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昨天长盈街的梅花开了,搞这玩意儿,你别说那妖怪还挺有情调不是。”
“婶儿你上回不在,扶家妖怪夫人到咱们巷子里时我瞅过一眼。哎哟,那模样可真标志,穿着身儿红斗篷,走起路来跟一条条柳树枝儿没什么两样的。”
胆小的忙道:“这话也敢编排,仔细突然钻出树藤子要了你们的命!”
“怕个什么啊,青法大师他们在那头坐着呢,你看这几天她敢作怪没有?”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啐了一口,“空有一张人皮,蛇蝎心肠的孽畜,就不该叫他们活在这世上。佛祖定是要送这玩意儿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
有人应道:“婆婆说得对,长得好又怎么样,心肝儿都烂透了,说不定就因为这,才去取别人的填自个儿的缺呢。”
云赵氏喝着稀饭没有出声儿,天儿终于渐渐亮了,碎碎点点的光就像晚间夜空的星星,暗淡的,却足以让人将萝州城上空的模样看个明白清楚。
看不到云,看不到太阳,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细叶碧影,将整个萝州城都笼罩其中。
“哐当!”
碗砸在地上惊醒了发呆的人群,“什么东西?”
“是树!是树!”
“啥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找云老爹的宋捕头愣愣恍然想起什么,“好像是、是姻缘树……”
他这么一说,众人面面相觑。
“快!快看!好像有东西过来了……”云赵氏大喊了一声,所有人瞪圆了眼看去。
刚才还平静的绿枝繁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细细的木梗肉眼可见地滋生暴长,它们拧在一起,化作了一根又一根的树藤,从斑斑树影滚滚叶浪中探出,直直冲地上的人们而来,就像扭曲的长蛇群密密麻麻冲天而降,露出锋利的毒牙追逐自己的猎物。
刹那间,萝州城里便只剩下惊惶与哀嚎。
姻缘树的枝桠编织成了一张网,罩住了一座城,里面的人无处可逃,外面的人也无计可施。
它亮出了自己最锋利的武器,无情地发泄着自己的怨愤。
宁杳坐在院子里吃早饭,对那些吵嚷嚷的声音充耳不闻。觅秀去喂了四个黄回来,已经被吓傻了,“夫、夫人外面……外面出事儿了!”
宁杳颔首,好不容易才肯停下筷子,说:“我知道。”
觅秀:“那、那我们……”
“别想了,这城是肯定出不去的,你如果觉得心慌,就回房间去睡一觉,反正只要不出门就好。”
这个时候哪儿还睡得着啊,觅秀苦笑连连。
宁杳也没多言,把吃完的三个大海碗放回到厨房,顺便从菜板上抽了把菜刀,边往外走边问道:“我相公呢?”
觅秀本就是惊弓之鸟,再看她拿刀,差点儿没昏过去,“……夫人,你冷静点儿!”五爷应该没做什么事儿需要动刀吧?
宁杳奇怪道:“我很冷静,我就是问问他在哪儿?”万一到处乱跑被捉走了,即便是她相公,她也是不会负责的。
觅秀偷觑了觑,“应该在东边院子里。”那位五爷虽然是个瞎子,却总是神出鬼没的,其实她也不大确定。
宁杳点点头没做追问,直接去了正门。
四个黄也被今天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吓得够呛,四兄弟挨在一起,八只眼睛盯着门前卷曲蠕动要进来又似乎惧怕什么不敢进来的长藤,十六条狗腿直打颤儿。
宁杳眼珠子动了动,轻轻笑出声儿,自己蹲在门边儿,一刀砍下去正好剁了两根耀武扬威的树藤。她倚在门框上,捏着刀子熟练地削了树藤上的干皮儿,露出里头青绿青绿的芯儿来。
这玩意是姻缘树的灵力催生而来,和普通的树藤自然不一样。宁杳咬了口,脆脆的,还有点微妙的甜味儿,正如她所想的味道果然还不错。
这还能吃啊?!!四个黄狗腿也不抖,齐刷刷仰望着它们的主人,“汪汪汪!”
宁杳摇头,“你们不能吃。”
宁杳吃着树藤,没了又拎刀再砍一截。不多时,浅青色的罗裙边就积了一堆树皮子。
门前的僧人们早不见了影子,想来应该是逃难去了。而萝州城已经彻底乱了套,长藤横行霸道无孔不入,即便隔着几天长街,都能听到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长街尽头传来,三两个人影正死命地往这边跑来,他们身后是两根紧追不舍的树藤。
其中一人正是当日在扶宅门前“意气风发”的王秀才,他衣衫褴褛,鬼哭狼嚎,可见在姻缘树藤手里受了不少磋磨。
宁杳不客气地笑了笑,四个黄也认得他,幸灾乐祸地汪汪汪。
犬吠声吸引了街上三人的注意力,跑在最前面的两人看过去,不禁眼睛一亮。
这是处老宅,门边靠这个姑娘,眉眼弯弯笑吟吟的煞是好看。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城中各处树藤侵袭满地狼藉不同,这个挂着“扶宅”二字门匾的地方,无论墙角屋檐都完完整整片瓦无损。
那些凶恶的树藤盘绕在大门前,像龟孙子般瑟瑟缩缩,好似那屋里有什么叫它们惧怕的可怖之物!
