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然这日假装路过的从程浩暂时居住的宅院外头走的时候,恰巧就发现阿白有些激动地小声叫了两下。
莫然隐匿了身形骑在阿白身上, 悄无声息地跟着程浩来到沧澜城外一个隐蔽的小树林中。程浩在这里等了一会儿,莫然见他站在林中身形不动,虽有几分意外, 却还是纹丝不动地跟着等。
好在,莫然的等待没有白费, 他看见了一个身穿白袍、戴着白玉面具的人出来了。
传言中程浩的主人!
莫然心神一凛,愈发不敢擅自妄动, 心下却是一番感慨。真是想不到在,这人果真是与他二三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白衣面具人。
哪怕是戴着一方白玉面具, 深处斑驳的树下,他身上那抹九天仙人才有的超凡脱俗之感却叫人难以忘怀, 这是一个比荀晏还要风光霁月的人。隐隐地,莫然拿他和顾明田比。
要是这白玉面具的人当真是天灵宗的对头,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莫然、秦暝和凤弦是荀晏的对头,但三人都是天灵宗灵宗弟子, 便是再恼怒甚至厌恶荀晏,也总归还是承认他是本门中人的,大家多多少少也还是个同门,但要是换了别门别派的来欺负天灵宗、毁坏天灵宗的名声,他们却又是不干了。甚至一个讨厌的想法根深蒂固后,哪怕这人站在他们一方反对荀晏,也会总觉得他包藏祸心。
总的来说,就是一件事,我们天灵宗自家宗门的事情、自家宗门不听话的弟子,我们自己来教训就是了,但是你们外人是万万不能插手的!
这也是近十多年来,九汤城逐渐和无华派越走越远的原因之一——单凭莫然那不能为外人道的对顾明田的杀母之仇,是不会成为两大势力越走越远的主因的。
莫然看着程浩恭敬地对面具人行礼,唤他主人。
两人开始说话。
面具人的声音清冷,有些漫不经心,无端地给莫然一股熟悉感,但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这人到底是谁。
“主人,有人发现我们暗中试验筋改之策的事情了,还送来了密信告知,说、说让我们立即停止这种行为,不然就会向无华派的非虚尊者告发此事!”程浩道。
莫然在底下撇撇嘴。这种事情,知道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样混不吝的做法,定然又是凤弦搞出来的。不过也好,虽然他做事有些不正经,但是今天也算是误打误撞地让程浩警戒起来,甚至在眼下这个当口跑来见面具人一面,询问做法。
凤弦也还算不错。罕见的,莫然在心底为凤弦赞了一句。
“无妨。”面具人清冷的声音传来,带着安抚人心的笃定:“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的检举,还向顾明田检举,呵呵,他能奈我何?”
好不霸气!
程浩听得是热血沸腾。
莫然听得是气血上涌,什么叫乌合之众?
他这是在明晃晃地说凤弦吧!
面具人吩咐道:“此事,要不了多久即可公之于众,但眼下,证据不足,尚且不能扳倒天灵宗,便先不急,你只需按部就班来即可。”
“诺。”程浩应了一声,抬头看了眼面具人,又小心翼翼地问:“此次神来岛秘境,我们盟约下的弟子,是否要全力以赴争取入境名额?”
“自然是要的。”面具人笑道,声音清亮,显得有几分温润和气,消减了不少浑身上下的冷酷漠然感。他又道:“你今日前来,我且另有一件要事需要你去办。”
“主人请吩咐。”
“杀了芙蓉门的洪依、无妄山庄的岑连、紫霜派的郑娉。”面具人的声音徐徐,像是山间清凌凌的泉,却又显得有几分冷酷肃杀,叫人不寒而栗。
三个元婴修士的性命,还是三个身处高位的元婴修士,就这么明明白白地被决定了下来。
莫然浑身一凛,着实没想到散修联盟私底下还干这种杀人的勾当。这样看来,倒是没什么可合作的必要性了。
“务必做的干净漂亮,莫要让其他人发现。”面具人的吩咐似乎还在耳畔飘荡,忽而一道凛冽的风声传来,一阵惊呼。
一阵响动,林间停留的鸟儿四散开来。
莫然一惊,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忙要逃命,秦暝老爷子的声音却在他耳畔响起:【别动!】
莫然听从,未曾动。
秦暝老爷子继续快语道:【方才那一下子,并不是朝着你来的,应当是有第二个偷听者。】
另一个偷听者?
莫然来了几分兴趣,他小心翼翼地朝着声音传来的那方望去。
一个白衣翩跹的女修突然出现在几人身前,面具人那一手出的突然,她暴露的更为突然,着实惊到了还站在原地不动的程浩。他看着来人,惊呼一声:“薄瑾元君?!”
