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忍不住发抖,东西散了一地。阮呦抹掉眼泪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来,“二婶,我来找药,您去看着惜儿。”
“好,好……”郑氏手脚僵硬,无神地喃喃着。
阮二叔手搭在阮惜的手腕上,面色沉重,阮惜是感染的风寒发温病,好在用得到的药药箱里都有。
虽然有药,阮家的情绪也并未得到放松,这样小的孩子身子骨弱极弱,风毒之症本就难治,一定要尽快退烧才行,只是阮惜今年才四岁,根本就承受不住酒精擦拭身体退热,要退热只能用温水帕敷额头擦拭胳肢窝。
阮呦抿着唇,心里难受,这些水连喝的都不够,哪里去找水给阮惜擦拭身子?
二婶离了阮惜心神不宁,阮呦便让她陪着阮惜,自己就替她去煎药。
蹲在小石灶前,阮呦抿着唇盯着药罐子定定发神,直到身边同样蹲着个人时也没什么反应。阮雲见她眉心微蹙着就伸手替她抚平,又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阮呦抬头看他,鼻尖微酸,“哥哥。”
“嗯。”阮雲心软,应了一声,“别担心,有哥哥在。”
阮呦绷紧的身子松懈下来,依偎在他怀里小声啜泣,“哥哥,怎么就这么难呢。”
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这二十来天的路程是阮呦人生中最煎熬的日子,要顶着烈日赶路,整日提心吊胆,担心吃了上一顿就没有下一顿。
阮雲看着怀里哭得伤心的妹妹,心里发酸。妹妹从小被娇养大,没吃过什么苦,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为难她。
他只抱着阮呦低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肯定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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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热的夜,聒噪的虫鸣扰得陆长寅眉梢染上几分烦闷。
指腹摩挲着那一小块兔肉干,阴影笼着他的半边脸,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牵扯漫不经心的弧度。
“阿奴哥哥。”耳畔响起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
他抬眸望去。
阮呦眼眶鼻尖都红红的,原本梳好的青丝凌乱,几丝碎发从耳鬓出顺下来,她垂着杏眸,似不放在心上,“阿奴哥哥,该吃药了。”
陆长寅张开嘴吃药,纵然再难过伤心,她也稳住心神做得很细致,那药的温度的不烫不冷,刚刚好入口。
吃完了药,他润了润嗓子开口,“阮呦,活着本来就是件难事。”
阮呦咬了咬唇,揪着袖口,“阿奴哥哥,那些家境富有又有权有势的人是不是就活得很容易呢?就像县令那样的,穿着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便是遇上荒年也早早有人接应,去了另外一处安全的地方。”
说罢,她又苦笑道,“哪像我们,一辈子都在想如何填饱肚子,稍有天灾人祸,便活不下去。”
难的只是她们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贫苦老百姓,阮呦捏进拳头,她以后一定要做个富有的人,让阮家富有一些。
这样也不至于临行之际连粮食都带不够。
陆长寅看着她攥得紧紧地小手,舔了舔唇,哑声道,“不是的。”
阮呦抬眸看他。
空气沉闷了好一会儿,两人相视坐着。
“我认得一个人,”他忽然开口,“那人出自享誉天下的名门望族,三岁能成诗,五岁出口成章,七岁取案首,你说这样的人日后是不是会荣华富贵一生,活得容易?”
阮呦听进去了,“那样的人是神童天才,日后前途无量,又有家族扶持,定然能高官厚禄,许会比县令还要活得好。”
“可惜后来他的家族倒了,全族五百多口人被斩杀,而他……逃过一死,却从天之骄子成了一介阶下囚,被贬为贱奴,被人践踏侮辱,当作活物任意相送,既在猎场充做猎物由得那些官家子弟猎杀,又被送进斗兽场与猛兽搏击,供人观赏逗乐。”陆长寅勾了勾唇,眸中敛去那抹嘲弄,“可容易?”
