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湘忿忿道:“所谓肉食者鄙,吾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这个泰王简直就跟个没脑子一样,引狼入室这种事情竟也做的出来!难道死的那些无辜百姓,为保家卫国战死的军人,就都不是他的子民了吗!”
明田冷声道:“这可说不准。万一在人家心目中,不管是身为亲生父亲的惠帝,还是见面就眼红的恨不得杀了对方的一干兄弟,都不如戎族的单于王子们亲厚呢?这可是非常有可能的。他么,也无非就是又一个李崎罢了。”
说起李崎,杜湘更是愤恨不平,看那架势,怕是李崎就在他面前,他就要徒手撕李崎了。
明田笑着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就是一个李崎么?莫急,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见到他了。”
明田这句话说的有凭有据,不过十日后,戎族六万兵马再次来到沟磐崖攻城,有懂官话的戎族士兵在城池下破口大骂,叫嚣着让“明哥”滚出来决斗云云。
沟磐崖下的嘉陵城墙,明田一身玄衣,束发,站在城墙面朝着众多虎视眈眈、面露凶狠,身上却不乏疲惫之色的戎族士兵。
时近端午,阳光炽热,战场上是一片被反射过来的银甲或是铁甲光芒,明田伸手遮了遮眼睛。城墙上风大,拂起明田的玄色衣摆,吹起他耳畔未束起的碎发,显得整个人有了几分慵懒。
明田没有穿戴将领该穿的铠甲,模样也太过年轻英俊,看他那副散漫的模样,不像是个军营里的人,倒更像是京都里那些世家大族里娇生惯养的出来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若非身侧的来福和杜湘都是白衣银铠的模样,紧紧簇拥着他,怕是城墙下不远处的戎族士兵都不知道谁是真正的明军首领。
“原先陇安陂的守将李崎。”明田轻声念道,将城墙下头一干人等的痛骂声忽略了个干净,反而伸手指了指戎族军队中一个骑着红马、衣着打扮跟戎族大将相差甚远的身影,两眼直勾勾的看着他,嘴中道:“来福,杜湘,你们看,是不是他?”
来福只管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杜湘没有习武,常年读书的他是个近视眼,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明田指的是哪里,只道:“明哥,只听说这一场李崎会来,若他真在戎族军中得到重用,那应该就差不多在戎族大将的身边。”
明田哈哈大笑一声,向斜后方伸出臂膀,大喊一声:“拿□□来。”
虽然站在城墙上看着对方很近,但实际上还是有着百丈远,寻常弓箭只怕不能射中,明田取了被他改装加强过的□□,持臂拉弓,瞄准。
离弦之箭,倏忽而过。
□□似风,在五月的阳光下如海浪中的飞鱼,在人们还没看清的情况下,“啊”的一声惨叫,戎族中有一人跌落下马,随即对方军队中一阵骚乱。
来福大笑,喝道:“好!少爷好眼力!哈哈!”
明田没有理会来福的拍马屁,淡定地朝杜湘点点头,微笑着伸出左臂,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他道:“好了,唯一值得我出手的李崎死了,接下来,我请你们看一场烟花。”
言毕,明田握拳的手挥下,嘉陵城墙上,一把把堪称绝版的□□被拉开,一块块黑色的东西被抛掷出去,划破五月的天际,在阳光下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息。
轰隆巨响,戎族兵马所在的地方,硝烟四起。
第四十三章 二少爷我其实超正经der
在这个时空里, 堪称天下第一大杀器的火药, 在明田和许穆青的手中诞生了。
举世皆惊。
六月,京都。
戎族南下, 屯兵十万于凤陵城外,常隆老将军守城不出, 战局僵持两月之久;明军虽抵御外族, 却占地自治, “明哥”虽没有明确的称王称帝, 却已然反叛惠帝, 成为当今叛军第一强;朝野所处, 四地叛乱,硝烟不止。
但这些, 通通在京都那被传的沸沸扬扬的“明哥”事迹中, 败下阵来。
大敌当前,朝野动荡,但无论坊间还是朝堂,流传最多的,却是明军首领“明哥”的“英勇事迹”。
传闻,明哥一刀杀嘉陵郡郡守, 将嘉陵郡原先的数万守军据为己有, 充军到自身明军旗下。
传闻, 六万戎族军马兵临城下,明哥手持弯弓,于千丈之外取李崎性命, 一箭毙命。可见其箭法堪称当世最强,竟能在千军万马之中取人首级。
传闻,明军拥有堪称绝世的武器,那号称“火药”的东西,一颗就能杀敌数十甚至数百,六万戎族兵马在火药面前,不堪一击,而明军中,竟是未曾伤亡一人!
传闻,火药是天上的雷公电母赠与明哥的秘密武器,用来襄助其成就帝王霸业,所以明哥其实是天帝之子……咳咳,这类一听就名不副实、极度夸张并且封建迷信的传闻,明田表示一看就不是出自他的计划,肯定是许穆青这个家伙阳奉阴违做出来的!