莫然和他一样面露不解。
但随即,莫然发现了薄瑾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具人,脸色苍白,目光恍然,神色恍惚,双眸复杂,两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竟像是一副失了魂夺了志的模样。
“你先下去,这里有我来处理。”面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几分冷意。
程浩不瞎,看的出来自己的主人和大名鼎鼎的薄瑾元君有几分相识,但更多的八卦他却是不敢再听了。听了八卦也要命在不是。他顺从地快速离开了,离开之后,脑子里对自己主人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
场地一时静谧无比,只有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就连鸟叫虫鸣一时也无了。
莫然蹲在原地,半步不敢动,他看着神情明显不对劲的薄瑾,再看那身姿颀长玉立的白衣面具人,想起他给自己莫名的熟悉感,一种他极其不愿意去想的想法在心底萌发。
能让薄瑾这般失态的人,会是谁?
能让薄瑾跟踪着来野外的人,又会是谁?
若不是莫然曾在几十年前就知晓薄瑾对顾明田的一番心思,恐怕今日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这么快地确定下那白衣面具人的身份了——
顾明田!
有那么一刹那,莫然想即刻冲出去,向那冷酷无比的、高高在上的人为他无辜枉死的母亲和自己讨一个公道。
但是此时此刻,莫然却觉得自己浑身都失了劲,半分力气都使不起来,只能隐匿了身形眼睁睁地看着薄瑾和顾明田对峙。
“您在这儿做什么?”半晌,薄瑾终于反应过来,哑声问。她双眸已是憋泪憋得通红,唇和脸血色尽失,双目怔怔,平时的芙蓉面,已是憔悴枯损了许多。
“你看见了。”
“……为、为什么?”薄瑾颤颤地问。
“……没有为什么。”明田冷酷的声音传来,这次他用的是自己的声音了。他揭开了面上的白玉面具,回身看薄瑾,神色淡淡的,有些漫不经心。
这是真真正正的顾明田了。
薄瑾希冀地看着他,眼神亮闪闪:“师父,只要您给个解释,徒儿都信您的。”
“你都看见了。”明田又说了一遍方才的说辞。
他根本不屑解释。
这般想,薄瑾更加心伤了,她眼眶中一直悬而未决的泪珠终于滚落了下来,大滴大滴的,就连不远处的莫然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低声,带着抽泣的声音道:“师尊,以您的骄傲,您向来是不屑说谎的,现在,麻烦您——编个谎话骗骗徒儿吧。”
明田开始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刚说完,明田就觉得自己仿佛说出了什么奇怪的话。
明田:……我看你的表情,仿佛不太信任我。
明田感受了一下不远处莫然的存在,想了想自己的计划,看了眼面前几乎快要崩溃的弟子,忽而笑了笑。
薄瑾怔楞住了。
明田道:“有些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你所了解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就比如现在,瑾儿,你觉得师父是一个不择手段铲除异己之人吗?”
莫然在心头呐喊:不是你还能有谁?!
薄瑾终于崩溃了,她眼眶中的泪水决堤般的往下流淌,她道:“之前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明心楼的荆帆元君之前曾在鱼临山脉一带给门派使绊子,结果没过多久无故走火入魔,以致闹市中伤人,最后被人一击毙命。丹霞派的聂玉涛元君,堂堂一个元婴修士竟然在外历练时遭到妖兽无故围攻,死无葬身之地!他之前对散修联盟之事指指点点,多次言语冒犯!”
往日里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此时都在薄瑾的脑海里回想了起来,她声泪齐下:“夺命宗的聂玉涛、洛书派的冷雨涵、双极派的巫雨臻……这些人的殒命,到底是不是与师父您有关?!”
明田长叹了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见薄瑾又道:“师父,徒儿知道以您的骄傲,您是向来不屑说谎的。现在,求求您,徒儿求求您了,您告诉徒儿吧,这些事,到底与您有没有关系?”