“姑娘!姑娘救命啊!”跑过来的两个男子皆是二十岁左右,身穿香缎锦衣,腰间挂着寒山白玉,一看就是富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儿。听口音又不像是萝州人,以她如今在城中妇孺皆知,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声,还敢跑过来请她救命,该是这一两天从外地到萝州来的吧。
宁杳看了看他们,嘴里正包了一口树藤,没空说话。
两人只做她应了,相互看了一眼,解下装满银票的钱袋子塞到她手里,飞似地跨过了门槛去。
宁杳:“……”
四个黄见宁杳没发话,乖乖立着没动,倒真叫他们跑了过去。那两人一进门,果见树藤缩在外面没有继续追撵,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王秀才落后几步,他眼见那二人行迹,不由心喜。
他一步跃上石阶,忙忙拱手,“扶夫人,还请给个去处!”说完,也不待宁杳应下,高高迈了腿就要往里来,似乎完全忘了当日为郡王妃门下走狗时,再三煽动群众要她性命,死命往她脑袋上扣妖怪帽子的事儿了。
宁杳一刀从他鼻子跟前晃过,重重砍在了门框上,哐的一声,震得王秀才险些第二次失禁。
执刀的女人冷声道:“王秀才,这里可不是你的去处。”
王秀才既怕前面的刀,又怕后面的藤,哆哆嗦嗦说道:“扶夫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你大慈大悲,菩萨低眉,就就就就让我进去吧!”
宁杳:“我为什么救你,凭什么救你?”
眼见后头树藤只有两三步之遥,王秀才恶向胆边生,伸出手去就要把宁杳往门外拉扯,大有你不让我进,咱们就同归于尽的意思。
宁杳心想这王八羔子心可真坏啊。
然后毫不犹豫她抬起腿,狠狠一使劲儿,一脚将人踹出三丈远,免费送了他一程。
“啊!!!救命!救命!”
王秀才正正好落在树藤怀里,五花大绑地被卷走,哭喊的声音响彻整条长盈街,真是好不凄惨。
宁杳面不改色,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举刀又砍了一堆树藤嚼得嘎嘣响。
跑进来的那两人:“……”完了完了,这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啊!
第15章
宁杳转过头,目光逡巡。
宗煜和楼立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干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他们二人外出游学,自殷都南行而来,途经过萝州,原是要在城中多游玩个几日的,没成想昨天才刚到今日就遇上妖孽围城树藤作恶。从方才开始就连滚带爬跑了一路,鸣珂锵玉的公子哥儿真是打出生以来从没这样狼狈过
他们不着痕迹地瞟了瞟宁杳——也、也从没有这样害怕过。
“夫、夫人,我二人叨扰了。”但比起外面逞凶作恶的妖藤,还是面前如花似玉的烈火美人儿更让人安心些,就算横竖都是一死,怎么也该给自己选个稍微好些的去处不是,宗煜安慰自己。
宁杳没做反驳,注视着外面的青石长街,专心咬着手里的树藤。
继宗煜、楼立舟与王秀才三人后,很快又有人发现了扶宅的不同。在枝叶攀援的处处屋檐瓦舍和被树藤捣毁的道道高墙里,唯独扶家这处宅子清清爽爽,鹤立鸡群般的引人注目。
但即便如此,刚开始也没有人敢过来。
这里住的可是妖怪,残暴凶狠的妖怪,树藤就是她指使的,萝州就是因为她变成人间地狱的,那地儿就是妖怪窝子,去不就等于送死吗?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繁叶树藤无穷无尽地滋生,如山河倾覆吞噬着这座城里的一切。没有花,没有草,就连一棵棵的树也被藤蔓连根拔起,使力绞得粉碎,目之所见的只有苍绿色的细叶和浅乌色的长藤,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破了整间月老祠,约有数十人合抱粗的姻缘树。
城里哀声遍野,不知去处,只能通过四处跑动避开追撵。
“真的是姻缘树、真的是姻缘树,”宋捕头将断了的官刀丢弃,手撑双膝,弯着腰气喘吁吁,“扶夫人说得没错,她说得没错啊!”
他呸了口嘴里的血沫子,大声冲周围人叫道:“快快!都去长盈街,扶夫人不是妖怪,这个东西才是,这玩意才是!傻愣着干什么,一帮脑子里装屎的兔崽子是要等死吗?”