总而言之,明军首领明哥的大名,自从他一箭干掉了李崎,并且用火药将六万戎族兵马全军覆灭之后,在朝野之中就有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传闻。
身为现代人,许穆青比一干土薯更懂得如何包装一个“天命之子”。
甚至,三天前明田还接收了一支从隔壁郡跑过来投奔他的万人队伍的农民起义军,而那位黄姓老兄,见到明田的瞬间纳头就拜,口中直呼“神仙”、“救命”云云,惹得一旁的来福和杜湘目瞪口呆。
这个当口下,京都中亦是风云四起。
青山书院,前来求学的学子们已是走了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多半是京都人士,或者是举目无亲前来孤身求学的学子。
这段时日,外界风云变幻,天下大势此起彼伏,戎族、朝廷、叛军、明军诸多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来来去去输赢无定数,惹得学界人士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课程,开始热议起如今的局势来。当然,他们讨论最多的,其实还是自身归属的朝廷和如今声名鹊起、大退戎族几无败绩、在民间隐隐有替代惠帝声望的明军及明哥。
至于率领数十万兵马南下烧杀掳掠,差点将他们亡国灭种的戎族,他们反倒是唾骂居多、商议甚少。
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明军的歼灭战而让人觉得戎族兵马其实是个软柿子,看起来人多势众、威猛非常人,其实是能被他们以少胜多大胜特胜的。所以京都人士讨论起戎族来,多半是带了点不屑蛮夷文化、不屑其战力的高高在上之感。
也是,毕竟他们身处天子脚下,哪怕四面楚歌、叛军四起、外敌侵略,有天子坐镇,就有大义在,他们也觉得安全非常。
蔡夫子等书院的夫子们停了课,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课堂上讲习了,因为无论是讲史还是做什么,都有学子能将话题扯到当下。于是他们干脆禀明了戚阳先生,停课数日,让学子们大讲特讲,随后每人上交时局策论,戚阳先生竟也应允了。
六月,午后,日光正盛,外头银杏树上趴着的知了叫唤个不停,空中隐隐弥漫着一股燥热之气,不免就让人觉得身心疲惫,昏昏欲睡。
外界风云变幻的当口,青山书院,云海斋水榭,戚阳先生正优哉游哉的斜躺在凉塌上,他侧头听身旁的书院管事汇报工作,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手中的芭蕉扇,嘴角和鬓边的须发微微拂开。
“山长,现在外头菜价肉价涨的快,以前每日能供学子们的一顿肉食,怕是只能三日一供了,还好您有先见之明,现在书院里头的米面还是够用的。”管事伸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脸菜色汇报到。
“多事之秋,现下这般倒是正常的,恐怕再过两日,就得请几个好手在书院驻扎着,日夜防贼防盗了。”戚阳先生眼皮抬也未抬,轻声道。
就是有人能这般的得老天爷的眷顾,纵然他耷拉着脑袋毫无风度的斜躺着乘凉、用芭蕉扇扇风,和身边人谈论今天的菜价几何,也能让人觉得他是在和学生友人们谈论什么高雅之事,一身隽骨。
戚阳先生和管事略谈了几句,管事离开,他仍旧慢慢的扇着风、舒舒服服的躺着,眉头却蹙了起来,忍不住细思起如今的状况来。和书院里的那堆尚还年轻的学子们的高谈阔论不同,戚阳先生所思所想,皆有迹可凭。
戚阳先生人脉甚广,三十多年的教学经验,让他有无数敬爱他的学生,并且这些人遍布朝野。只要他想,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乃至禁宫内外,一些不为人得知的隐蔽消息,戚阳先生甚至都略听一二。
耳边突然响起清浅的脚步声,戚阳先生仍旧头也未抬、眼皮也未掀,只以为是方才的管事又回来了,开口问了一句,却并没有人回答他,戚阳先生又问了一句,这次他睁开了眼,侧了头。
看见的却是一身水蓝裙衫、站在水榭旁被湖面吹来的热风熏得两脸微红的戚华庭。
他那正当二十一岁,年华正盛,超龄未嫁,即便当下也被无数世家勋贵子弟追娶的、他深以为傲的小女儿。
“父亲。”戚华庭罕见的、少有的正色唤他,秀美精致的双眸中,一派坚定。
戚阳先生摇着扇子的胳膊突然就顿住了,他问:“何事?这段时日外头正乱,华庭你先暂且在书院里待着,等时局一过,爹就让你出门。”
戚华庭垂眸道:“爹,我想离开京都,去找一个人。”她说的很慢,但一字一句,却清晰的很,掷地有声,宛如她的心志一般,牢不可摧。说话时,她的双眸注视着戚阳先生的眼睛,宛若深潭,一派沉静。
戚阳先生满目怔然,疏而,心下却恍然大悟,只是心底的那抹忧思惆怅,以及一丝丝的愤懑不甘却全涌了上来。
半晌不语,戚阳先生蓦然道:“你要去找周家明田。”
这次换戚华庭面色一怔、心神微荡了。
戚阳先生收了芭蕉扇,坐起身子,不自觉地端起为人师长的派数:“如今这时局,说一句天下大乱也不为过了。外族入侵,四野叛军作乱,朝堂中人虽有不少有识之士,但尸位素餐争权夺利之人太多,恐怕要不了多久,如今这看似平静的京都,也要不平静了。眼下这个当口,你还要离开你的老父亲,去找一个三年前就消失无踪的人么?”
