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一字方出口,面前的人却是突然无力倒了下来,正正压在她身上,黑酽酽的长发从面上拂过,鼻息间竟不是他房间里不散的涩涩苦药味儿,而是一股温柔溶泄的极淡清香,出奇的舒服。
宁杳多嗅了两口,曲手推了推人,然半天也没见动静。
这是又晕了?
家里的下人在火烧院子的时候已经跑光了,宁杳只得和觅秀一起合力将人搀回了屋里去。
她许久没过来,里头收拾得倒也妥当,只是药味儿格外浓重。
宁杳打开木窗散了散气儿,敛裙坐在槅扇边的椅凳上,端起她出锅的肉末泡椒臊子面,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盯着床上的扶琂。
觅秀熬好了药,进门放在床头小几,说:“夫人,厨房灶里还燃着柴火,奴婢得去准备晚饭了,五爷的药搁在这儿,你可别忘了。”现下府里没人手可使唤,这些事情都得自己来了。
宁杳正咬了一口面条不空说话,点点头嗯了声以作回应。
觅秀不放心地多看了两眼,又再三提醒才匆匆回了厨房。
她一离开,屋里便彻底没了声儿,只有桃树上三两只鸟雀啁啾入耳。约过了半盏茶,宁杳才漱口擦嘴,端碗给扶琂喂了药。
男人安静地躺在床上,眼上一截白缎尤为扎眼。整个萝州城的人都知道,扶家的五爷是个瞎子。眼盲体弱,百无一用,说的就是他。便是因为这个,晖州王家的小姐哭死了也不愿嫁过来,才会有当日原主替嫁的事。
瞎子?
扶琂常居郡王府,多年没回过扶宅,此处于他陌生得紧,能从里屋走到桃林,衣物上也不见尘土脏污,路上没有磕绊。
这么顺利,可不像个瞎子。
而且半死不活的人莫名其妙起来了,怎么想怎么奇怪,她是因为换了个魂儿,这位……难道也是换了一个?
宁杳心有怀疑,凝视须臾,伸手冲他眼上系的白缎去,指尖触到一角,手腕儿却被人倏忽握住。
“你醒了?”
扶琂坐起身来,偏了偏头,似乎正看着她。
“还有半碗药,这儿呢,自己喝了吧。”宁杳毫不心虚地抽回手,递过药碗。
清亮的女声再度入耳,男人怔了怔,兀自愣愣出神,下意识应了一声。
直到脚步声远去,人已经出了门,他才紧紧扣着药碗,恍然低喃,“杳杳……”
宁杳走到院子,望着满院纷繁,挨挨挤挤灼灼盛放的桃花,眨了眨眼睛。
这几棵桃树不对劲儿啊。
她记得上头的花儿不是……快掉光了,不过一会儿的时间怎么会如此鲜妍繁盛?
家里的桃树第二茬开花,是件宁杳也摸不着头脑的怪事儿,她倒不怕什么,只是觅秀被吓得不行,坚决不肯靠近桃花树半步。
郡王妃被树藤卷走,接到消息的恒郡王茫然呆滞立了半晌,狠狠一拍桌案,愕然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出去做什么?琂儿媳妇是妖孽?本王怎么不知道!”
侍卫首领咽了咽口水,“王爷,此事千真万确,当时有不少人在场,属下也亲眼目睹,现在城里已经乱起来了。”有钱有权消息灵通的富贵人家,早收拾东西出城避难去了,离事发不过两个时辰,城门口就已经走了十来波车马了。
恒郡王听得脑仁儿抽抽地疼,“要走就走,不必管他们。至于王妃,你们多派些人手,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卫应下,再吞吞吐吐问道:“五爷和五夫人……那边,王爷是不是也要拿个主意啊。”
那五夫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妖怪,要人心肝儿的,若不想法子解决,萝州城就真的完了。
“好好儿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恒郡王眉头拧成疙瘩,仰头长长叹了一口气,“玉娘啊,本王终究还是有愧于你,没有照看好琂儿。”
侍卫没想到恒郡王都这个危机时刻了,竟然还有心思彰显自己的深情,忍不住出声打断。
“王爷……”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都明白,能别装了。
恒郡王回神冲他颔首,甩了甩袖子大步往外去,“叫人备齐车马,本王要亲自去趟青莲寺,在殷都来人前,只能看主持大师有没有解决的法子了。”
恒郡王夜访青莲寺,不久之后,青莲寺主持青法大师便与几个师兄弟出现在扶宅的正门前,几人盘膝打坐,诵经念佛,片刻不歇。
木鱼声声,梵音不绝,有静心安神的奇效。
亏得几位大师一夜诵经,宁杳这个晚上睡得特别香甜,一个梦也没有,翌日直到日晒三竿才起身来。
四个黄尽职尽责地守着大门,外面的人没有贸然闯进来,宁杳便也不出去,左右府中存粮充裕,花草也甚是茂盛,一时半会儿饿不着肚子。
连着过了三日,门前青莲寺的师父换了几轮,日夜不停拨佛珠敲木鱼,扶家的宅子里没有了动静,树藤也没再作怪,好像这法子是真的起了成效。
众人欢欣非常,自发往青莲寺添了不少香火,疲累的师父们也咬牙重新振作,一刻不歇继续念佛。
“就这么坚持下去,只要等到殷都来人就好了。”
“听说殷都来了不少知晓术法的仙人,又有灵山道观在,一个小小树藤之妖罢了,他们定能轻而易举地将其降服。”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但事实又真的能如他们所愿吗?