阮呦心揪了起来,月色下面色苍白。
她无法去想象那样艰难如同炼狱一般的经历。
“阮呦,高处不胜寒,有时候越是有权有势,越是风光无限,越易招人嫉恨,承受得也更多,因为身上背负的是五百族人的命,稍有差错便是全族倾覆。”陆长寅半阖眼睑,嗓音微哑。
阮呦垂下眸,明白他同自己说话的意思。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活着是容易的,命运是公平的,那些富贵之家表面看起来光鲜靓丽,背地里却时刻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危机,他们时刻提防着,活得很累。
能过得当富大贵的自然也要承受大风大浪。
“这样有没有好受一些?”陆长寅转头看她。
阮呦却摇头,纠结地蹙着眉,“更难过了,我原本还有个奋斗的方向,听阿奴哥哥这样一说,就更迷茫了。”
陆长寅一怔,继而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抑着笑意身子抖动的时候牵扯到伤口,吸了口气,阮呦连忙拍拍他的背,看见他笑意的脸却是被惊艳得一愣。
在一起十来天,阿奴哥哥从未笑得如此开怀过,他一双长眸弯起来如同荡着春水一般摄人心魄,好看得过分。
平日里阿奴哥哥都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发呆,那双清冷狭长的眸子里总是藏着无尽的哀伤,阮呦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他孤零零地模样让人心疼,就算是笑,他也只是轻轻勾起唇角,笑意淡而疏远。
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喂完了药,陈娘子就叫了阮呦过去。
“义母。”阮呦依言将竹筒收拾好才乖巧地过去。
陈娘子年四十,孑然一身,她是教阮呦的刺绣的师父,凤鸣村的人都不知晓她的来历,她也从来闭口不谈,阮呦也只知道陈娘子出自苏州,因为她会一手出神入化的苏绣。
陈娘子替她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将她拉到身边挨着坐下,而后悄悄从包里取出东西塞进阮呦手里。
“那小子捡回来就已经是你家好心了,你是姑娘家,没道理为来历不明的个臭小子亲力亲为。”陈娘子道。
阮呦就垂着头低低应声。
她觉得阿奴哥哥很可怜。
陈娘子叹了口气,“义母是为了你好,你们一家子都是个实在的,哪怕吃点亏也得过且过,救这小子我也就没说什么,但救是救了,也不能委屈自己,世道艰难,人有的时候自私一点才能活下去。”
阮呦打开手中的手帕,见是一块兔肉干,心底动容,又羞红了一张脸,知道昨夜她偷偷将兔肉塞给阿奴哥哥的事被义母看见了,心里忸怩,“义母,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陈娘子笑着摇头,“知道我对你好就行,快吃吧。”
“我和义母一人一半。”阮呦掰开兔肉喂进陈娘子嘴里,才弯了弯眼睛。
陈娘子只得无奈地摇头,眼底却也带了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男猪:用悲痛遭遇安慰媳妇
第5章 程方南
半夜惊醒后阮家人就没再入睡,一家人便起来吃点东西填了饥肠辘辘肚子停歇一会儿就继续赶路。
当务之急是找到水源,她们的水不多了,阮惜也需要退烧才是。
阮爷爷捏着空烟斗坐在一颗光秃秃的大树下,松弛的眼皮耷下来,眼角的细纹根根皱起,沧桑混浊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路,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呦跟着阮爹过去,阮爹在他身边坐下来,“爹,喝点水吧。”
阮爷爷摇了摇头,转过脸慈爱地看着阮呦,见她唇瓣干得起皮,道,“我不渴,给呦呦喝吧。”
阮呦看着只够两三口的水,犹豫了一瞬就将盖子盖起来,摇摇头,“我也不渴。”说罢她顺着阮爷爷的视线看向前面空旷寂寥,萧瑟凄凉的光景,“爷爷,你刚刚在看什么?”
阮爷爷转过脸去,长叹口气,“没看啥,爷爷在想啥时候才能赶上同村人的脚程。”
阮呦心里委屈,咬着唇赌气,“爷爷,他们提前离开村子却没让任何人过来知会咱们一声,分明就是不想带着咱们,咱们为什么还要去追他们?”
“他们也不愿意咱们跟着,只会当咱们是累赘,凭白拖累他们。”
“我们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好吗?”阮呦心里梗着口气,不上不下,酸涩又无奈,如何都不舒坦。
她不想见到他们。
“傻孩子,到底是同乡的人,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阮爷爷声音沉重,凤阳村的人都姓程,早年也算个大族,族谱上出过几个做大官的,后来是衰败了才从京都迁回并州,同宗同族的人自然互相庇护,他们一家子是外姓,又是被官府勉强安顿过来的,多多少少会受人排挤。
他何尝不知道程氏腐朽衰败,里正又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跟自家有矛盾,所以临走的时候也不愿带他们。
只是心头到底还是存了一分念想。
阮家与邻为善,凡事需要他们帮忙的地儿,只要有时间就会去帮忙,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也希望程家还有人能念他们阮家一分好。
他看了一眼一家老小,有些无奈,“爷爷知道你心中有气,爷爷也气他们没良心,但有时候只有忍让才能保全自己,意气之争并非好事,呦呦,咱们一大家子没侍弄过田地,人丁单薄不说,还都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力气都比不得庄稼汉,没有同村人的庇护是走不出这里的。”
“为什么走不出,咱们有手有脚……”阮呦抿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哪有那么简单……”,阮爷爷摇头打断她,“这将近一个月咱们的粮食就所剩不多了,这些粮食不足以支撑咱们走到汴城,咱们不够吃,别人也不够,没了吃的就只有饿肚子,为了活下去……他们就会抢……”
“没粮食的人会抢有粮食的,有粮食的被抢了只有去抢别人……到时候混乱不堪……”说着说着,阮爷爷面上带了丝恐惧沉痛,“如果大家都没了粮食,连抢的对象都没有了……又能吃什么呢……”
什么都没得吃了,能吃什么?
