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转机在一天前,确切的说,是明田开始监视他的一天前。
一天前,齐世缘晚上修补画作的时候,不慎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居然梦见了《扑蝶》中的场景,还梦到了那个脸已经被损毁掉的仕女。
很奇怪,他分明没有见过仕女图上的仕女长什么样,可他就能确定,梦里的人,就是那仕女。
梦中他究竟做了什么,他醒来后便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一摸眼角,竟是湿的,他忙查看桌上的画作,还好画没有丝毫损毁,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齐世缘颓废地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可他就是回想不起来了。半晌,他拍了拍脑袋,自嘲般地笑了笑:“原来是忘了这位小姐的容貌了,我说怎么感觉像是忘了什么事情一样!”
今天晚上,齐世缘没有骑车听小李的话去买什么六味地黄丸,但他也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道去公园摆摊的地方,花了很长时间,选中了一个蝴蝶样式的风筝。
已是深秋,公园里还有三三俩俩放风筝的人,只是大多是家长陪着小孩子,像他这样的单身男性,倒是少见的很。
明田一路跟着齐世缘,看着他买了风筝,一会儿心满意足,一会儿又怅然若失的模样,看着他身旁的那仕女若有所思。
看来,这位仕女,大抵是个情种了——这算什么,人鬼情未了?
可是这位仕女,也不像是鬼魂啊,她要是鬼,这副穿着打扮,可比姜明田当鬼的时间长多了,怎么会这么——弱?
而且虽然弱,却能在白天走动。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我是一只百岁的阿飘15
一天一*夜的观察, 足够明田将发生在齐世缘身上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了。
她还真没想到, 那仕女,竟然是古画成精。确切的说, 这类寄托了人的情感,积累了岁月而生的, 该唤做器灵。
古画之灵。
虽然不是妖怪之属, 但绝大多数情况下, 还是会被此界人士归属于“异类”。
灵不同于鬼妖之辈, 也难怪她能在白天出现, 数百年的修行也不过才与百年老鬼不相上下——但她对齐世缘做的事情, 可不亚于一个女鬼吸取阳气了。
看齐世缘那副天天修仙过度的样子,明田是真怕他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了。
可看那画灵对他满脸的爱慕不像是能作假的, 为什么她还要害他?
明田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这不妨碍她施行一个简陋的计划。
第二天晚上下班,齐世缘骑着自行车拿着风筝再去公园放风筝,比起昨天,他今天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两个黑眼眶遮都遮不住,他瘦的也很快, 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都能有穿堂风。
明田坐在公园的树杈上, 看蝴蝶风筝在空中起起伏伏,看他身边那画灵羞涩却又满脸爱慕的温柔模样,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及至华灯初上, 白天的最后一抹余晕沉入地底,齐世缘仍旧意犹未尽地拿着风筝,席地而坐,仰头看着。
明田招了招手,从一旁的路上引来三三两两的小鬼,游荡着往公园处飘来。
这里地处繁华街区,早年街道规划不太好,导致死角太多,是车祸的高频地点,长年累月的,也积累了一些因车祸或是其他原因而死的小鬼。这些小鬼太弱了,弱到明田都能一根指头摁死它们,弱到稍微气血强盛一些的成年男人都能一拳打散它们的魂魄。
可是这样的存在,仅仅三只,就能让眼前这个气血大亏、疲惫不堪、几乎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的齐世缘吃个大亏,搞不好,还会伤及性命。而且这几天明田的动静一直都没有停下来,此界灵气渐渐充裕起来,这些小鬼循着直觉也迟早会找上齐世缘这样的大馒头,再加上他们如今身处的地方和时间,画灵是不会想到这是有人故意引来试探她的底细的。
明田倒要看看,这画灵会怎么做,她又会用什么办法来救齐世缘的性命。
但是让明田万万没想到的是——画灵袖手旁观了。
说袖手旁观,不如说她是冷眼旁观,甚至还面带期待。
电光火石间,明田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她暗骂一声“不妙”,指尖弹出一道灵气,把刚要附身在齐世缘身上的一个小鬼打的一声惨叫。
若是寻常人,是听不到这声惨叫的,但齐世缘不一样,他原本就被画灵青睐,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外加他几乎算得上是半个魂魄离体了,所以旁人听不到的惨叫声,却被他捕捉到了一丁点。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很快就又听到了第二声,他这次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诡异的是,公园里的其他人像是没有听到有人在惨叫一样——怎么回事,好像只有他能听到!
打散了两个小鬼,第三个立马察觉到附近有高人,吓得一溜烟就跑了。
明田没有去追。
大世将出,往后这种生灵,杀也杀不完,只能另谋他法。
齐世缘被吓得站了起来,左顾右盼,面上有几分忐忑不安和害怕,他手里紧紧地抓着风筝线,喊了几声:“谁?谁在叫?”