戚华庭听完,面色不改,平静反驳:“他没有失踪,他……给我寄了信。”
“哼。”戚阳先生冷吭一声,面色沉了下来。
戚华庭疑道:“爹爹,三年前,你不是还有曾把我许配给他的想法么?怎么到了如今,提起他,却是这么一副脸色?”
“此一时彼一时了。”戚阳先生长叹一口气:“彼时四野太平,他是个好苗子,还是周丞相之子,前途光明,为人颇有才名且待人真诚,可如今……你是当我当真不知,他就在明军中么!”
戚华庭神色恍惚起来,欲言又止地看着戚阳先生。
戚阳先生径自说道:“如今明军是为乱党,你莫要看它坊间传闻如何如何,那都是虚的!要不是常隆老将军此时正和戎族僵持不定,惠帝正摇摆不定,朝野不平,你当明军还能有如今这大肆扩充的时候么!周明田投奔明军,此为他不忠国君;三年前他弑庶母抛老父离家再无踪迹,此为不孝;再者他肆意妄为、随意允诺你我一桩婚事却又随意反悔,致使你如今仍待字闺中,此为不义!”
“周明田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不义的桀骜之徒,眼下更是乱党中人,他如今看似风光、扬眉吐气了,实则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落得一个粉身碎骨、遗臭万年的下场!为父怎舍得让你千里奔袭,前去投奔一个如此狂妄不知礼法之徒!”
戚华庭神色恍惚起来,半刻不语,随后却突然笑了。她本就生得不俗,这样衬着夏日湖光倒映在脸上的光泽,更显得娥眉臻首、扉颜腻理,愈发脱尘。她沉声道:“女儿竟不知,原来父亲戚阳先生,也是这么一个桎梏礼法之人。”
戚阳先生的面皮抽了几抽,他似要站起来,却终究未能起身。
戚华庭退后一步,忽而双手敛起裙裾,低头,俯身跪拜了下去。她给戚阳先生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神色平静,但泠泠如山间深泉的眸子中,是一派压抑着的疯狂。
戚华庭跪在地上,朝坐在矮塌上的戚阳先生温和的笑,随后道:“女儿知道父亲方才那一句句话,都不过是担心女儿的安危罢了。但女儿,有自己必须要去的理由,随父亲如何诋毁周家明田也罢,女儿……也必去不可了!”
“你当真敢!”戚阳先生怒声道,手中的芭蕉扇被他气呼呼的一拍,掉进了水榭旁的湖泊上,在水面浮浮沉沉,荡起一圈圈涟漪。
但很快的,戚阳先生又平静下来,他双眸慈爱而温和的看着身前跪在地上的女儿,哑声道:“华庭,为父知道,周明田样貌才华,皆为不俗,他更是不羁礼法,实在是世间难得的一个男儿郎,再者、再者为父曾让你们二人间有了三年姻缘,昔日*你年纪幼小、少女怀春,如今你心神仍旧向往亦是无可厚非。但是……但是这世间对你好的男儿,也不光是他周明田一人,就说——就说许穆青,他是为父的关门弟子,这五六年来,对你一往情深,时至今日未曾娶妻,对书院诸人多加照拂。”
“许穆青,也未必就比他周明田差!你又何必舍近求远,舍了一个对你一往情深的许穆青,奔赴千里,去寻一个只许给你一个缥缈无踪的誓言的周明田?!你焉知他又何尝不是司马相如,到了那时,你难不成也要与他相决绝么!”
戚华庭看着神色缓和许多,说起许穆青来滔滔不绝的老父亲,看他满目的温和慈爱,面目怔然,神情中闪过挣扎之色,半晌,却只是讥笑一声,哑声道:“爹爹,你不懂我。”
“放……无稽之谈!”险些爆了粗口的戚阳先生一个恍然。
“为父养你教你二十多年,竟也不敌一个外人给你灌的那些迷魂汤药不成!”戚阳先生沉声道,面色凄然,双眸中似有泪意,他朝水榭外的人高声道:“把姑娘请回她的院子里关禁闭,叫人日夜把手,万不能叫她出来!”
戚华庭粲然一笑,又俯身叩拜,随后盈盈起身,浑身气势凛然,看也不看随后赶来的数个家丁丫鬟,沉声冷静道:“不消你们扣押,我自己回走。”
她转身离去,竟是没有半分留恋。
水榭中,独独留下已然老迈的戚阳先生一人,满脸泪水纵横。
当夜,夏夜,蝉虫池蛙仍鸣叫个不停,巷中梆声响起,随后“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更夫喊声渐近,周遭一片宁静。
借着泠泠月色,戚华庭换好一身便于行动的男装,如男儿一般束起头发,立好冠,她起身,有些焦灼地将床上的衣物又收拾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