这天,乌云沉沉,冷风瑟瑟。
宁杳为了犒劳大黄它们,特意端了一大盆肉骨头来,四条大狗哼哧哼哧吃得热闹,她便转头与外面念经的小师父说话,“你们还在啊。”
小师父们不理她,只木鱼声急促不少,泄露了两份慌乱。
宁杳摇摇头,却见一直闷在屋子里扶琂拄着木棍站在照壁一侧。
“你怎么出来了?”
扶琂听见她的声音,恍惚多日的心神在这一刻终于落到了实处,他不由地微弯起唇,轻轻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长街两旁光秃秃的梅花树像遇着甘霖玉露,齐齐冒出了小芽儿,刹那间梅花争相怒放,迎风而来,空气里都是满满的花香。
众目睽睽之下,转瞬之间,谢了的梅花又开了!!!
小师父们骇然,两眼瞪得斗大,望向宁杳的视线里是显而易见的恐惧与畏怕。
宁杳:“……?”看我做什么?不关我的事,那些花儿不是我开的。
扶琂:“……”对不起,一高兴就控制不住自己到处开花。
第13章
梅花竞相开放,长盈街上的僧人跑得一个不剩。
主持青法大师重重训诫了小弟子们,又和青成几人亲自过来,见此梅花异事,也不免胆颤心惊。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秉承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肠,还是端端正正坐在了扶家门前的蒲团上。
宁杳和扶琂坐在中堂,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是要下雨了,这云可真是吓人,” 觅秀端了茶来,又把刚熬好的鸡汤鸡肉盛上,自言自语,“跟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宁杳喝了口汤,远眺一眼,是风雨欲来了。她得抓紧时间,再多吃点儿东西。
……
盛国,殷都。
岫风楼是王宫宴会之所,无论春日百官盛会,还是千秋万寿外使来贺,皆在此处。
然今日并非佳节亦无庆贺,岫风楼却灯火煌煌,亮如白昼。手端红木莲枝托盘的宫人们低眉垂目,鱼贯而入与坐在内中的仙人们奉酒。
年轻的宫女紧紧握着银壶,实在忍不住心头好奇,抬眼悄然一瞥。
端坐案前的女子眉如远山黛,唇是四月樱,一身冰肌玉骨,凝脂雪肤,便是王宫中最好的寒山玉也比不得三分两分。果然是仙人,不说别的,单单论这相貌,就超出凡人不知几何。
宁楹没把宫女的打量放在心上,她正冷冷地看着右手边相携并坐的一对男女。这男女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宗门的大师兄,即宁杳的前夫封玦和他失而复得的小青梅西有翠。
“狗男女。”她指尖摩挲着手中剑鞘的祥云纹路,说道。
她与宁杳感情一般,但再怎么样也是她宁楹的亲妹妹,凭什么叫他们作贱,若非父母再三阻拦,依她的脾气真是要一剑削了这二人才好。
虽然不一定能打得过封玦,好歹也能出口恶气。
当着满庭宫人的面,遭宁楹这样一句不遮不掩的骂语,西有翠紧咬下唇,拽着封玦的衣袖甚是难堪,封玦冷冰冰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悦,“阿楹,慎言。”
宁楹脸色比他还冷上三分,“你们做得出,我怎么就说不得了?”凡人界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了□□还要立牌坊。
封玦皱眉,“你适可而止,关于杳杳的事,我不想再与你过多争论。”
两块大冰山撞在一起,眼见局面又要失控了,天衍宗弟子们头疼不已,只得连忙出来打圆场,转移话题,“大师兄,二师姐,你们快来尝尝,要我说这盛王宫里的酒味道真是不错,和离国的比可要清冽好不少。”
宁楹也知现在场合不对,她冷嗤一声,垂目看着手边的翠玉杯盏,封玦也摆正了身子,转过头去低声安慰落寞的西有翠。
气氛渐渐和缓下来,高坐上首的盛国国君也不由地舒了一口气,上回二人也是争执出手,那风刀霜剑齐出的场面,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呢,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盛王今日匆匆叫我等入宫,可是有什么事情相商?”封玦作为宗门大师兄,率先出声问道。