“刚才谁在叫?!”
附近的人见他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被吓得不轻,忙拉着小孩走远了,便是有几个想要过来帮忙的,看他这副魔怔了的面容,也被吓得后退三尺。
“自然是想害你的东西在叫。”一道清冷缥缈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到他的耳朵里。
明田从一旁的公园树下走来,她走得很快,缩地成寸,不过瞬息间就停在了齐世缘身前三步远的地方。她穿着姜明田常年爱穿着的那身蓝衬衣黑裙子的学生装扮,一头黑发披散开,在脑后无风自动,看着就是一个言情书网出来的乖乖女形象,但她站在这里,却无端地叫齐世缘背后升起了一股凉意。
“你是?”齐世缘问。明田出现的这么突然,又这么诡异,按理说换个人就要吓一跳了,可偏偏齐世缘,像是没事人一样,还能和她打招呼。
明田顶着一张十六七岁小姑娘的脸,老气横秋地道:“年轻人,我看你这段日子,面堂发黑,恐有横祸,想来是身边有些志怪之物作祟。你二十来岁,只要保持正常作息,锻炼身体,一般的邪祟是近不了身的。”
齐世缘习惯性地道谢:“多谢这位道……呃,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还说这么奇怪的话?”
明田面色不改,只道了一句:“凡事讲究个缘法,可一不可再二,我救了你一次,不会再特意救你第二次。但世人皆讲究个缘法,你我相逢即是有缘,我看倒可送你一句话。”
齐世缘只觉得眼前这十五六岁还在上高中的女学生有些奇奇怪怪神神叨叨的,但他只以为是对方中二病发作,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随意敷衍了两句,心里还记挂着那幅画,匆匆地收了风筝就要离开。
明田却是一把上前,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膊,她的动作很快,快到齐世缘还没反应过来,两指一掐,一股力道就被传到他体内了。
早在明田现身的刹那,画灵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躲了起来了,所以明田做这动作的时候画灵即便想阻拦也来不及了,再者,凭借她的力量,也无力阻拦。
明田的动作很快,快到不过一个瞬间,就已经松开了齐世缘的胳膊,随后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年轻人,切记,魔自心生,唯有心灵通透,意志坚定,或可活命。”
等到齐世缘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正站在原地收着风筝线,身边没什么人,方才听到的惨叫声和见到的那民国女学生,更是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难道,这只是他的一个幻想?
齐世缘自嘲又后怕地笑笑,他这两天看来还真是有些魔怔了,看来,确实是要好好休息一下了。他匆匆收了风筝,骑着车回家,随后进了书房,就再也无法出来了。
暖黄的光晕下,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扑蝶》,那眼神,与其说是看着一样喜欢的物件,倒不如说在看着挚爱的人。他的神情专注到了有些痴狂的地步,两眼就这么一眨也不眨地,竟没半分干涩肿胀之感。
静坐了半晌,齐世缘如梦初醒,灵感就在这么一刹那间喷如泉涌,忽然间,他就知道该怎么修复这古画了——最后一环,为仕女点上面容。
他小心翼翼取来朱砂,如同信徒朝圣一般,虔诚地开始修复。
午夜零点,客厅的钟声滴答了一下,久低头的齐世缘忍不住伸了个懒腰,随后长舒了一口气,他满意地看了看桌上已经被他修复完整的画作,最后忍不住将它挂了起来,将灯光挪过来,慢慢欣赏。
一米多长的画作挂在墙上,画中仕女足有真人大小,她的面容终于被齐世缘一点一滴地修复成功:两弯柳叶眉,双眸黑亮,一点朱唇,脸上的表情,是天真无邪的少女特有的活泼和生机魅力。
不知何时起,周遭已是一片寂静无声,静的齐世缘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窗外的车流人群声响,已是悄然不闻,他的眼前,突然恍惚起来,宛若整个世界都被驾到火上燎烤一般,视线扭曲——他的身前,古画上的侍女陡然间对着他眨了下眼睛!
齐世缘揉了揉眼睛,笑道:“我可能是真的太累了,还以为你能动呢?”
随即,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迷离起来,目光炽热地盯着画作,面目有些吓人的狰狞,他自嘲地苦笑一番:“倘若你是真的,我便是为王生,那又何妨?”
