么梯子飞爪之类痕迹。”周祈道。
“就是,”崔熠突发奇想,“莫不是什么女采花大盗吧?能飞檐走壁那种,见这史生长得不错,便夜里翻墙进来……以致这史端虚脱而死。”
周祈“嘁”他:“你可赶紧的吧。我就不该借你传奇看。还女采花大盗呢,你怎么不说是采补的狐仙?采花大盗……改日你都能写传奇去了。”
“你以为我写不了?就咱们办的这些案子,我写出来,不一定比那烟雨斋主人写的《大周奇案》差。”
在文墨这种事上,同样是个渣的周祈从来都维护崔熠,当下点头:“至少你写的人物说话肯定逗趣。”
崔熠笑着点头:“就是。而且我也不会两卷之间相隔数年!”
谢庸咳嗽一声。
周祈不明白他咳什么,大约是嫌自己和崔熠说着案情又胡扯了,便把话题又拉回来,“那潘别驾说什么了?”
崔熠与她简单说了。
周祈点点头,“咱们下一步做什么?让人去查这凝翠台主人,询问那几个贡举?可惜史端也没个奴仆,这些行馆又惯常是大撒手的,就连他昨日行踪都不好查。”周祈大致知道这些行馆,有公厨饭堂,有打扫院子的奴仆,各住客近身的事是不管的。不似小旅舍,店伙计送水送饭什么都做。
果然,“晨间我来时,行馆主人带着这松韵园的打扫奴仆在,都是一问三不知的。”崔熠道。
谢庸把东西都收回糕饼盒子,站起来:“让人去查查这凝翠台主人的事,我们挨个儿探访这园中另几个小院的住客。”
崔熠和周祈都交代下去,京兆府和干支卫的人一明一暗地查,这“凝翠台主人”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三人走出史端住的院子,一起往南走。
路虽曲曲折折,其实离着颇近。这个院子比史生的院子稍偏一些,但看着似乎更大。这是吴清攸的住所。
吴清攸带着僮仆迎出来。
这位吴生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是南边人的秀雅,穿一袭半旧家常袍子,腰间悬着美玉,带着些旧族子弟特有的风姿。
听说面前的是大理寺少卿、京兆少尹和禁卫将军,吴清攸叉手行礼,请他们去堂上奉茶。
“吴郎君知道,吾等是为史生之事而来。”谢庸开门见山地道。
“是。”吴清攸垂着眼,面上带些悲意。
“听潘别驾说,吴郎君与史端时常一起歌诗唱和,称‘长史短吴’,想来是极好的朋友?”
“确实偶尔一起参加诗会,”吴清攸停顿一下,片刻方道,“确实是好友。”
谢庸看他一眼,“那想来对他行踪、癖好知之颇多了。吴郎君可知道昨日史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特别是昨晚,他与什么人喝得酒?”
“昨天白日他去了哪里,某不得而知。昨晚是我们这些建州贡举一起吃得饭,因明日要考试了,便提前聚一聚。”
“哦?在哪里聚的?”
“便在这行馆西门对面的宋家酒肆。”
“何时散的?”
“大约戌末时散的。”
“然后便一起回来了?”
“是。”
谢庸点头,“这史生可有什么病症?比如心疾?”
吴清攸猛抬头看谢庸,脸上露出关切:“少卿以为庄之是心疾而亡?”
“还说不好,从死状上看,不无可能。”
吴清攸缓缓点头,轻呼一口气,“庄之身体还算康健,某不知他是否有心疾,也不知他是否有别的病症。”
“听说他去岁临考,也是病了,才缺考的?”
吴清攸张张嘴,片刻道:“去岁某尚在先祖父服期,于庄之缺考的事并不清楚。”
谢庸看着他。
吴清攸垂下眼。
谢庸再点头,“皆道史生风流,吴郎君可知道他在长安与哪个小娘子相熟?”