“封公子说得不错,确有要事,”盛国国君双手沉沉压在案上,郁然回道:“就在半个时辰前,孤接到萝州郡王的快马来信,说城中有一恶妖作祟,剜心掏肝,手段及其狠辣,至今已有数十人被害惨死,闹得是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啊。”
封玦正色,“竟有此事?什么样的妖怪如此胆大妄为。”
国君闻言扬了扬脸,候立在旁的青袍女官立时会意,将一早准备好的奏章与封玦等人呈上。封玦打开细细看罢,皱眉低吟道:“树藤之物,该是藤蔓化形的精怪,观它行事无忌,想来应该有些道行。”
盛国国君颔首,起身来执了杯盏,不卑不亢朗声道:“萝州遥遥,都说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孤知晓诸位有架海擎天,移形换影的大本事,万望能够相助惩服那妖孽。”
封玦亦起身,饮酒回说:“国君言重了,我等此行便是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担不得相助二字。”
西有翠含笑站在封玦一侧,轻声细语地应和道:“正是如此。”她秀气的小脸儿上是一派温顺和软,细眉弯弯,眼睛水盈盈的如蒙了雾一般,俨然是与封玦夫唱妇随的好模样,
宁楹冷眼看着,心中重重哼了哼,虽对这女人厌烦至极,却也没做出反驳之言。当务之急是去除了祸害人间的妖物,犯不着与装模作样的女人多费无关口舌。
岫风楼内说定,封玦几人当即便离了王宫,御剑飞行径直往萝州城去。
王宫位于殷都,距离萝州有千里之遥,若以人间车马快行,也非要个三五日不可,但御剑飞行是天衍宗的看家本领,乘风穿云疾驰而去,不过两个多时辰就到了地方。
他们离开王宫时天还是暗的,而现在东山尽头已经蒙蒙微亮了。
几人御剑悬停于上空,西有翠抬袖挡风,指着高耸入云的巨树,问封玦道:“大师兄你快看,那是什么?”
封玦:“姻缘树,底下的地方便是萝州,我们过去吧。”
封玦与西有翠率先乘风而去,天衍宗其他几个弟子紧随其后,宁楹再嫌弃那二人不过了,稍慢了一步,她抬起下巴定睛看去,骤然叫道:“等等!那棵树……”
西有翠偏过头来,也愕然不已。
方才还安安静静伫立一方的姻缘树,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枝桠疯长,遮天蔽日,树干处旁生出无数手臂粗的长藤,好似一条一条的巨蟒,齐头并行挤挤挨挨,层层叠叠,将萝州城池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不到一会儿的时间,萝州城就被姻缘树的枝叶藤蔓彻底覆盖,同时也生生阻断了他们进城的前行之路。
四周妖气冲天,暗云翻涌,这哪里是什么小妖小怪!
西有翠倒吸一口气,慌忙拉住封玦,“师、师兄……”
宁楹也紧皱秀眉,“遭了!”
看这个架势,若不尽快想法子,萝州怕是要成为一座荒芜死城。
第14章
院子里的公鸡打鸣儿,咯咯咯的吵耳朵,云老爹隔壁的小娘子云赵氏在床上摸摸索索了一阵,想到小儿子还要去私塾进学,还是打着哈欠穿衣下床来。
外头还是漆黑黑的一片,除了云老爹门前的两盏白灯笼,再见不得其他光亮。云赵氏只得点了油灯,取好粮面到院子里的灶台间生火做饭。
他们家的早饭一贯是煎饼子和酱腌菜配稀饭,既省事儿又顶饿。
云赵氏点火揉面,没费什么时候就整好了东西,她站在篾竹棚子下,望着仍然黑黢黢的天色,嘀咕道:“真是奇怪了。”
摇摇头又冲屋里头大喊道:“还不起来是等老娘送到你手上呢!”
小儿子从屋里出来,揉眼睛道:“娘,天都还没亮呢。”
“估摸着今儿是要下大暴雨,都辰时过半了,一点儿亮头都没有,你再不快些,仔细到了私塾挨李夫子的手板子。”
云赵氏推了小儿子去洗脸,摸了两块煎饼子送到云老爹哪儿。云家冷清清的没人气儿,只有白蜡烛扑簌簌的响。堂屋里云姝的尸体已经停了好些日子了,巷子里的人家刚开始还心存怜悯,时不时过来走动两下,后来因为云姝久不下葬嫌晦气,埋怨渐重,也就不愿踏足了。也幸得天儿不热,尸体没发出什么重味儿,否则又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云老爹还是老样子,云赵氏放下饼子,“三伯,你可记得吃了。”
云老爹道了声谢,布满血丝的两眼目送云赵氏走远了,才走到黑木棺材边儿,手里攥的还是那日送糕点时从扶家得来的信纸。
云赵氏回去倚在家门口,听对门儿的婶娘妯娌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