阮呦听得震惊,只觉一阵阵凉意拨过心底,浑身哆嗦了一下。
凤阳村的人见他们都是皮笑肉不笑,自打她拜了义母为师那些人便爱在村口说酸话,时不时也会来她家里将爹娘辛苦编好的箩筐筲箕借走,说是借,却是不再还回来。
也会有人时不时打听她刺绣帕赚了多少银子,三天两头来哭穷,说家里不顺,可这样的年头谁家里是顺的。
阮家是外来户,程家村排外是正常事,他们便不去计较,只想哪怕吃点小亏,总会得到程家村人的接纳的。
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又因为程青梅的事闹起来。
阮家虽穷,却觉得家和万事兴比任何都重要,阮家婉拒了亲事,哪里知道程青梅得知了这消息就去跳河,寻死觅活,里正就将仇记在心上,处处给自家使绊子,那以后村里人对待她们又不再像往日那般热情。
“不过是受点委屈,咱们忍忍就过去了,只等活着出去了,咱们就换个地方,再不与他们来往就是。”阮爷爷摸着阮呦的头,见她受了打击,心底也疼。
这个小孙女是家里宠着长大的,他也不愿说这些吓她。
但这是逃荒……
逃荒之路上,杀人都不算犯法。
阮呦又委屈又无奈,她家势弱,只得依靠别人,可是就算她们赶上了同村人,那些人又当真会庇护她们吗?
阮呦没有法子,只憋着泪,“爷爷,咱们以后再不要和她们来往了。”
“好,出去以后,咱们不和他们来往。”阮爷爷笑着答应她,阮呦这才破涕为笑。
天微微亮,阮家就收拾好东西开始继续赶路。
阮惜的高烧还未褪下,二婶红着眼睛背着他走,这些日子下来陆长寅身上的伤口开始慢慢结痂,情况好了许多,阮家就加快了脚程。
马不停蹄赶了五六日,才发现一条水沟。
阮家沉重的脸色缓了缓。
那沟里的水只有一小股细流缓缓流过,混着泥,显得混浊不堪,但有水就是好事,阮家人停歇了整整一日将那水收集了半锅,烧开放凉给顾惜擦拭身子。
阮呦和阮雲接了好几个竹筒的水,阮呦也将水烧开一次然后静静放置着,等泥土沉淀下来就将干净的水倒进另外一个竹筒里存了起来。
烧水的时候听陈娘子的建议在里面放了几粒粗盐,就变成了有着一点点淡咸味的盐水,一开始阮家虽觉得这个法子奇怪,口渴和盐水的话岂不是会更渴?
只是后来非但不觉得渴,喝了淡盐水脚上的力气也足,阮家为了省着吃的,就只吃早饭一顿,下午晚上饿得不行了再喝口淡盐水吃点野菜嫩树叶顶一顶。
阮呦看着包袱里节省下来的粮食,心底稍稍安慰,她贴身的小包里在这一个多月的路程上也省下了些,每回娘给她巴掌大一块饼,她都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装在衣襟的贴身荷包里,那是陈娘子临时给她绣的。
大约又走了七八天的样子,阮惜的高烧退下来,还在持续低温。
这几日脚程快,出乎意料地遇见稀稀拉拉的人,越往前走,路上渐渐的人越来越多。
道路旁停着或多或少的尸体,炎炎夏日腐臭味和酸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阮雲将阮呦护住怀里,脸色铁青,手微微发抖,“呦呦,别怕。”
阮呦紧紧地攥着出汗的手心,身子轻轻颤栗着。
这一刻,她才知晓逃荒到底有多残忍,路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尸体?她不敢胡乱看,心底隐隐升起不安来,空落落的,又起起伏伏,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行路上的人皆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个多月来都饿得面黄肌瘦,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眼神麻木地背着包袱赶路,阮呦瞧见他们的模样,心底苦涩。
人越多,危险越大,阮家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大意,财不外露的道理大家都懂,于是阮家吃饭从早上调到了晚上,借着黑夜掩饰,几人吃东西也是避着旁人的窥探的。
天还未亮就继续起来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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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呦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处小斜坡,她在上面挖了个半弧形的坑,拿它做土灶,然后将药罐子放在在灶上点燃柴火熬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