宋捕头边走边喊,抱起地上摔倒的小孩儿打滚避过穿来的树藤,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有他起头,反应过来的人也涌动着跑了上去。
等这群人过来的时候,宁杳门前的树皮都差不多堆成小山了。
宗煜与楼立舟:“……”嘤,瑟瑟发抖
“看什么看,下一个就砍你。”宁杳掀掀眼皮子,向门边扭成麻花意图恐吓她的树藤比了比菜刀,树藤如人一般打了个颤儿,瞬间萎了下去,缩得远远的。
“扶夫人!扶夫人,”宋捕头从这惊人一幕回过神来,心中涌出喜色,慌忙屈膝跪地道:“夫人本事滔天,是小人往日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想想法子,救救我等的性命吧!”
他身后的诸人还有些一脸懵懂的,不知所措。
到底怎么回事?这扶夫人不是妖怪吗?刚才、还有宋捕头,这这……
宋捕头言辞恳切,姿态更是谦卑。
外面的人有老有少,大多仓皇狼狈,衣衫破破烂烂的,灰头土脸,身上血痕道道,和荒灾难民也没什么两样了。
但凡是个软心肠的估计也就应了,宁杳却吃着东西不为所动。
宋捕头有心再多说两句,头顶上空突然响起一阵寒渗渗的女声,有些苍老,也有些低哑,“我说怎么就这地方不同呢,呵,原来是布了阵法。”
众人胆寒望去,还是方才绿压压的一片,什么也没瞧见,他们吓得腿软,而声音还在继续,“不长眼的碍事小辈,还不自报家门?”
宁杳想了想,回道:“飞霞山十八峰,天衍宗。”
那声音闻言顿了顿,冷笑道:“原来是天衍宗的弟子,东山飞霞,剑道宗门,天衍八十九式颇有盛名啊。”
宁杳:“正是。”
“好!既然是昔年飞霞道人门徒,小辈,我给你宗门面子,你也不要多管闲事,”上头沉声道:“城外也有你天衍宗的小子,如今我给你一方出路,你可自行离去。”
说着门院顶上垒叠的枝叶破出个洞来,正好足够一人通过。宁杳看着洞外的层层乌云,眉梢微动,摇了摇头。城里这么多的灵力树藤,不多吃点就走了也太可惜了,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更何况……放她走?
天衍宗能有这么大的面子?它都敢围了一座城,还怕一个天衍宗?分明是想诱哄她从这宅子里的阵法中出去,然后才好下手吧,真是打的好算盘。
姻缘树哄人出来的算盘落空,霎时冷下声,阴风阵阵,“不走?你要知道我可没打算在城里留下一个活口。”
众人惊恐万状,宁杳抬起眼,脚踩在门槛上,神色定定,“既然如此,我一条性命就在这儿,你若有本事……就来取吧。”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姻缘树积怨多年,最忍不得脾气。一声叱喝,铺天盖地的树藤从四面八方而来,直往扶宅,好似天塌下来了一块,所有人只能看见黑沉沉的叫人呼吸也堵压住的一团。
四个黄十六条腿往下一趴,吓得狗头都差点儿掉了。
至于站在风暴中心的宗煜和楼立舟当场就傻了,天呐,他们哥俩今天是真的要去见祖宗了!
砰砰砰!轰轰!
震耳欲聋的声响,五脏六腑都险些碎了,宋捕头两耳嗡鸣,怔然看着被树藤团团围住,涌动着,就像一个蠕动的巨大蛇球,所见之人无不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扶、夫人……”
完了、完了,全完了!他们萝州城活命的唯一希望如今也没有了。
宋捕头瘫在地上,呼吸滞缓沉重,额上青筋鼓涨。这一刻滔天的悔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果他当初听了扶夫人的话,如果信了姻缘树之事,如果早做准备,如果早早疏散百姓……
今日是不是就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了?!
“头儿?头儿!你看,”钱来推了推他,“你快看呐!”
宋捕头红着眼睛,颓然看去,愕然瞠目。
包裹着的扶宅的树藤湮没在一阵白光里,滋滋作响,刹那间裂得粉碎,青青绿绿的,乌黑乌黑的碎屑淅淅沥沥的,小雨似的落了满身都是。
“啊!”姻缘树遭了阵法反噬,道了声可恶,隐匿而去。
宁杳亮出手里的菜刀,盯着还在门前盘旋的零星几根树藤,在它们要跑的时候一刀宰了。
她专心吃着东西,外面的人恍然惊醒,脸上的不可置信变成了喜极而泣,齐齐大喊道:“仙长救命,仙长救命啊!”
当初围她屋子,烧她大门,一心要她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脸色。