吴清攸摇头:“某说不上来。庄之风流倜傥,文采斐然,他的诗,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爱传唱。”
“吴郎君亦擅诗赋,想来大作在平康坊亦传唱甚广。”本朝士子多与妓子相交,并以自己的诗能被传唱为荣,甚至还有因此被达官显贵听到,欣赏其才气,而举荐得官的。
“拙作失之斧凿气太重。”吴清攸淡淡地道。
谢庸微笑道:“吴郎君莫要过谦,近体诗重格律对仗,与歌、行、吟等古体比,就显得不够朴率,倒也不能说斧凿匠气,诗体不同而已。”
吴清攸看看谢庸,施礼道谢。
“不知吴郎大作能否让某一观?”谢庸突然来了兴致,“某每日见的都是案牍,久不行风雅之事,不看风雅之文,今日借吴郎大作,洗洗眼睛。”
吴清攸谦虚施礼,拿来自己的几篇近作,请谢庸指点。
此时士子考进士,要往达官显贵府上送由自己得意诗作辑成的行卷,一些达官显贵也爱提掖后进。谢庸若不是初到京城,估计府门也收到一堆行卷了。
谢庸点评了一篇小赋,又点评了两首诗,吴清攸便不似原先那般沉默疏远,脸上露出亲近敬服的神色,又主动问了谢庸几个问题,谢庸都答了。吴清攸施礼道谢。
“这首《赋得长安城东观梅》,我在史生那里也见过,想来是诗会一起做的?”
“是,腊月间在诗会上做的。”
“其余诸人的可抄录了?”
“抄录了。”吴清攸拿过另一卷诗来,呈给谢庸。
谢庸展开,头一首便是史端的。
评过了诗,谢庸便站起来,崔熠、周祈亦站起,吴清攸带着僮仆相送。
一边往外走,谢庸一边问:“同园还住着一位吕生,一位焦生,听说都是考明经科的,吴郎君与他们相熟吗?史端与他们如何?”
“吕子耿直爽,焦济猛认真,大家同路而来,互相照应。”
第51章 吕生焦生
吕直的院子在史端住处之北, 两个院子离着很近, 只隔着有七八棵树的小松林,绕行小径也不过三四十步。
谢庸等走近,发现院门上竟然挂了锁。三人对视一眼,这吕生不会也出事了吧?不然这种时候能去哪里?
三人往西走,又走大约五十步,便是焦生的住处。这里紧挨松韵园西门,出了这园门便是行馆西门, 再出行馆西门,便是坊中街道了。
谢庸上前拍门,迎出来的是两个士子, 一个身材高大,方脸浓眉, 眉间有两道竖纹,一个身材瘦弱, 细眉细眼, 看着很是斯文,都穿着旧布绵袍。
见是一着深绯、一着浅绯襕袍的两位官员,两个士子赶忙行礼,“某吕直,某焦宽,见过几位贵人。”
谢庸和蔼地道:“某与崔少尹、周将军为史生之事而来,有几句话想问两位郎君。”
听周祈是位将军,二生并未表现出什么惊讶, 只是又行礼,请谢庸三人去堂上坐。
谢庸坐在榻上,看着吕、焦二人,“两位郎君与史生系同乡士子,一路从南行来,又同住了这几个月,想来是熟悉的。这史端,生前有没有什么病症?”
吕直看一眼焦宽,答道:“某没听说他有什么病。”
焦宽亦道:“某亦不曾听说他有什么病症。”
“若不是身体不好,他去岁为何缺考呢?”谢庸诧异道。
吕直看看谢庸,闷声道:“并不是病了。某去岁也来考试,知道得清楚,他是头晚去狎妓,起晚了。”
周祈与崔熠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嚯”之一字,这位比咱们俩还不靠谱呢。
谢庸也略有些无语,停顿片刻道:“果然是个不羁的风流才子。”
“这般不羁,今年还是贡举,想来贵府刺史和别驾是着实欣赏其才华了。”此时礼部试尚且不糊名,各州府试更是如此,头一年史端因这样荒唐的理由未能参加考试,第二年还能作为贡举再次进京,着实有些蹊跷。
吕直略显犹豫。
谢庸温言道:“但说无妨,我等也不过是为了查案问一句罢了。”
“本府赵使君确实极欣赏史庄之,曾言‘庄之类我’,又说‘史郎有魏晋遗风’。”
谢庸点点头,原来是刺史欣赏这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