“郎君不必自比为王生……”恍然间,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在齐世缘惊骇又狂喜的目光中,画上的女子莲步轻移、款款地朝他走了过来。
“你!……你你你!”齐世缘有些语无伦次了,画灵的手搭上了他的胸膛,不是冰冷刺骨阴森森的,而是柔软、带着活人的温度,这触感,居然是真的!而且因为隔得太近,齐世缘甚至都能感觉到她呼吸时的气息,带着一股奇异的冷香。
“齐郎。”画灵柔声呼唤,缱绻温柔,饱含爱意。
“齐郎君可曾恋我?”画灵问他。
齐世缘有些懵了,大脑短路,半晌不能捡回自己的思绪和舌头,随后整个人浑身一抖,忙不迭地抖动:“愿的,愿意的!我当然是愿意的!”
他激动地连说三个愿意。
画灵垂眸一笑,少女羞涩,万千柔情浮上心头,她去拉齐世缘的胳膊,齐世缘也被她带动着王画的方向走。
齐世缘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他忘了自己在博物馆的工作,忘了自己现实生活中的亲朋,心中只剩下画灵,完全是凭着本能地朝画作的方向走。
就在他的胳膊快要碰上画作的一刹那间,一股剧痛从胳膊上传来,让他陡然一惊,他脑海瞬间清明,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眼前这幅画居然成精了!
他怎么会,怎么可以,也怎么可能会愿意去一个精怪的画中生活呢?!
他纵然痴迷,也决然没有到这样的地步的!
“不!你不是我心中的人,你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幻象,你是假的,也敢来欺瞒于我!”齐世缘的两条胳膊奋力推攘着,就是不往画中走,他的胳膊打在画灵身上,打在画上,滋啦声响,一声惨叫,画灵化作一缕青烟逃进画作中。
周遭的一切怪相恢复了正常。
齐世缘清醒过来的时候,惊恐的发现自己胸口隐隐作痛,空中一股浓厚的血腥味,他低头一看,身上的衬衣被解开了前几个扣子,心脏的地方还在往外不停地流着血,幸而伤口不深也不大,他抬头,一眼就看见了画作上的仕女,浑身发凉——仕女的脸哪里是被他修复好了的!脸上分明糊了他的血!
他疯了似的满屋子找打火机,举着就要来直接烧了这幅画,事到临头,却又有些犹豫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下得了这个手,而是给伤口止了血,拿一块黑布包住了画作,静坐至天亮,而后出了门。
他要去公园蹲点那个女学生。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我是一只百岁的阿飘16
明田再次见到齐世缘的时候, 不是在公园, 而是在号称东城老神医的一个老中医那里。
这老中医姓钟,年已过九十, 在一条老巷子里扎根八十年,被本地人尊敬地称为钟老。
明田寻觅至此也并非偶然, 而是循着灵气波动找来的, 钟老自学医起便开始养生, 整整八十年, 哪怕不敌望江峡谷上那破庙里的存在道行深, 但他多年行医救人, 善举不胜枚举,明田可以隐隐看到他周身覆盖着一层浅淡的金光。
这个世界, 居然有功德金光——虽然很少很少, 这老中医身上的也极为浅淡,淡的若非明田这样层次的存在不细心就会看不见,但能有,便证明这个世界的逻辑存在,绝非一般。
讲究因缘倒是十分有可循,但讲究因果, 就涉及到更深层次的东西了。
只怕真成仙了, 此界中人也不敢随意行事——但明田不同, 她向来喜欢这种高难度的事情。
因果纠缠又何妨,她既然决心摆脱原身姜明田的命运,又决心“洗脑”张凤眠和陆蔷两个气运之子, 更是下定决心来一场“灵气潮汐”,“捏造似的补全”此界历史,那么,定然会与因果际遇有所牵连。
都说风险越大收获越大,明田所行之事,虽然此界中人想都不敢想,因为这势必会改变天地大道,换句话说,是为逆天。
逆天之举,凡古往今来,皆为不可取,但明田却甘愿为此一搏。
既然来到此方世界,循着原身姜明田的命运轨迹走下去定然是她不愿的,但若是脱离命运轨迹后选择平淡一生也绝非她之所愿。
既来此,必然要轰轰烈烈地走一遭的。
富贵险中求,逆天之举虽然危险重重,胜负难分,但一旦成功,脱离此界天道束缚,当是万千世界,大可游之。
钟老为人风趣幽默,虽已年过耄耋却仍旧有着一颗童心,他因年纪大了,有不少徒弟都闯出名声了,现在人又多去大医院,这条巷子倒是冷清了不少。明田来的时候,他正坐在门口台阶上的一张老藤椅上,低头小心翼翼地给膝盖上的小鸟包扎,一旁,放着已经被磨得很光滑了的拐棍。
“老人家,兴致好啊。”明田站在阳光中,暖光氤氲,面带笑意。
“同好,同好,小姑娘怎么还没去上学?”钟老随意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就有些发怔了——因为明田站在阳光下,却没有影子。
明田面带笑意地走了过去,与其说是走过去,倒不如说是步履平缓地飘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