明田顶着薄瑾殷切的目光,以及暗处莫然复杂的目光,终于是斩钉截铁地从喉咙里吐出来一个字:“是。”
薄瑾低头,冷笑一声,浑身灵力开始□□,这是走火入魔之像,明田忙制服了她,让她昏了过去。
抱起薄瑾,明田正要离开之际,突然冷冷地朝着草丛这边瞥了一眼,语气冰冷地道:“本座之事,岂是尔等能偷窥的。”
一股凛然的冰寒剑气朝着莫然袭来。
第九十五章 杀妻证道后, 我儿砸重生了33
这是他第二次切身的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那股让人战栗的杀意。
同上一次一样,只需他一眼, 自己便是浑身僵硬不能动弹。这是幼时第一次被杀留下来的应激反应, 以致于到了如今金丹九层,他面对顾明田的随手一剑, 亦是像个凡人一样, 什么也不懂的拿肉身去抗。要不是凤弦闲暇时分给他的一缕无垢灵火,他怕是就被冻死在顾明田的剑下了。
他是真的想让自己死的。
第一次许是为了追求他的无情大道, 杀亲证道。这一次却只因一个漠不相关的人撞见了他不堪的一面, 便要杀人灭口了。
莫然醒来后,哈哈大笑,状若疯魔。
他见了凤弦和江帜、江摘月几人,笑道:“世人皆言非虚尊者如何德高望重, 我却多次看见了他无情无义、道貌岸然的一面, 这可真真是叫人觉得好笑!”
“可笑!可笑至极!”
“世人皆不知他的庐山真面目, 我却知晓!哈哈!”
江摘月见了他这般模样,心疼至极, 当着师父和父亲的面将莫然拥在怀中抚慰。
莫然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不再哭闹, 坐在床上静静的。
江帜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何以这般大的反应?”
凤弦也收了嬉皮笑脸,正色道:“你回来的时候,浑身冰凉,身上没一点热气, 神情木讷,若不是我给你的无垢灵火尚还燃着,怕是早叫这剑气给冻死了吧。”
“什么剑气?”江摘月问。
凤弦道:“这般凛冽寒意的剑气,能一击杀死一个元婴修士,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能做到。”
“非虚尊者?!”江帜全然摸不着这两人的哑谜,只觉得莫名其妙,不可思议:“怎么可能?!”
江摘月也觉得匪夷所思,但一想到莫然这般反常的反应,心下却又隐隐信了几分。
“是他,”莫然收了又哭又笑的表情,“就是他。”
“顾明田!”
秦暝老爷子闻言,兴致来了,不由得私下在戒指里头唱歌:【是他,是他,就是他!我们的朋友,小哪吒!咳咳……】自嗨地唱完一句,才发现没了舒雪君的戒指显得有几分空荡荡的,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又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拍胸口道了一句【还好没人看见】。
“他就是程浩和散修联盟的幕后人。”
“是,人人都以为他德才兼备、秉公执法,千年来护卫中州人族,功在当世,无人可敌。”
“众人皆敬他、尊他,以为他德高望重,却没想到私底下也是无情无义、自私冷漠至极,为了一己之私可大开杀戒甚至是豢养杀手、铲除异己之人!”
“顾明田不过也是一道貌岸然之辈!衣冠楚楚、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他忿忿不平,仿佛要将这几十年来压在心底的愤懑一疏。
江摘月附和道:“倘若他当真是散修联盟的幕后主使,这又是为了什么?他已经是无华派的掌门人,当今世界无人能敌他的风采,也无人可以撼动他的身份地位。”
“我思来想去,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要利用散修联盟做的这些事情,是决不能让他的另一个身份暴露的!这些事,只会让他无华派掌门、非虚尊者这样的身份蒙上一层灰尘,叫世人所不齿。”
江摘月问莫然:“方才你说他是一个道貌岸然之人,表面上是人族正道魁首,私底下却豢养杀手、铲除异己,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此乃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莫然长叹道,将明田和薄瑾提及的几个势力的元婴元君的名号一一说了出来。
一旁有江帜元君惊呼、恍然大悟、痛心疾首以及慨不当初,为这件事增加了不少可信度。
此事一出,几人对顾明田的看法暂且不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了,这样阴险狡诈的盟友,怕是不能成为盟友了。必要时刻,说不定还得防备着他。
对于莫然来说,这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顾明田之于莫然,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刻在骨血和灵魂里的不屑和愤懑,他要让他身陨道消还不解气,要将他的所行所为公诸于世,要他为他所犯下的错赎罪,要他悔恨、求饶,要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可惜,那么好的一个机会,莫然居然因为身体僵硬,到现在才后知后觉自己没有拿留影石录下来,白白地失去了这么好的一个对付顾明田的把柄。
好在,虽然这次错失了,程浩和散修联盟还是会对顾明田提到的那些势力和元君们下手的,只要莫然能够守株待兔,不愁抓不到散修联盟的把柄。
可惜,一直等到宗门大比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莫然仍旧没有看出有任何散修联盟对芙蓉门、无妄山庄和紫霜派的行动,再往后面等,只怕就到了金丹和元婴修士的大比,介时,各宗门的守卫力度会比现在严格了不知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